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這該是故事的終結(jié)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和我成親不過是宋臨溪的權(quán)宜之計,他運籌帷幄,心中的仇恨自始至終都沒有放下過。
因為我的緣由,爹爹和哥哥們也開始慢慢接納了這個異鄉(xiāng)人,他脫了奴籍,和所有的姜國的百姓一樣,恢復(fù)了自由身,他可以讀書寫字,也可以習(xí)武練劍。
我曾想過,等我們的孩兒出生,他會是個很好的爹爹,盡管這個孩子還沒有名字。
我問他,為什么不???
他說他要好好斟酌一番,畢竟名字是伴隨一生的,我也沒多想,只是應(yīng)了他這奇怪的要求。
姜寧十一年初冬夜,是我成親的第二月,肚子還沒有顯懷,宋臨溪同二哥哥外出打獵,帶回了一個宮女,說是在雪地奄奄一息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的。
因為正逢冬夜,圓月高照,我便賜她名—冬月。
冬月樣貌生得好看,性子又乖巧很懂事,同小落的馬馬虎虎,粗心大意不同,久而久之,我就越發(fā)喜歡這個姑娘了。
畢竟我有了身孕,該是有個心細(xì)的宮女伺候著,宋臨溪也她頗為滿意,我當(dāng)時沒多想,又因為懷了孕,身子時不時困乏,也懶得再大費周章去挑一個,便將她留在身邊。
只是宋臨溪好像越來越忙了,我不知道他成日里在外頭忙些什么,雖然爹爹和哥哥們默認(rèn)他成了姜家的一份子,但是無論多少重要的場合,也不會帶上他。
我時常也因為這個開玩笑,“宋臨溪,你說哥哥們?yōu)槭裁茨敲捶滥??你又不是什么宋國的皇親貴胄,不過普通的百姓罷了……”
那個時候,我以為他心中的傷痛已經(jīng)平息了不少,只因他沖我淡淡一笑,“我倒希望是呢!然后我們兩個找個世外桃源住下,男耕女織,兒女成群的,多好??!”
后來,我才知道,他的卻有過這樣的憧憬,只不過那個人,不是我,卻又是我。
宋臨溪閑來無事的時候,也喜歡作畫,可都是些枯燥無味的山水畫,叫我覺得好生無趣。
那日,我又見他遮遮掩掩地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作畫,便想進(jìn)去嚇一嚇?biāo)?。哪想他看到我之后,迅速將手里的畫藏了起來,慌兮兮地?zé)備,“你都快當(dāng)娘親的人,怎么還是這么頑皮?”
我不過只是想看看他作的話,哪里就頑皮了呢?可看他這樣手忙腳亂的樣子,我總覺得好像有什么貓膩。
那夜,我趁他熟睡之際,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躡手躡腳地潛入書房,去找他先前的那副畫。
又因我先前遠(yuǎn)遠(yuǎn)地瞥了一眼,對上頭的色彩已經(jīng)牢記在心,于是不少一會兒,我竟然找到了那幅被他藏起來的話。
竟不是他最愛的山水,而是一副女子的畫像。
我掌著燈,細(xì)細(xì)查看,不由大吃一驚,這畫中之人竟然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然后在落款初卻只寫了“阿”字。
正好奇的時候,宋臨溪從外頭走了進(jìn)來,我忙上前將畫比給他看,問道,“你這畫的是我嗎?”
他這才答應(yīng)過來,一把將畫奪了過去,收到了身后,像是在保護(hù)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
他有些生氣道,“姜元宴,你不好好睡覺,跑來這里做什么?”
我再問了一遍,“畫上的人,是不是我???”
“是!”他回答的有些不情不愿,也不敢直視我的目光,兀自解釋道,“本想著,生辰的時候送你……”
“原來是這樣,”我心里頭總覺得他還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又伸手指了指他手里的畫卷,怯生生道,“那上頭為什么會有一個‘阿’字?”
“阿宴。”他道,原本溫潤的目光變成了一把尖刀,嚇得我脊背一涼。
“可是你從來都只喊我姜元宴啊!”我想,其實我不說,心里也有答案了,那個‘阿’字,大概是那個所謂的阿茵吧!只是好奇怪,他畫的明明是我,卻在上頭寫別人的名字!
“因為,阿宴在我心里?!彼娢以贈]了步步緊逼的意思,目光突然就溫和了下來。
“我才不信!”
他從來都不屑說這樣肉麻的話,聽起來很是突兀,而且有些笨拙,我懶得再問,也沒有去碰他伸過來的手。
阿茵這個名字,似乎成了一個永遠(yuǎn)也解不開的謎團(tuán),可每每我想問的時候,一想到宋臨溪那副戒備心重的神情,便放棄了。
管她是誰家姑娘呢,就當(dāng)是他娘吧!
如果我心里一點都在乎,那當(dāng)然就是在騙人,我不介意他的心里曾有過別的姑娘,可他這樣扭扭捏捏,不肯坦誠相待,實在是叫我心寒。
冬月見我悶悶不樂,便想著來開解我,“公主是有心事嗎?”
我想了想,本來想說的,但還是忍住了,笑了笑,“沒事。”
冬月信了,點點頭,沒有再問,可我卻突然說道,“如果一個人的名字時常人被記住,無論什么時辰,什么地點,他總能記得。那這個人……”
冬月并沒有看出我的心事重重,毫不猶豫,脫口而出,“自然是最重要的人啊!”
“那是爹爹還是阿娘?”我抱了一絲僥幸。
冬月又笑了,“怎么會呢?小的時候會肚子餓了,摔倒了會喊爹娘,或者人在彌留之際的也會喊爹娘,若是尋常什么喝醉了,那喊的必然是心底喜歡的那個人??!”
必然是心底喜歡的那個人!
我輕輕重復(fù)了一遍,猛地抬頭,生怕眼淚滑落,雙手死死攥緊了衣裙,笑道,“原來是這樣!”
果真是他心里早有人了,而我卻傻乎乎地以為,他時常悶悶不樂,僅僅是因為他沒了家,可不曾想過,他失去了最心愛的人。
宋臨溪從外頭回來,見我坐在庭院前發(fā)呆,悶悶不樂,以為是宮人們怠慢,便上頭扶住我的肩,“這是怎么了?”
話音剛落,他又道,“你怎么哭了?”
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發(fā)抖,我說,“宋臨溪,我不喜歡你了,你走吧……”
“姜元宴,你又在說什么瘋話?”他早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子的我,好在語氣還算溫柔。
“你不是我姜元宴的,你屬于另外一個人,難道不是嗎?”我抬眸看向他,突然覺得他的眉眼好陌生。
“姜元宴,你怎么會這么想?我宋臨溪早已經(jīng)把整顆心完完整整地給了你,無論先前我心里曾有過什么人,但都已經(jīng)過去了?!?p> “你還是承認(rèn)了?”我以為他這么說的時候,我可以當(dāng)做什么都發(fā)生過,可我真的做不到,我承認(rèn)這一刻,我是真的生氣了,本來想來的話,突然就改口了,“既然你喜歡她,又何必留在我身邊呢?”
其實我想說,我一點都不在乎,不在乎他從前喜歡誰,愛過誰,只要他的心里有我,就足夠了!可我才發(fā)現(xiàn),真正遇到這些事的時候,心胸就沒這么寬廣了!
“姜元宴,是不是誰跟你說了什么?”他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猙獰,看向一旁無辜的冬月,站起聲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怒道,“是不是你?”
“不是她!”我迅速站起身來,“宋臨溪,你快放開他!”
他大概是真的失去理智了,無論我說什么,他就是不松手。
眼看冬月危在旦夕,我沖上前,將他的手拽了開來。
昨夜下了雪,階前濕滑,我不曾留神腳下,整個人從階上跌滾了下去,小腹頓時疼痛難忍,渾身冒著熱汗。
這一跤摔得不輕,當(dāng)時就昏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宋臨溪守在我跟前,滿眼心疼自責(zé)地看著我,“好些了嗎?都是我不好……”
“孩子還在嗎?”我虛弱地張開嘴,卻發(fā)現(xiàn)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先把湯藥喝了……”他像是沒聽到,只是端了湯藥過來,我剛想張嘴,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在微微發(fā)抖,許是著急涼吧……
苦澀的湯藥落在嘴里,我卻覺得寡淡如白水一半,嘗不出什么味道。
我在榻上躺了好幾日,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總沒有有力氣的時候,我才不到二十,怎么一場病就倒了呢?
雖然我睜眼的時候,總能瞧見宋臨溪在身旁,可他卻從不愿意提起孩子的事,后來他眼里含著淚,“姜元宴,我們會有孩子的,一定會有的……”
我才知道,從階上摔落的時候,孩子沒了,那是我和宋臨溪的第一個孩子,就這么沒了,連名字都沒想好。
因為孩子的事,我又病了很久,但好在元日快到了,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那日晚上,我正沉沉睡著,突然聽到外頭似乎有人在吵架,細(xì)細(xì)一聽卻是宋臨溪和冬月的聲音。
冬月的聲音與先前的軟糯不同,低沉且充滿了殺氣,“殿下,都什么時候了,您為何還是遲遲不肯動手?是因為姜元宴嗎?”
宋臨溪在黑夜里清晰了起來,是我從未聽過的陌生,“我做事還輪不到你來插手!”
“殿下!這是我們唯一的機(jī)會了,只要您一聲令下,宋國的將士們會以最快的速度攻下城池!您忍辱負(fù)重這么久,難道不是為了這一天嗎?!將士們的命在您的手上,如果您再猶豫不決,等過了天明,被姜國的守衛(wèi)發(fā)覺,所有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他們通通都活不成!”
他們之后說了什么,我聽不太清楚了,只覺得頭疼得厲害,胸口像被人用刀狠狠地給割開,想哭,卻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
我想偷偷用驚鈴去告知那些暗衛(wèi),宮中有變,可是那根繩子早已經(jīng)被切斷了,我的寢殿中都換成了宋臨溪的親信。
我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攏了一身的月色進(jìn)來,款步走到我的榻前,他笑起來還是那樣溫柔,“姜元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在這乖乖等我……”
我渾身戰(zhàn)栗,伸手捧著他的臉,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見,“宋臨溪,長安夜太冷,你要早點回家……”
“我會的,等我!”他說著,在我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像陣風(fēng)一樣,離開了大殿。
我疾步跟了上去,卻被冬月給攔了下來,我看見那把似曾相識的利刃,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花香,她的眼神像一把利劍,將我步步緊逼退了大殿中,“姜元宴,我若不是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早就一刀結(jié)果了你……”
“太子殿下……”
我輕輕地念了一句,跌做到冰冷的地面上,一陣惡心頭暈,“他怎么可能是宋國的太子?”
“姜元宴,如果我是你,早就羞憤自殺了!”冬月跟著蹲下身來,冷笑道,“這樣一個男人,他自始自終都在利用你,他現(xiàn)在要去殺你的父兄,可你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喉嚨里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什么聲音了,只是流淚,渾身也沒了氣力,大口地喘著粗氣。
“你還不知道吧……那個孩子,是他自己不要的,墮胎藥也是他親自喂你服下的!他怎么可能會要一個仇人的孩子?”
是?。∷趺纯赡軙??我早該想到,他本就是個殘忍的人!可是這些日子,他對我情真意切難道都是裝出來的嗎?他明知是死路一條,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回來了,僅僅是因為我扭傷了腿?
難道這一切,都是他裝出來的嗎?
“姜元宴,你真是蠢得可憐,如果你活著,又有何顏面面對姜國的百姓,如果你死了,又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阿茵是誰嗎?她是太子殿下最心愛的人,你是不是一定好奇她長什么樣???”冬月附到我耳邊輕聲道,“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可惜啊,即便長得再像,你也還是姜元宴,永遠(yuǎn)不會是阿茵!太子殿下對你的那一點點柔情,僅僅是因為你像極了她!”
我忽而想起了新婚的那晚,他趴在我的耳旁,嘴里喚的名字,就是阿茵。
“別說了!別說了!”
“我求求你,不要再別說了!”
我覺得頭痛欲裂,雙手胡亂抓扯,想吐卻又吐不出來,干嘔了一地的酸水。
宋臨溪果然沒有騙我,他回來了,可我也沒了家。
冬月不知給我吃了些什么,渾身發(fā)沉,使不出半點的力氣,耳邊滿是那些絕望凄涼的哭喊聲,我看見宮人們在沖天的火光之中,奔跑掙扎,烈焰照亮了漆黑的夜晚。
我看見何爹爹和哥哥們死在亂箭之中,我看見我的母后和妹妹被宋國的將士□□踐踏,而這些通通是因為我。
我看見那雙清澈的眼眸離我越來越近,他的手上提著鋒利的刀刃,上頭有斑斑點點的血跡,沾染了一路。
“宋臨溪……”
我喊了他的名字,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喉嚨一甜,有股熱流涌了上來,嘴里咸咸的。
他朝我奔走而來,丟下刀刃,驚慌失措看著,又看了看冬月,“我讓你做的事呢!”
“殿下說的是這個吧……”冬月并不忌憚他,將手中的小藥瓶輕輕晃了晃,“殿下從來就不是個仁慈的人,她的父兄與宋國有著血海深仇,您所經(jīng)歷的那些痛苦,也要她一一嘗盡……”
“憑什么她不用記得?!”
“把它給我!”
“如此仇恨,她忘了,殿下能忘嗎?”冬月說著,便將它丟到了火光之中。
“你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你嗎?”冬月的舉動,徹徹底底地激怒了宋臨溪,他提了長劍,狠狠地刺穿了冬月的心口。
冬月大概也沒想到,宋臨溪竟然會為了我而殺她,眼里滿是憤恨和不解,伸手緊緊握住劍刃,“殿下,我自小就在跟你的身邊,你怎能下得了手?!”
“是你逼我的!”宋臨溪的眼眶紅腫著,看起來很是滲人,“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殿下,我永遠(yuǎn)也不會告訴你,我和她到底說了什么……”
冬月說完,就沒了氣息。
宋臨溪過來抱著我,聲音哆嗦,“阿宴,別聽她的……”
宋臨溪到底還是失策了冬月的這一步棋,她讓我看到了整個事情的真相。
“宋臨溪,還記得我們那次放孔明燈,你問我有什么愿望嗎?”
“記得?!?p> “一家人在一起,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p> 他還記得,看來也不是那么無情的一個人啊……
恍惚中,我瞧見爹爹阿娘還有哥哥們,他們朝我伸出手來,笑著說道,“阿宴,我們回家……”
故事的后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