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夢一塵再次睜開雙眼,卻只看到了黑暗時,一時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留善洞中那個充滿絕望的復(fù)生時刻,但一只溫?zé)岬氖终坪芸旄缴狭怂涞氖直?,緊接著他便落入了一個溫軟的懷抱,耳畔一個沙啞的女聲響起:“塵哥哥,你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塵哥哥?這時空錯亂的稱呼讓夢一塵愣了一瞬,緊接著記憶便如潮水般涌來,原來自己從留善洞到喜來鎮(zhèn),經(jīng)歷了西關(guān)山、浮萍鎮(zhèn)、北冰山與夙恩閣,最終又做回了這個雙目失明的塵大夫,夢仙士。這一場宿命般的輪回,真真如一次上天的玩笑。夢一塵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卻忍不住將臉埋進小葉的肩窩,貪戀著她這份包容的愛戀,難得地坦露出自己心底的脆弱。
繼江與柳奕的婚禮草草結(jié)束,沒有人在經(jīng)歷了這一切之后還能有心情慶祝。喬葉攙扶著再度失明的夢一塵走進大殿,眾人一一上前道別。
素雷、素霆兩位老伯上前握住夢一塵的手,囑咐道:“夢仙士,呃,不,夢尊仙,夢閣主,你以后可一定要保重身體啊,眼睛不方便就讓葉丫頭多干點活,別太苛求自己了。”
霽雯靦腆地笑道:“夢閣主,我今生得以和夫君重逢,兩個月前剛生下了一個兒子,我們現(xiàn)在打算給他取名叫素念塵,你不會介意吧?”
素平攬過自己的妻子,感慨道:“我和阿雯可真幸運,今生能續(xù)上前世的緣分,也算是沒有遺憾了?!?p> 素箋、王眉猶猶豫豫地上前問道:“夢閣主啊,那個素博,他應(yīng)該不會再去找阿婉麻煩了吧?”
“素博不是閣主處置的,得去問奇山派弟子。”喬葉解釋道,“我聽說繼江以故意殺人為由將他拘禁起來了,你們可以去確認一下?!?p> 素林、素婉和人群保持了一段距離,沉默不語。
素家村的村民們散去后,繼江磨磨蹭蹭地走上前來,看著夢一塵無神的雙眼,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一禮,訥訥道:“夢閣主,昨日婚禮,多謝你前來相救?!?p> 夢一塵笑笑,“垂手相助罷了,繼仁仙不必言謝。這些年小葉一直惦記著你,時常與我聊起你們一同游歷時的故事?!?p> “是嗎?”繼江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其實,我也挺想念從前那些日子的?!?p> “繼仁仙若是有時間,隨時歡迎來夙恩閣做客?!?p> “好啊,那我改日就去拜訪?!崩^江轉(zhuǎn)身想要告辭,眼角卻瞥見了站在一側(cè)的繼恩,疑惑道,“繼恩,你昨日怎么過來的?”
“江哥哥,”繼恩平靜地答道,“我這些年一直在夙恩閣修行,昨日聽說奇山派有難,就跟著過來看看?!?p> “你一直在夙恩閣修行?”繼江無比震驚。
“繼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夙恩閣的繼先生了,”喬葉不無自豪地說道,“他二十歲時就飛升仁仙,主要負責(zé)指導(dǎo)弟子們練劍?!?p> “江哥哥,”繼恩走到繼江面前,鄭重行禮,“我明白你很討厭我,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二十年前仙門宴上,那塊玉佩真的不是我偷的?!?p> “我知道,”繼江極不情愿地說道,“我已經(jīng)查清楚了,當(dāng)時是霓燕做的手腳?!?p> “誤會解除了就好,”繼恩松了口氣,笑道,“歡迎江哥哥來我們夙恩閣玩兒啊?!?p> 和繼江、柳奕道過別后,夢一塵便想要離開了,可他們怎么也找不到行文道,費了好大力氣才終于在那個后山的湖畔尋到了正在針鋒相對的喬家父子。
“我說了我沒有故意操控輪回,投生在你家純屬巧合?!?p> “所以你將計就計,騙取我和夫人的信任?!?p> “你倒是說清楚,我騙你們什么了?改命草是我和我姐親自移植、親手培育的,仙劍是我們游歷時靠自己的本事贏來的,就連那筆銀兩也是我姐的嫁妝,是本來就該屬于她的?!?p> 夢一塵猛地頓住腳步,一臉震驚地轉(zhuǎn)向喬葉,喬葉尷尬地搖了搖他的手臂,敷衍道:“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這臭小子也是的,提這些做什么?!?p> 喬桑濟聽到聲音,轉(zhuǎn)過身來,嘲諷道,“夢閣主,先是收了我兒子做徒弟,如今又要娶我女兒做妻子,學(xué)了我的絕活,還搶了我的長老,真是好手段啊?!?p> “父親,”喬葉皺起眉,“當(dāng)初是您心結(jié)難解,容不下他,吳長老也是厭倦了您手下的爾虞我詐才決定離開,怎能都怪閣主呢?”
夢一塵抬手阻止喬葉繼續(xù)說下去,鄭重開口道,“喬掌門,我知道您一直是個嘴硬心軟的人。我還是乙山派弟子時,您作為當(dāng)權(quán)者雖然不喜歡我叛逆的性格,卻也不曾強迫我做出改變。這些年,您看似對我嗤之以鼻,卻從未真正打壓夙恩閣的發(fā)展,反而暗中出手相助。您當(dāng)我是徒弟也好,對手也罷,為了助我一臂之力也好,為了擴展乙山派的勢力也罷,無論如何,我都要謝謝您將我收歸門下,給我修煉成才的機會,也謝謝您對我再三縱容,放任我打破您極力維護的仙界格局。文道和小葉的出現(xiàn),給您的家庭造成了不小的困擾,我很抱歉?!?p> 說完,夢一塵俯下身,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對著曾經(jīng)的師父施了一禮。
喬桑濟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紅,轉(zhuǎn)身看了看日頭,才回過身道,“行了,想向我提親就直說,什么時候你也開始虛情假意起來了?”
“我……”夢一塵面露猶豫之色。
喬桑濟揚起眉毛,沉聲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女兒把嫁妝、名聲、模樣、聲音都賠給你了,你現(xiàn)在又不想娶她了?”
喬葉慌亂地阻止道,“父親您說什么呢?沒有的事兒!”
“什么模樣、聲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夢一塵更加震驚了,轉(zhuǎn)身面向喬葉,“我一直想問你,為何你這一世相貌與聲音都與前兩世不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沒發(fā)生什么,可能輪回過程中出了點差錯吧?!眴倘~急忙岔開話題,“時間不早了,咱們也快點回去吧,吳長老要等急了?!?p> 夢一塵是何等聰明之人,怎會猜不出來,“喬掌門,這是鬼侯告訴您的?”
喬桑濟哼了一聲,“我兩個孩子都與你有關(guān),我難道不該去找鬼侯討個說法嗎?行文道那小子是鬼侯覺得好玩兒硬塞給我的,這丫頭卻是自己找上門來的,當(dāng)然鬼侯也推波助瀾了一把。所以,你打算什么時候娶她?”
“喬掌門,我承認,我曾經(jīng)的確打算近期向您提親,”夢一塵猶豫著開口道,“可我如今已是眼盲之人,又只有仙士修為,也不知還有沒有再重新飛升的機緣,您真的要將女兒嫁給我,讓她被我拖累一輩子嗎?”
“塵哥哥,你說什么呢?什么拖累?”喬葉不悅地皺起眉。
喬桑濟聽到這個曖昧的稱呼,渾身抖了一下,背著手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你們慢慢商量吧,派內(nèi)還有要務(wù)需要我處理,先走一步?!?p> 就在喬桑濟即將離去之時,鮑夕貴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訥訥地問他:“喬掌門,我聽鮑掌門說,您是我前世的師父?如今散山派大亂,各位長老都在為那曾經(jīng)說是意外身亡的三千名弟子申冤,掌門忙得焦頭爛額,根本顧不上我,不知……不知您可還愿意收留弟子?”
喬桑濟深深地看了眼前的青年一眼,長嘆一口氣,疲憊地說道:“夕貴,前世事,前世了,你還是去找你今世的師父吧?!?p> 奇山派離醉人谷并不算遠,沒過多久,之前還站在奇山湖畔的三人已經(jīng)降落在了夙恩閣南側(cè)的河岸邊,夢一塵率先打破了沉默:“文道,昨日得知了當(dāng)年你父親販賣魂魄的真相,這其中的復(fù)雜曲折,我當(dāng)年都沒弄明白就妄下斷論,該向你道歉才是?!?p> “師父,你別總是忙著檢討自己行嗎?思山、巴山兩派打仗不對,鬼侯故意出賣我父親不對,可我父親販賣魂魄也不對。同樣的,兩位師伯找我報仇沒錯,冤魂找我報仇也沒錯,師父為了更多的冤魂阻止我父親的惡行就更沒錯了。以前,我遇事總要問問‘為什么’、‘憑什么’,可這么多恩怨是非,哪里又算得清楚?現(xiàn)在我只想像師父教導(dǎo)我的那樣,盡量不要活成我最痛恨的人的樣子?!?p> 夢一塵感到一陣濃濃的欣慰:“文道終于長大了?!?p> “師父,那你呢?”行文道轉(zhuǎn)過頭問道,“我騙取你的信任,害你被逐出師門,獨自在外漂泊,還逼迫你親手殺死無辜凡人,導(dǎo)致你很多年都無法擺脫心魔,如今又間接連累你再次失明。你,怨我嗎?”
夢一塵搖搖頭,釋然一笑,“如你所說,這些循環(huán)往復(fù)的是非恩怨,哪里算得清楚?就讓它們隨著這滾滾東逝的河水一起去吧?!?p> 行文道也笑了,鄭重一禮道:“謝謝師父!”
夢一塵雖然從未對他加以苛責(zé),更未試圖報復(fù),這一世甚至對他疼愛有加,一如從前,可在行文道內(nèi)心深處,師父被折翼穿心而過、倒在塵埃里的情景一直都是他揮之不去的噩夢。這句原諒,他等了太多年。
“師父、師娘,我先回閣里給大家報個平安,你們慢慢聊。”終于心結(jié)得解,行文道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喬葉被這句“師娘”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聽夢一塵緩緩道:“小葉,你看這奔涌不息的河水,就如時間一般,大浪淘盡,最終什么都留不下。你受盡折磨為我復(fù)明,可不屬于我的光明,到頭來還是不會屬于我?!?p> “也不是什么都留不下?!眴倘~淡淡道,“就算我當(dāng)時知道賜明術(shù)只會讓你復(fù)明四十年,我還是會這么做的。畢竟在這四十年間,你可以看很多的風(fēng)景,圓很多個夢想。夙恩閣,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嗎?以后我會陪你一起處理事務(wù)、指導(dǎo)弟子,如果實在忙不過來,我們還可以再聘用幾個先生。但是失明也好,仙士也罷,你永遠不會是任何人的拖累,你永遠都是我的塵哥哥、夢閣主!”
“小葉,”夢一塵深深吸了口氣,“你明明可以有更光明的前途,更輕松的人生,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為了我放棄這一切呢?”
“我在奇山大殿上說得還不夠清楚嗎?你的道義是我為人時的指引,你的堅持是我輪回中的明燈。我愿傾盡所有,助你好夢成真?!?p> “那這些年,你為何不告訴我你是誰?”夢一塵的聲音有些顫抖。
“因為你說過你不想找到我,不想讓我吃苦,而我也不想讓你心疼,我只想一直陪在你身邊。”
這一瞬間,夢一塵所有的疑慮盡數(shù)崩塌,他將身邊的女孩緊緊抱在懷中,俯身吻上了她的柔軟的唇瓣,輾轉(zhuǎn)廝磨。自己最彷徨時的溫暖,最艱難時的依靠,原來都來自同一個人,而這個人對他說,愿意一直陪著他。
當(dāng)兩個人攜手回到夙恩閣時,繼恩與尚賀正帶著一眾弟子向他們迎來,若蘭、若云等人也在其中,吳智愚滄桑的聲音在人群中格外響亮:“閣主,你可終于回來了!”
緊緊握著小葉的手,夢一塵突然覺得,大浪淘盡,也許不會留下太多痕跡,可留下的,卻都是真正的黃金。他仰起臉,向著素氏仇怨的遺址、夙世恩情的延續(x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