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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凰明梟

即便被你殺了

明凰明梟 陳施豪 13792 2020-12-24 02:38:03

  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薊不見了。

  這還是第一次見,我在家里找了個遍,卻不見她的身影。她的鞋子也不見了。想必她是想趁我回來前出趟門,不料我回來得早了。感覺與神樂果礎(chǔ)聊了半天,一瞧時間,發(fā)現(xiàn)才過了一個小時。

  再等一會兒,薊應(yīng)該就會回來。

  到時或許會再添一條人命。

  我不希望這樣,卻又不想阻攔她作惡。

  不,不該是這樣。

  我想起了加奈茂的一句話——對于他們來說,殺人相當(dāng)于食糧。

  此話若真,我便沒有權(quán)利阻止薊。唯一能阻止她的只有法律。

  「…………」

  所謂的法律,不過是眾人投票通過的。

  不可殺人這一法律,在我和薊出生之前便已存在。倘若當(dāng)時薊在場,一定會投反對票。

  然而,這一反對意見,終究會被大多數(shù)所否決。

  終究如此。

  所謂的正義,不過是用人數(shù)來說話。

  薊這類人,倘若比我這類人多出一個,正義和世界將瞬間顛倒過來。

  正義也不過如此。

  虛幻易碎的一場夢罷了。

  「好煩?!?p>  堅持正義只是一種無謂的苦惱。

  一想到殺人,心底便涌出厭惡。我多想把這種厭惡給連根拔起。

  一見到尸體,不由地反胃作嘔。我多想把如此脆弱的大腦攪碎。

  若真能做到,想必會輕松得多了。

  「…………薊。」

  你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

  好想和你再說說話。

  我望著空蕩蕩的手掌,用力地攥緊了拳頭。

  我取出手機(jī),打給了鷺森老師。鈴聲響了幾下,她便接了。

  「喂,鷺森老師,有空嗎?」

  『不巧我剛泡好了咖啡,不喝不行了?!?p>  「我等你喝完,之后有空嗎?」

  『不巧家規(guī)嚴(yán)禁休息天出門,只許在家看視頻。沒空?!?p>  「今天我要了結(jié)繩鏡案?!?p>  電話那頭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

  鷺森老師啜了一口咖啡,緩緩說道:

  『…………好吧,出來見個面?!?p>  我還要先稍作準(zhǔn)備,見面時間便定在了傍晚。

  待會薊要是回來了,兩人碰上面會尷尬;加之我想一個人靜靜,于是便出了門。

  見面地點定在了片白江東公園,正是百枝早苗失蹤的地方。

  我在附近的咖啡店打發(fā)時間,等到了傍晚五點,便朝公園走去,只見門口停了一輛黑色奔馳。

  我敲了敲右車窗,車窗搖下。

  「上車吧?!?p>  「嗯?!?p>  我拉開車門上了車,她遞過來了咖啡。不是一般的罐裝,而是少見的瓶裝,是怕我灑在車上么。

  「這才幾點,我不想喝咖啡?!?p>  「這是長大成人的捷徑?!?p>  「現(xiàn)在哪有年輕人想長大的,這你不知道?」

  「哎,這么早熟?!?p>  我隨意地喝了一口。

  本以為還要閑聊幾句,她卻直接切入主題:

  「電話時你說要了結(jié)繩鏡案?!?p>  「是的?!?p>  「意思是……你知道薊的下落了?」

  「……嗯?!?p>  車?yán)镉悬c嗆人,原來她點了煙。

  「放棄吧你?!?p>  她的聲音比平時嚴(yán)厲了不少,說是生氣,更像是在對我嚴(yán)加教導(dǎo)。

  「你是理解不了殺人犯的?!?p>  「……這得問過她才知道?!?p>  「那好,我問你,你有理解過薊嗎?」

  「…………」

  老老實實向警方報警吧,她勸道。

  「這樣薊就孤零零一人了,誰能給她幸福?」

  「哎,她這種人是不可能幸福的?!?p>  這一句深深刺痛了我的心。這話錯了,無論如何也要反駁她。

  「……那她是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才誕生于世的?

  「把她扔進(jìn)監(jiān)獄就好了,說不定她會改過自新。」

  不可能。

  做錯了便沒有回頭路,無法挽回,也無法一筆勾銷。一旦偏離了正軌,便再也回不去。

  神樂果礎(chǔ)的話在腦海中浮現(xiàn)。

  監(jiān)獄是沒用的。

  人一旦犯罪就該永遠(yuǎn)受刑。

  父親是罪人,僅僅如此,我們也被迫一起沉淪。

  回不去了。

  一旦被扔進(jìn)監(jiān)獄,便再也回不去正軌。

  「橘,價值觀不同的人有不少?!?p>  「當(dāng)然。」

  「那該怎么和他們交往呢?」

  「……不知道?!?p>  「不搭理他們便好了?!?p>  老師吐了一口煙,從她身上能感受到一股威嚴(yán)。

  「不搭理就好了,這是為了彼此的幸福。價值觀是勉強(qiáng)不來的,那是一個人的本質(zhì),變不了的。明白了吧?」

  「明——」

  白、了。

  兩眼忽然一黑。

  這是——

  我立即反應(yīng)過來,這種熟悉的感覺。

  和水次月?lián)搅夏谴我荒R粯印?p>  「橘。」

  她瞥了一眼我的樣子。

  是她下的藥?

  ……咖啡。

  我不該亂喝的。

  「薊就交給我吧?!?p>  她是為了阻止我去?

  不,那她沒必要下藥,藥效一過我還不是能去。下藥的目的并非如此。

  引擎聲隆隆作響,車子開動了。

  這是要去哪里。

  「老、老師……」

  不知是沒聽見,抑或聽而不聞,她沒有搭理我。

  哎,真是的。

  自從薊來了,我便老被卷入麻煩事。

  想必,這并非是單純的偶然——

   2

  我醒了過來,只覺頭痛欲裂。最近腦殼老受罪了。腦漿經(jīng)這一攪和,說不定能變得理解薊了。

  現(xiàn)在卻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環(huán)顧四周,混凝土的地板,銹跡斑斑的巨大機(jī)器,從破裂的玻璃窗能瞥見野樹野草。僅憑月光,看清周圍已是綽綽有余。

  一片蟲鳴聲中,隱約聽到滴水和鐵板被風(fēng)吹起的聲音。

  看來這里是廢棄工廠。

  我被綁在凳子上,鐵鏈牢牢地將凳子和柱子捆死,比水次月那次還嚴(yán)實。這次同樣上了手銬,并且拷得很緊,折斷拇指也取不出來了。

  「鷺森老師?!?p>  我喊了一聲。綁我的人必是她,她一定在附近。

  「你醒了。」

  突然打來了一道亮光,晃得我睜不開眼,好不容易瞇開眼,只見十米之外有一張椅子,坐著的正是鷺森老師。她一旁是一張破爛的書桌,上面擱著臺燈。

  「老師……這是怎么回事?」

  她站起身,走到了我面前,從后褲兜掏出了一樣?xùn)|西,是一把匕首。

  「這匕首是乙黑了用來殺人的?!?p>  她對著亮光舉起匕首,刀身閃爍出斑駁的光芒。她似是看入了迷,臉上滿是陶醉。

  「它太干了。」

  說畢,她一把捅入了我的大腿,我似被掐喉嚨般痛吟了一聲。疼得窒息,左腳稍一用力便鉆心地疼,讓人無法思考。感覺離死亡近了一大步。

  我痛得屈身彎腰,死咬牙忍住,渾身直冒冷汗。

  「橘,你沒那本事。」

  「本事……?」

  「你簡直是凡人一個,不配當(dāng)乙黑了的親生骨肉。」

  「…………」

  「你只配叫橘。被稱為乙黑的有薊就夠了?!?p>  她一把拔出了匕首。刀身擦著骨肉的觸感,讓我齜牙咧嘴地大叫。

  血如泉涌般狂噴而出,隨即緩了下來,順著大腿慢慢滴下。

  「哈哈,澤田見到了肯定流口水?!?p>  「老師……」

  她究竟什么來歷?

  我從未對她提過澤田老師愛喝血。

  劇痛加上難以理解的現(xiàn)狀,讓我無法反應(yīng)過來:

  「這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從書桌抽屜拿出化妝鏡和紅色細(xì)繩,扔到了我面前。鏡面掉地裂開了。

  「細(xì)繩和化妝鏡,你知道是拿來干嘛的嗎?」

  「你是繩鏡案的兇手???」

  她沒回答,而是輕蔑地說道:

  「……你不懂吧?!?p>  她喃喃道:

  「你不會懂的,水次也不會懂。」

  「什……」

  她連水次月的事都知道了?

  「世界不一樣,你不懂薊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樣,一點都不懂。在她眼里,漂亮的房間全是鮮血淋漓,人就是會走路的植物。」

  這是比喻么?

  「這陣子和你聊多后,我已經(jīng)死心了,你就是一個凡人……薊太可憐了。你想理解她?別笑死人了,再努力都是白費(fèi)功夫,你不可能理解她的?!?p>  「……你想干嘛?」

  「我想拯救薊?!?p>  「拯救?」

  「待會就知道了……她來咯。」

  她朝我的背后望去。

  后方傳來了細(xì)細(xì)的踩沙聲,有人正走過來。

  「嘻嘻?!?p>  鷺森老師的笑聲從喉嚨深處溢出。

  腳步聲越來越靠近。

  終于走了過來,她站在了我的身旁。

  「……薊。」

  來人正是乙黑薊。她不看我一眼,而是死死地盯著鷺森老師,瞳孔一片漆黑。

  鷺森老師張開雙臂,歡迎地說道:

  「哈啰,薊?!?p>  薊卻只是一言不發(fā)地瞪著她,鷺森連忙開口道:

  「別誤會,我沒想要殺他?!?p>  「真的?」

  「真的,他可是你養(yǎng)好的,我哪會去搶?!?p>  養(yǎng)好?

  怎么回事?

  薊卻似乎全聽明白了,點頭說道:

  「……那就好?!?p>  「歡迎你的到來,我真的很開心——」

  沒有任何預(yù)備動作。

  不過寥寥數(shù)步,薊便沖到了鷺森老師的身前。鷺森老師先是一愣,當(dāng)即刺出匕首,卻被薊一腳踢到了手腕,匕首應(yīng)聲脫手。薊奪過空中的匕首,筆直地朝她的喉嚨揮下,即將割喉之際卻停了手。

  與此同時,薊的太陽穴上頂了一把手槍。

  「爆頭比割喉快,我贏了?!?p>  「試過才知道,來?」

  面對薊的挑釁,鷺森老師咽了下唾沫說:

  「我不想失去你?!?p>  「我也不想殺你,只想問一句——」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她的聲音冷若冰霜。

  「知道啦……匕首給你吧,本來我就不會用?!?p>  「那當(dāng)然,這是爸爸的東西?!?p>  薊走回了我的身邊,自始至終沒看我一眼。哪怕使個眼色也好啊。

  「那我說正事咯……薊,你穿過了嗎?」

  穿過了嗎。

  這句話似曾相識。加奈茂對薊說過一樣的話。

  我曾經(jīng)思索了許久,終究無法理解此話的含義。

  「穿過了?!?p>  「噢噢……!真棒啊……」

  鷺森老師興奮得睜大了眼,探出了身子。

  「穿過了是什么意思?」

  聽見我插嘴打岔,鷺森老師頓時皺起了臉,馬上轉(zhuǎn)過來道:

  「你不知道么?」

  她輕蔑地哼了一聲,嘲笑道:

  「是門?!?p>  「門?」

  「那是我專業(yè)的終點?!?p>  犯罪心理學(xué)。

  其終點是門。

  「穿過了門的人會變成殺人魔。無論是天真無邪的小孩,或者是圣人,無一例外會變成丑陋冷血的殺人魔?!?p>  開什么玩笑……

  「你以為在開玩笑?隨便你怎么想,反正另一側(cè)的人都見過了門,這絕非巧合所能解釋。」

  「變成殺人魔……」

  門。

  倘若真有這玩意。

  那便是隔開我和薊的本體。

  門這一側(cè),與門另一側(cè)。

  薊在另一側(cè)。

  「乙黑了說他在二十一歲穿的……你呢?」

  「記不清了,記事起就穿了。」

  「竟有這種事!你是天生的么……果然是遺傳……莫非基因就是門?不對,也有好人無端端穿過門的……」

  鷺森老師自言自語著。我難以相信這種鬼話,這兩人卻說得煞有其事。她倆不能用常識來衡量,同是另一側(cè)的人,或許說的才是真的。鷺森老師見薊盯著不放,一下回過了神,朝我倆說道:

  「薊,你應(yīng)該猜到了,繩鏡案的兇手就是我?!?p>  …………

  不對勁,不是這樣的。沉思片刻后,我想明白了。

  沒事。

  薊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噗嗤一聲笑了,鷺森老師也跟著笑了。兩人的笑聲混雜在一起,傾注在我身上。我一頭霧水,只覺得無比瘆人。

  我從未見過薊笑成這樣。

  兩人笑了半晌,薊開口道:

  「我明白繩鏡的含義?!?p>  繩鏡的含義。

  坊間對此有過無數(shù)的猜測。

  為何犯人會把細(xì)繩和化妝鏡遺留在現(xiàn)場?

  薊已經(jīng)明白了。

  「看來你全都懂,那我就放心了。懂了也不來找我,你也太過分了。」

  「…………」

  「我能理解你?!?p>  薊依然一語不發(fā),總算把視線挪了過來,并且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她似在沉思。

  鷺森老師向她勸道:

  「他永遠(yuǎn)理解不了你。你和他在一起,只是因為兩人流著一樣的血。你希望他終有一天也會穿過門,也會變得理解你。」

  薊始終在盯著我,注意力卻已經(jīng)不在我身上。她只是出神地望著我這個人。

  我不明白。

  薊在想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然而事與愿違,穿過了門的人,其孩子未必一定會穿過門。」

  「我和終是同卵雙胞胎,基因是一樣的。」

  「即便如此,你們也不同。他可能見過了門,但沒穿過去,而你穿過了。」

  「…………」

  「他這輩子可能不會再見到門了。」

  「……………………也是呢。」

  啊。

  薊從我身上挪開了眼。

  此時傳來了斷線之音。

  自出生以來,將我和薊聯(lián)結(jié)一起的線被切斷了。

  忽然一陣孤獨縈上心頭。

  以前只要有薊在,我總會安心下來。

  以前薊一直都會幫我。

  以前無論何種情況,她都會選擇站到我這邊。

  她朝鷺森老師邁出了一步,仿佛是要與我永別了。

  「薊!」

  我大叫道,她卻不愿回頭。

  本以為她會直接走到對面,她卻只是撿起了我腳邊的紅色細(xì)繩和化妝鏡,仔細(xì)地端詳:

  「終確實與門無緣了……不過這不是和你在一起的理由?!?p>  「我會給你幸福?!?p>  幸福。

  薊被這句話打動了,眼神游離了好一會兒。

  「我一定能讓你幸福。我能理解你,你希望什么,高興什么——幸福什么,我都了如指掌。」

  那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

  卻又求之不得的。

  薊瞇起了眼:

  「……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于我?」

  「因為你很神秘啊?!?p>  「神秘?」

  「對,我們這種人是人類的高層次階段,為了防止人類過多而生的。我們必然是神秘的?!?p>  「……你覺得我很珍貴?」

  「對啊,我不會阻止你殺人,也不會被你的話嚇到。」

  此話一出,薊整個人一動不動。

  從她的側(cè)臉,可以感受到她平日有多傷心。

  「你是兩周殺一次吧?是怎么憋到現(xiàn)在的?那種沖動的滋味哪能忍得住。」

  「……動物?!?p>  「哦,靠殺動物來過癮,真可憐?!?p>  殺動物——

  我想起了那條沾血的褲子,原來上面并非人血。

  薊一直強(qiáng)忍著痛苦。

  一邊是殺戮的沖動,一邊是和我的約定,她被夾在其中痛苦萬分。因此,她才會深夜外出去虐殺動物。唯有如此,她才能勉強(qiáng)維持住平衡。

  ……不,維持不了的。

  對她而言,動物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我想殺人?!?p>  話從薊的唇間輕輕地流淌出。

  其中摻雜著哽咽。她是……哭了嗎?

  「為什么不能殺呀?」

  問題浮空而起,沒人回答,便又沉了下去。

  薊雙手捂臉,數(shù)滴眼淚落在了水泥地上。

  「我只想普通地過生活。每天起床、歡笑、吃飯、殺人、睡覺……只是這樣就夠了?!?p>  聽見這話,我如同被當(dāng)頭一棒。

  我一直以為,她殺人是為了取樂,卻并非如此。那是穿過了門后,無法抑制的殺人沖動。

  她是被其所支配了。

  這種沖動我雖無法想象,但必定深深植于本能。

  若非如此,薊不可能痛苦到落淚。

  「好想殺人,真的好想殺啊,可是你不許我殺。我該怎么活下去???」

  這是她的心聲。

  我果然對她一無所知。

  我曾以為,自己和她不太一樣。事實并非如此。

  我和薊,有的只有不一樣。

  「對吧,辛苦你忍這么久了。不用再忍了……來到我身邊,我以后會給你幸福?!?p>  幸福。

  沒有互相理解,就不會孕育出幸福。

  我給不了薊幸?!?p>  薊望向了我,手上是細(xì)繩和化妝鏡,她手一松,鏡子脫落掉地。

  她兩手握住繩子的兩頭,使勁拉直了。

  她正朝我一步一步地走近。

  她此刻的眼神,與平時的截然不同。

  「薊,你要干嘛?」

  不會吧。

  腦中掠過了一種可能性。

  鷺森老師笑道:

  「橘,你知道繩鏡是干嘛的嗎?」

  她是在故意嘲弄我。見我不說話,她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人穿過門后,眼中的世界全變了,會被殺人的沖動所支配,忍不住地想殺人。而最想殺的人是誰……你知道不?」

  她一邊壞笑,一邊向我投來無法回答的問題。

  「最想殺的人,正是自己?!?p>  「自己……?」

  「穿過門后,人就會想殺自己。穿過越久越想殺。」

  「那他們會自殺么?」

  「對,最終都會自殺?!?p>  想必類似于自我毀滅的傾向。

  「不過求生的本能擺著,沒那么快會死。于是他們都會做一件事。」

  「……一件事?」

  「就是在鏡子前,用細(xì)繩勒住自己的脖子?!?p>  我恍然大悟。

  細(xì)繩。

  當(dāng)年加奈茂也曾提過。

  她如果也穿過了,也會這樣做。

  「這不過是自我滿足,假裝自殺來臨時解脫罷了?!?p>  「…………」

  「然而,薊能真正地得到解脫。」

  「……這?!?p>  騙人。

  一個想法冒出了腦海,我不敢相信。

  她不會的。

  「你就是薊,薊就是你,殺了你就等同于自殺。這樣一來,薊就能成為穿門后克服本能的人了?!?p>  薊把繩子套在了我的脖子上,緩緩地繞了一圈。我沒有絲毫抵觸。

  「你以為她和你在一起圖什么?親情?愛情?幸福?都不對?!?p>  「…………」

  「人穿過門后都會陷入孤獨。眼中的世界與常人的不同,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因此他們會同病相憐、互相依偎??纱╅T人寥寥無幾,只好默默地忍受孤獨。他們都盼著一個知音,一個能同樣看待世界、能理解自己的人。」

  這正是我所追求的。

  「本來薊盼的人是你。你們同血同源,她覺得你也會穿門,然而遲遲不見你穿門。于是她轉(zhuǎn)變了想法,等一個理解自己的知音出現(xiàn),之后就殺了你。」

  這樣一來,薊既有知音,又能從自殺欲中解脫出來。

  「知音出現(xiàn)前,她和你在一起,只是為了更好地融合。兩人同寢同食同經(jīng)歷才能合二為一,殺你時才解脫得徹底?!?p>  監(jiān)視竊聽。

  她那么癡迷我的一舉一動,是為了這個?

  薊曾說過有件事想做。

  指的是殺了我?

  時機(jī)未到前要討我歡心,所以她才會乖乖聽我的話。她表面和我好,內(nèi)心深處卻是滿懷殺意。

  拿凳子砸我并非一時胡鬧。

  而是內(nèi)含殺意。

  「不會的!這不可能!……薊?!?p>  她用漆黑的瞳孔望著我。

  我不愿承認(rèn)。

  我和薊不是心靈相通嗎?

  一起相處的日子是假的嗎?

  「你說一句不是啊……」

  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殺我?

  這真相太過殘忍了——

  不,殘忍這一想法,只是我這一側(cè)的人的感覺。

  她慢慢地注入力氣,勒緊了我的脖子。我漸漸喘不過氣。

  心頭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這樣啊。

  我就知道。

  不互相理解,便會是這般下場。

  連對方的殺意都察覺不了。

  「對、不起?!?p>  薊,對不起。

  沒能理解你,真的對不起。

  出生以來一直在一起,我卻沒為你做過任何事。

  你的快樂、痛苦,我全都一無所知。

  對不起。

  我臉頰開始發(fā)燙,已經(jīng)無法呼吸,薊手上依然勒著。她不眨一眼,仿佛怕錯過任何一瞬間,將我的垂死之狀刻入眼中。

  眼前泛起了紫光。

  薊。

  能死在你手上也不壞。

  「薊……」

  薊。

  「你……的……」

  你幸福的話。

  「我……無……」

  我死而無憾。

  眼前開始泛黑,連薊的臉也看不清了。

  她笑得開心嗎。

  伴隨著吵雜的耳鳴聲,意識終于沉落了。

  就這樣,我死去了。

   3

  若問這是地獄或是天堂,想必是地獄了。

  腳邊全是死尸,而眼前是大海。回過頭去,地上堆著無邊無際的尸體。

  堪稱尸體的海岸。

  尸體全是死了兩三日的,血淋淋的傷口清晰可見。有穿西裝的,也有穿舊和服的,全都躺著一動不動。

  天空一片染紅,微風(fēng)吹過,雖裹挾著尸臭味,但很快便聞習(xí)慣了。

  海水波光粼粼,清澈可見。

  「果然。」

  以前上課時學(xué)過,人因何緣由墮入地獄。

  記得是殺生。

  然而,世上哪有人不殺生。誰小時候沒踩死過螞蟻?沒肢解過蜘蛛?人就是從中學(xué)會生命的重要。

  若都按殺生論,世人全該下地獄。

  我望了望腳下,感嘆自己下地獄是應(yīng)該的。

  「……那是?!?p>  海中孤零零地佇立著一扇門。

  遲疑片刻后,我踏入大海,朝門走去。

  沒有海浪,比起大海,這更像是一個大湖。水只有薄薄的一層,堪堪沒過了腳踝。

  我走近了門,發(fā)現(xiàn)它如此簡陋:邊框只有細(xì)長的木條,柱子被海水腐蝕得破破爛爛。

  形容它是門也夸張了。

  此時,我記起來了。

  這扇門很熟悉,我曾經(jīng)見過它。

  真叫人懷念。

  「是什么時候見過呢?」

  我不斷往前回憶,不是初中不是小學(xué)不是幼兒園。

  要更早之前。

  「……本源?!?p>  這是我的本源。

  在記憶的盡頭,這是我出生的地方。

  「啊……」

  我情不自禁地?fù)崦碎T框,傳來濕濕滑滑的手感。門依然堅挺,仿佛能永遠(yuǎn)屹立于此。

  門的觸感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歡迎?!?p>  不知何時,門的另一側(cè)站了一個男人。他穿著西裝,約莫二十歲,長相清爽,很有女人緣的樣子。

  這人我認(rèn)識。

  他正是我觸門后想起的人。

  「爸爸?!?p>  「喲,終,好久不見,還好嗎?」

  我倆仿佛來到了酒席,融洽地閑聊了起來。

  「……一般吧。我被你折騰慘了。」

  父親笑了笑,隨口向我說了幾聲抱歉,又說道:

  「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你先過來吧?!?p>  門。

  我反應(yīng)過來,這正是鷺森老師所說的門。

  穿過它——我就會變成殺人魔。

  不過,我都來到地獄了。

  穿過了又有何所謂呢?

  「怎么了?來呀?!?p>  「……嗯?!?p>  我朝外挪了挪,從門外看不到父親。目光轉(zhuǎn)回門內(nèi),父親的身影又出現(xiàn)了。

  「你要好好穿過門?!?p>  「穿過了會怎么樣?」

  見我猶豫不決,父親開朗地笑道:

  「穿過了就能理解薊?!?p>  「…………理解她?!?p>  穿門之后,世界會翻天覆地。

  我的價值觀會分崩離析、重新組合,到時候就能明白薊。

  她高興什么。

  她難過什么。

  她希望什么。

  她討厭什么。

  她眼中的世界,我將一清二楚。

  到時我或許會殺人,或許會指染朋友,或許會迷失自我。

  即便如此,只要我們幸福。

  便足夠了。

  「來吧,終?!?p>  「嗯?!?p>  那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

  我正要邁出那一步,忽然,身后傳來了啜泣聲。

  我回過頭去,那邊有個女生背對著我蹲著。她穿著校服,從稚嫩的后背上看,是個初中生。

  「為什么……為什么……」

  我走了過去,想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卻一下穿了過去。

  這女生是薊。

  初中時的薊。

  加奈茂在學(xué)校散播我們是殺人魔的兒女,我們從此成了欺凌的對象。薊一開始忍著,終于有一天爆發(fā)了,讓對方身負(fù)重傷。這成了暴力事件。

  不久后的一天,我們得知兩人即將被拆散。

  「不要,我不想殺……想殺、不想殺、不……還是想殺?!?p>  此時一個男生走近了薊。他也穿著校服,一見到她便松了一口氣。

  那男生正是我。

  我緩步來到了薊的身邊,蹲了下來:

  「總算找到你了,回去吧?!?p>  我牽了她的手,她卻一手甩開了:

  「我不回去,我已經(jīng)沒有容身之所了。」

  「……薊?!?p>  「我沒有地方活下去了?!?p>  「……………………」

  「我想死。終,求你了,讓我死吧?!?p>  我一言不發(fā)。

  只是怔怔地望著她哭泣,過了好一會兒,才挨到她身旁:

  「你聽我說?!?p>  我緩緩說道。

  「我不想說沒用的安慰話,也不想無謂地勸你堅強(qiáng)?!?p>  「…………」

  「我們是被拋棄了。」

  「……嗯?!?p>  「之前不是有個女生弒父么,哪怕她遭受了性侵,只要殺了人就會被逮捕?!?p>  「……對?!?p>  「等她贖完罪,回歸社會,是否一切都能當(dāng)作無事發(fā)生呢?性侵、殺父……這些是否能全部忘掉,重新做人呢?」

  薊垂下了眼眸。

  「我認(rèn)為不行。一旦脫軌了便無法重回,罪是消不掉的。」

  我的話中充滿了自信。

  「我和你,只能作為被拋棄的人活下去?!?p>  「……可這太難了,太痛苦了……」

  「痛苦是痛苦。大家都對我們恨之入骨,恨不得我們早死?;蛟S他們說得對?!?p>  薊皺起了臉,流下了淚。

  我伸手幫她揩了揩。

  「不過呢,薊。」

  「…………」

  「即便如此,我們也能幸福?!?p>  「……幸福。」

  「我們或許會被白眼對待,會被扔石子。不過我們能手握幸福?!?p>  「這樣的幸?!铱床坏桨 ?p>  「沒事,有我在。」

  我抱緊了薊。

  「我一定會找到,讓你幸福的方法?!?p>  我松開手,站起了身,薊抬起了臉。

  「…………終?!?p>  「我們幸福地活下去吧?!?p>  我向她伸出了手,她接過了:

  「嗯……!」

  她臉上是燦爛的笑容。

  「…………」

  我們的殘影就此停住了,隨后如沙子般隨風(fēng)飄散。

  那是我的約定。

  要給薊幸福。

  回過頭,父親正盯著我。他見了剛才的往事,苦笑道:

  「真是辛苦你了。你說得對,兩個人幸福就好,不用去管別人?!?p>  「對?!?p>  他微笑著,朝我招了招手。

  「爸爸,我不會去那邊?!?p>  他的表情凝固了:

  「……為什么?」

  「我去了那邊后,或許可以理解薊。不過,我將理解不了這個世界?!?p>  「那不好么?這么無聊的世界,理解來干嘛。」

  「不是這樣的……穿了門后,我和薊能幸福,卻只是暫時的。馬上就會覆滅?!?p>  「你好好干就行了,我不是教過痛,我拼命扭動身子,好不容易翻過了身。

  「??!」

  左肩被刺了一刀。我咬著牙,輪起左手往她的頭揮去;她卻在頭上反手架刀,刺穿了我的手掌。

  「死小孩!」

  我瘋狂地用力壓,即便掌心被切得嘎嘎作響,依然灌注全力。左胳膊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薊沒料到我如此玩命,把刀一抽,從我身上躲遠(yuǎn)了幾步。我趁機(jī)起身,拾起地上的手槍,舉槍就是一發(fā)。子彈雖然打偏在了墻上,但足夠震懾住薊了。

  「我肯定穿過了!你才沒穿過!不然怎么會和我不一樣!」

  薊緊盯著槍口,彎腰架著刀。

  我手快舉不起來了,要抓緊時間射殺她。

  去死吧。

  竟敢侮辱門。

  「死吧?!?p>  這一句嘀咕,不是出自我口。我開了第二槍,她卻一瞬間消失在了瞄準(zhǔn)線上。只見她一個箭步?jīng)_上前來,刺中了我的腹部,順勢將我推倒在地。

  我對她的頭又是一槍,如此近距離,她卻一個歪頭,躲了過去。

  「薊不要?!?p>  薊舉起了刀,橘終卻喊道。她身上充滿了殺意。

  「這人不殺不行?!?p>  「不,讓老師活下去吧。」

  「終……不能這么好心?!?p>  他愣了一愣,露出了會心的微微一笑。不是這樣的,他說。

  「總之不能殺,她已經(jīng)無力反抗了?!?p>  「可是,她會全說出去的。到時我們的生活就全毀了?!?p>  「或許是吧,到時就將她交給水次月監(jiān)禁吧?!?p>  「…………」

  見薊不說話,他緩緩地道出了真相:

  「這是為了兩人的幸福。你要是再被逮了,我可沒自信讓你再逃脫了?!?p>  ……什么?

  他說什么?

  薊似乎被說服了,乖乖放下了刀。

  各種線索在腦海中串聯(lián)起來。

  「橘、你……」

  難道。

  一開始就有人懷疑,薊是如何逃脫警方逮捕的。說不定幕后有犯罪集團(tuán)——

  原來不是犯罪集團(tuán)。

  讓薊逃脫的人是他。

  橘終。

  「開什么玩笑。」

  你知道放走乙黑薊意味著什么嗎?

  平時居然裝成一副好人樣。

  或許,我就不該招惹他。

  本來就覺得他沒穿過門。他對繩鏡案感興趣,我就借由澤田,讓他來主動找我。他果真來了。

  他找我問的都是關(guān)于薊的。我以為他只是想制止薊。

  果然只是一介凡人。

  和他聊得越多,就越確定他沒穿過門。這我早就預(yù)料到了?;仡櫝踔袝r的事,穿門人顯然是薊。

  于是我把他作為誘餌,來釣薊上鉤。

  這便是我的失策之處……

  我不該小瞧他,不該視他為凡人……

  「我到底……怎么了……」

  我只是想去理解。

  只是想一起幸福。

  「…………」

  我望了望一旁,豎起的玻璃上映著自己的臉。我把槍對準(zhǔn)了腦袋。

  自己的臉上凈是驚恐。

  沒錯了。

  這是害怕死亡的我。

  我俯瞰著自己。

  我明白你的心情。

  我明白我的心情。

  是不是很辛苦、很痛苦、很難受、很寂寞?

  明明只是想變好點。

  明明只是想去拯救。

  我往扳機(jī)上用力。

  體內(nèi)充滿了興奮。

  殺掉,殺了這樣的自己,只留下俯瞰的自己。不好的自己不需要。

  世界也不需要。

  「郁夫……」

  我扣動了扳機(jī)。

  爆破音,是終結(jié)一切的聲音。

  ***

  血花飛濺,槍聲回響了半刻,終究回歸了寂靜。

  鷺森老師歪著頭,一動不動。

  我來不及阻止。薊本可以阻止,卻只是默默地看著。

  「鷺森、老師……」

  她的頭偏向了另一邊,看不到她的臉。

  「嘔……」

  我當(dāng)場吐了。身子被鐵鏈捆著,嘔吐物全落在了衣服上。

  死。

  她死了。

  我沒料到她會死。

  薊站起身,看著我。

  一瞬間,方才勒脖子的場面從腦海中閃過。我不由呼吸變淺,鼻子冒汗,眼皮底發(fā)干。

  「終……」

  「啊、啊啊……!」

  薊朝我走了一步,我卻無法抑制地害怕。

  死。

  汗毛聳立。

  不行,止不住地害怕。

  我很珍惜薊,也很想理解她。即便如此,全身終究對『死』一字無比抗拒。

  「終,沒事的?!?p>  薊會殺了我。

  她只是先解決了鷺森老師。

  薊不認(rèn)同她是知音,也不會認(rèn)同我。她會說出來,證明不想和我在一起。

  方才勒脖子時我保持了冷靜,也接受了死亡。

  不過,不行啊。

  一旦面對著死亡。

  好怕。

  記憶涌上。

  裸露的小腸、濕潤黏糊的聲音、亂七八糟的肉塊、母親痛苦的呻吟、抽搐的身體。

  「不!別過來!」

  薊停在了我眼前,望著我。

  眼神如樹洞般漆黑無情。

  我拼命蹬著水泥地,但是椅子被綁著,與薊的距離拉不開。

  「……終?!?p>  薊抱緊了我。嘔吐物在兩人之間噗呲作響。

  「沒事的?!?p>  她哽咽著說。

  聽見這聲音,我才回過了神。

  「我和終確實不一樣。」

  她把臉埋在了我的肩膀?;蛟S是她的眼淚,只覺得肩上涼冰冰的。

  「或許,我們從根本上不一樣,也無法互相理解。我知道你很害怕,不理解肯定會怕的?!?p>  薊的頭發(fā)有一股香味,聞著讓人懷念,不由放下心來。有一種母性的感覺。

  「我知道你怕我,可是……我希望你知道?!?p>  「…………」

  「我愛你?!?p>  她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我。

  她抽抽搭搭說道:

  「只希望你知道,我愛你。求你了……」

  「……薊?!?p>  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了,明明早就知道了。

  我竟是如此愚蠢。

  我害怕薊。同樣地,薊也會害怕我。

  同樣是不理解,同樣是害怕,薊卻選擇了相信我。

  為什么我會懷疑她。為什么我會不相信她,而是說要接受她。

  明明約好了要給她幸福。

  我立時止住了顫抖:

  「對不起,薊……」

  薊不可能殺我,不可能背叛我。

  當(dāng)初她哭著說沒有容身之處不是嗎?當(dāng)初她高興地接過了我的手不是嗎?

  我對薊幾乎一無所知。

  即便如此。

  她對我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

  那是我和薊唯一的接點。

  「我也愛你?!?p>  「嗯……」

  她歡喜地用盡全力抱我。我想抱回去,可惜被綁住了。

  懷中薊的體溫,讓我的心跳平復(fù)了下來。

  沒事的。

  真正重要的部分,我和你早已相通了。放學(xué)了,我按約定來到了DEL咖啡廳。她已經(jīng)到了,一邊吃著黑米蒸糕一邊沖我揮手。

  和上次一樣的座位,我坐到了她面前:

  「又吃黑的。」

  「黑色食品養(yǎng)生。」

  「你才高一,哪用這么早養(yǎng)生?!?p>  「真是不懂少女心。我從幼兒園起就注意保養(yǎng)了?!?p>  「注意別的不好么。」

  比如說性格。

  我點了咖啡,她說今天不請客,于是取消了訂單,改成了白開水。老板淡笑著端上了水。

  果礎(chǔ)望向了窗外。日落黃昏,孩子們卻聚在店前的長凳嬉戲。

  「哎呀,最近太平了不少?!?p>  「是呢?!?p>  繩鏡案已經(jīng)告破了。

  兇手是鷺森綾香,這是警方下的判斷。

  現(xiàn)場遺留的化妝鏡上有她的指紋。從她的家中搜出了大量同款的繩鏡,而且她還錄下了作案經(jīng)過。這成了一錘定音的證據(jù)。

  幸好她沒錄我們的,真是松了一口氣。

  「不過,總覺得不對勁。」

  「什么?」

  「鷺森綾香死在了廢棄工廠。警方判斷她下手時被反殺,即是說,有人殺了她?!?p>  當(dāng)時鷺森老師被薊壓在地上,邪笑著嘀咕了幾句,便舉槍自盡了。

  我們清理完證據(jù)后,將她的遺體留在了原地,一周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

  「不過現(xiàn)場有激烈搏斗的痕跡,說明對方是正當(dāng)防衛(wèi)吧?」

  「嗯……」

  果礎(chǔ)雙手挽胸,眉頭緊皺:

  「假設(shè)我來襲擊你。」

  「哦。」

  她嘿了一聲,當(dāng)即甩了我一巴掌。不是佯裝也不是碰臉,而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巴掌。我脖子都被打疼了。

  「接著你掏出匕首,刺了我的右臂和左肩,讓我失去了反抗能力。這時我肯定會逃跑?!?p>  「你又不是殺人犯,別亂揣摩心思。」

  「確實,假設(shè)我血氣上頭了,選擇留在了原地。然后被你輕松地制伏在地?!?p>  討厭,要被得手啦——她邊說邊抱住身體。我冷冷地瞥了一眼,她才繼續(xù)說道:

  「這時,你選擇丟掉匕首,拿出了手槍,對著我的側(cè)腦門給了終結(jié)的一槍。」

  「差不多這樣?!?p>  「現(xiàn)場找不到匕首和手槍,這兩樣兇器肯定是被害者——這回是兇手帶走了?!?p>  鷺森老師的手槍不翼而飛。

  說明被人拿走了。

  其實就是我。

  她舉槍自盡后,四周一片寂靜,手槍卻仿佛有話要說的樣子。我自然得帶回去聽聽。

  「你不覺得奇怪么?」

  「哪兒奇怪?」

  「鷺森綾香當(dāng)時雙手被廢,為什么兇手不用匕首,而是選擇了手槍呢?」

  「她不是腳還好么,肯定是想逃跑,結(jié)果被一槍放倒了。」

  「這樣的話,兇手是沒想留她活口?!?p>  「是呢?!?p>  「你說的推理有問題。從血的分布來看,鷺森綾香死前是正面躺地,根本逃不了。兇手為何偏偏打的是側(cè)腦門,不可能是為了防沾血,之前的刀傷已經(jīng)足夠多血了。我個人認(rèn)為——鷺森綾香是舉槍自盡的?!?p>  真是敏銳。

  上次我就領(lǐng)教過,她并非一般的過家家偵探。

  「那為什么要自殺?」

  「不知呢……或許是不想死的太難看,干脆自己給個痛快?!?p>  「原來你也不知道?!?p>  「是啊,沒有任何線索,怎么猜得出這人的心思。」

  「也是呢?!?p>  她從包中取出了一本筆記,封面寫著『推理筆記』,稚氣得可愛。她翻開讀了起來。

  「不少人對鷺森綾香的死感到惋惜?!?p>  「是么。」

  「她熱心于罪犯的心理工作,一直真誠地疏導(dǎo)罪犯,與他們心連心。不少人因此重回了正軌。還有人稱她是圣母?!?p>  圣母。

  真是難以想象。想必只是我沒見過她這一面。

  她一直很自責(zé)。

  經(jīng)常為自己理解不了罪犯而唉聲嘆氣。

  她只是想理解他們,僅此而已。

  「……她是個好老師。」

  「可惜好過頭了。度過了就會變成惡?!?p>  「……也是呢?!?p>  「真是可悲?!?p>  「也對?!?p>  倘若將罪犯歸為邪惡,將常人歸為正義,那世上沒有真正的邪惡了。

  正義和邪惡本就一體兩面。

  只是視乎于人和世界。

  我小口地啜著白開水:

  「說起來,薊真是可憐。」

  「確實,居然被當(dāng)成了殺人犯。」

  「警方最后都承認(rèn)抓錯了人。怪不得她要逃走?!?p>  「我倒覺得逃跑比殺人可怕多了。」

  薊如今還藏匿在家。

  等風(fēng)頭一過,世人將此事忘去,她將重返社會。大眾認(rèn)可她是無辜時,便是我和她幸福的起點。

  「其實……我挺懷疑的。」

  「……懷疑什么?」

  神樂果礎(chǔ)的雙眸閃過一道邪魅的銳光。

  「懷疑你是不是窩藏了薊?!?p>  「你又來了……反正現(xiàn)在真相大白,窩藏了也沒所謂吧?」

  「不,如果真窩藏了,話就不一樣了?!?p>  「怎么個不一樣?」

  「這一連串的事就說得通了。」

  「……是么?!?p>  「我打從一開始就覺得,是你幫薊逃脫的。」

  「說得我是罪魁禍?zhǔn)姿频??!?p>  實際上,確實是我?guī)土怂E。

  一聽到父親的死訊,我就隱約懷疑是薊干的,于是偷偷跟蹤了她。最后在警車上動手腳,讓薊成功逃脫了。

  可我沒料到,她會主動跑上門來找我。

  「乙黑了、千葉千代子、神谷孝介、相良壯子、加奈茂佐芙、西松四方路?!?p>  她所列舉的名字,都曾有所耳聞。

  「這些全是繩鏡案的遇害者。無一例外全被刀殺,身上被刺得亂七八糟,警方由此判斷兇手是為了取樂。離遺體一米開外,必定會留下細(xì)繩和化妝鏡?!?p>  「所以呢?」

  這些都是公開的信息。

  「其中,乙黑了和加奈茂佐芙的尸體尤為慘烈,基本不成人形了。畢竟同是刀殺,警方便將其歸為了同一個連環(huán)兇手。不過——」

  「…………」

  「——我認(rèn)為殺害這兩人的兇手,并非鷺森綾香。」

  「有點新意。」

  「兇手其實是乙黑薊。」

  我不禁起雞皮疙瘩。

  威脅我和薊的不是警察和社會,而是眼前的神樂果礎(chǔ)。

  「證據(jù)呢?」

  「被你藏起來了?!?p>  「……歸根到底,你還是懷疑我窩藏了薊?」

  「一早就這么說了?!?p>  「你這是冤枉我。」

  可不是喲,神樂豎起食指說道。

  「的確有人幫薊逃脫了。請問他的目的是?」

  「誰知呢……說不定是薊的朋友嘞?」

  「在這個法治國家里,逃犯終究是逃不了的。街上到處有監(jiān)控,一個女生去打工也引人注目,這怎么逃?!?p>  「…………」

  「幫她逃脫的人,心里也清楚?!?p>  「…………」

  「她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況且還背上了人命。所以——」

  所以。

  「先把她藏在家里,再去栽贓嫁禍別人,好替她洗脫罪名。」

  「……………………」

  「你怎么不說話了?」

  「我在想你說的話?!?p>  我沒想到薊會來我家,這是真心話。

  我本想趁著她在逃時——

  將罪名嫁禍到別人身上。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殺沒殺人,要是沒殺就好,可凡事要做最壞的打算。

  她為何要殺了乙黑了和加奈茂佐芙?

  父親的事我不了解,畢竟很多事只有他們才懂。將來了解得薊越多,我也會漸漸地懂吧。

  殺死加奈茂佐芙。

  想必這就是薊來我家的原因。

  薊所說的有事要做,就是殺死她。

  加奈茂癡迷于乙黑了,等他刑滿出獄一定會去見面。可是乙黑了死了,死于薊的刀下。

  薊超越了乙黑了,卻因我而不隨意殺人。

  加奈茂必定想喚醒薊。

  她也渴望著同伴。

  殺了我,就能解放薊。

  然而,她卻先葬身于薊的刀下。

  歸根到底,薊是為了保護(hù)我,才來到了我家。

  她之所以不說,是怕我不同意她殺人。即便現(xiàn)在,我死也不愿讓薊殺人。

  「…………」

  我厭惡殺人。

  比任何都厭惡。

  我答應(yīng)了要給薊幸福,答應(yīng)了兩人要一起幸福。這句話是我的生存意義。

  為此,我要還薊一個自由。

  澤田佐保子和水次月,這兩人都不夠頂繩鏡案的罪。還得另找合適人選。

  然而,神樂果礎(chǔ)卻憑空插了一腳。她找到薊已是迫在眉睫。

  于是,我決定了要動手殺人。

  那天,我打算見過鷺森老師后就去殺人,之后再去找薊。到時我作為繩鏡案的兇手被捕,將一切罪名攬上身。

  為此,我得模仿繩鏡案的兇手。之所以去找鷺森老師,正是為了向她請教作案細(xì)節(jié)。

  鷺森綾香竟是繩鏡案的兇手之一,真是天助我也。

  「幕后真兇就是你,橘終?!?p>  「無憑無據(jù)的,還向嫌疑人說出推理,你這偵探當(dāng)?shù)?。?p>  「這樣一來,我起碼不會被你殺?!?p>  懷疑我的人一死,我的嫌疑自然會變大。

  我壓根就沒想殺她。

  我不殺人。

  「說得我像殺人魔似的?!?p>  「確實,你不會殺人,但比殺人還過分?!?p>  「…………」

  「為了自己,你可以不眨一眼地犧牲任何人。這是完全的邪惡?!?p>  「你又在冤枉我。」

  邪惡。

  對此我心中有數(shù)。

  「神樂啊,什么正義邪惡,不過是相對而言罷了。沒有絕對的標(biāo)準(zhǔn)。」

  「有的。」

  「……那是?」

  「看我的良心會不會痛。」

  見我一臉茫然,她站起身,叫來了賬單。我問道:

  「要是有個社會公認(rèn)的罪人,但你對此良心不痛,那怎么算?」

  「那他就是正義的?!?p>  「這叫邪惡吧?!?p>  她不回話,結(jié)完賬便揚(yáng)長而去。老板冷眼盯著我,我假裝不見,并陷入了沉思。

  世人認(rèn)為鷺森老師是邪惡的。

  將大多數(shù)人共通的部分抽離出來,便是所謂的良心。這成了判斷正邪的依據(jù)。

  隨意地貼上標(biāo)簽后,人們便懶得再去思考。

  對于他們而言,只是無法理解。

  問題出自于此。

  她的大部分行為,都能以『異?!欢指爬?。如此一看——這側(cè)的人哪能理解得了。

  這樣真的好嗎?

  肆意妄為又時而迷糊的鷺森老師。

  她撫摸我頭時的余熱,至今仍依稀殘存。

  「……好想和她說說話?!?p>  和她好好聊一聊的話,或許心意能相通。

  就像我和薊一樣,被唯一的接點所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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