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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凰明梟

番外 青芒

明凰明梟 陳施豪 3604 2021-01-04 22:07:44

    嬤嬤說這很正常,幾乎每個公主在出嫁之前,都會愛上自己的貼身侍衛(wèi),這是大梁國除了每個國君在登基前都會痛哭之外的第二條莫名其妙的真理。

  所以我愛聶堪,絕對不是什么離經(jīng)叛道的例外。

  大梁國自成立以來的幾百年,什么風(fēng)雨沒有經(jīng)過。唯一一個讓子民們感到陌生的詞只有一個,那就是“例外”。

  大梁國沒有例外,所以安穩(wěn)。大梁國只有白色的墻壁,青色的瓦,每一條路,都齊整而規(guī)則,每一個子民,都溫順而平和,遵紀(jì)守法。每一件細(xì)微的小事,都有規(guī)矩,例如在吃飯前后潔手,任憑多么邋遢的人,也不會覺得這件事違背了自己的意愿。

  人民感恩戴德。因?yàn)榇罅簢鴽]有絲毫的惡意,沒有摩擦,沒有爭吵,沒有意外,所有的事,就如同預(yù)演過一遍一樣,有條不紊。大梁國因此沒有監(jiān)獄——哦,本身好像是有一個的,但是廢棄了太久,父王的父王的父王,便索性將它改造成了谷倉。

  如果說這幾百年間非要挑一個“例外”出來,那便是我。不同大梁國之前所有的公主,我出生得比預(yù)計(jì)晚了整整三日。卦師倉皇地跑來看我,然后皺著眉頭說了一句,這孩子不死,便會成為整個國家的災(zāi)難。

  當(dāng)然我沒有死。不止是因?yàn)槲夷负蟛幌嘈胚@個卦師的話,還是因?yàn)椋诖罅簢?,已?jīng)很久都沒有殺戮的事件發(fā)生,我已經(jīng)破了一個例子,他們決不允許我破壞第二個。

  所以,像所有的公主一樣,我在我的宮殿中長大,身旁相伴的有一個嬤嬤,一只貓,還有,就是聶堪。

  像所有的公主近侍一樣,聶堪是個外族人。因?yàn)榇罅簢癫粫兴麄兩砩夏枪勺託猓约白阋哉饝厮腥说耐?yán)凜凜的眼睛。

  很多人都忘了這些侍衛(wèi)到底是用來干什么的。沒有人會試圖傷害公主,而公主自身不小心撞到的危險(xiǎn)例如猛獸,其實(shí)大梁國也有勇士可以應(yīng)付。大梁國人對人沒有惡意,可對牲畜不存絲毫善心。

  在大家惶恐地覺得這個近侍的職位將要因?yàn)闊o用而取締,改變即將發(fā)生的時候,有位嬤嬤說,所有的公主,在出嫁前,都會愛上她的近侍。這句話為這個虛職謀得了存在的意義——慣例就是慣例,再荒謬的慣例,在這里,也要被尊重。

  我一直知道我愛聶堪,并且會愛到我十八歲,見到宰相家的兒子為止。

  一別十五年,卦師見了我的第一個動作,竟然是拔劍。他不是大梁國人,不殺的規(guī)矩他奉若信條卻不必遵守,為守護(hù)大梁安穩(wěn),他會選擇殺我。但聶堪的劍更快地抵上了他的脖頸。

  作為公主,我會外出皇宮,又是一個例外。

  我恭敬地對著那頸子上頂著劍的人拜了三拜,然后開口:“大師素來是我國最博學(xué)之人,可否為我解惑?”

  他直勾勾地看著我。

  于是我繼續(xù)開口:“何為善,何為惡?”

  “善惡相依,善的對立面,便是惡。就如同整個大梁國的對立面,便是你?!?p>  “哦?”我誠心開口:“那么,到底是善強(qiáng),還是惡強(qiáng)?”

  他嗤笑一聲:“自古以來邪不勝正不說,你的對面站的是我大梁國千萬子民,你以為,誰會更強(qiáng)?”

  “那您說,規(guī)矩,可不可破?”

  “不可?!?p>  “如此,大梁國人不殺,我卻殺,我可殺盡大梁,而大梁不會動我半分半毫,敢問大師,善,如何強(qiáng)?”

  卦師雙目圓睜:“正是因?yàn)槟闫屏艘?guī)矩,才有兇殘強(qiáng)勢一說!”

  “既然破壞規(guī)矩讓人變得強(qiáng)勢,而善,從來最強(qiáng),那么敢問大師,何為善?”我重重地說,自己卻突然有了答案,善惡并非關(guān)乎如同殺戮一般的條框戒條,萬物有度,若強(qiáng)上規(guī)尺,則人心束縛,所謂仁善,一文不值。

  在規(guī)尺的束縛之下,整個大梁國的生活觀都是扭曲的。鮮血令我一個人清醒,卻使他們陷入了更深的混沌。

  沒有再回答,這個卦師再次試圖殺我,終被聶堪一劍結(jié)果。我嘆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去。

  那年我十五歲,卻在一夜之間,長成了大人。

  我隨著聶堪在大梁國內(nèi)游歷了一遭,覺得表象的安穩(wěn)下畸形的架構(gòu)令我心驚膽戰(zhàn),這里的每個人,笑容都這樣純良,每一個動作,都如出一轍。只是所有的孩子,都膽怯恐懼。我想起那個在鮮血前失聲痛哭的幼童,在場的人,只有他不會認(rèn)為那些殷紅一片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不可以。父母一遍遍告訴他們,不可以。直到他們將所有的“不可以”融入血液。

  再回皇宮已是一年以后,此間我與聶堪相偕將大梁走遍,在我十六歲生辰那日,我握著他冰冷的手思考了良久,問他:“你說,為何這樣多慕名來到大梁國的人都會以發(fā)瘋告終,是否本來大梁國,就是瘋的?”

  聶堪的眼里冰冷一如往常,簡短一句:“是?!?p>  這句話給了我一種沒有來由的正義感。我站在寒風(fēng)中,突然有種壯士一去不復(fù)返的悲壯。

  聶堪,我們回去。

  聶堪二十二歲的時候,與我一同回了宮。所有的人看我們,都如同看見了殃民的禍水一般,但還是存著恭敬躬下身去:“恭迎公主回宮?!?p>  父王的病并未好起來,而是日益加重,氣息微淺。

  我回了原先我的寢宮,見到了嬤嬤,她喃喃地念叨著那句卦師曾經(jīng)說過的話,如臨大敵一般步步退后——妖女,不要過來。

  如同卦師所說,整個大梁國的對立面,便是我。所幸我的身旁還有聶堪。

  父王召見,叫我長跪帳前,跪了一天一夜,才問我:“你為何要出宮?沒有一個公主可以在出嫁前出宮?!?p>  我顫著雙腿勉強(qiáng)支撐自己不要倒下。

  “因?yàn)槲蚁胩街?,我所處之地,究竟是天庭,還是地獄?!?p>  “結(jié)果如何?”

  “沒有人在乎,因?yàn)闆]有人想得出擺脫如今生活之后的樣子?!?p>  “那你想出來了么?”

  “沒有。”我誠實(shí)回答:“但今后的人會想到,會做到。他們痛恨或感激,我不在乎?!?p>  “你知道為何所有的大梁國君在登基前都會痛哭么?”父王突然問了這么一句。

  在我得到答案之前,他與世長辭。這一年他四十四歲。他是頭一個沒能按規(guī)矩在五十歲時傳位給太子的大梁國君。

  第二天,我?guī)е櫩叭フ彝跣帧D莻€當(dāng)日在父王身畔向瘋子宣言的男子多少繼承了父王年輕時的風(fēng)姿。

  我想起那日,我看著他如同父王一般的樣子,突然覺得宮墻前的血一直流到了三千年之后,湮沒了那孩子,與整個大梁國以后的孩子。

  “青芒,你想怎么樣?”王兄?jǐn)科鹆嗣肌?p>  “你知道為何每個大梁國君在登基前都會痛哭么?”我將父王遺下的問題給他。

  王兄說,我知道,但我斷斷不會告訴你。在聶堪的劍刺穿他的胸膛之前。

  而后我摘下了他頭上王冠,輕描淡寫:“那么何不就讓這痛哭停止?!?p>  舉國震驚之下,我登上了父王的寶座,那時我才十六歲。

  我等著他們反抗。

  我便是大梁國的對立面,若是大梁國人殺了我,他們就能得到完整的兩面。我這樣想道。

  漸漸整個皇宮都成了一座空城。崩潰的大梁國每日都有人自殺,可沒有人來找我,沒有人來找我這個弒兄奪位的人報(bào)仇張揚(yáng)他們所謂的正氣,他們只是覺得規(guī)矩被破壞,道法崩壞,忍受不了而發(fā)瘋自殘,卻依舊,沒有人來抹殺我的離經(jīng)叛道。他們已經(jīng)被規(guī)矩束縛到麻痹。

  我等著他們反抗。

  大梁國舉國痛哭的日子持續(xù)了整整三年,我就與聶堪兩個守著空城一般皇宮就有整整三年。我不時遣聶堪出去瞧瞧,他告訴我,自殺的人,他們的孩子在長大。

  新的力量在萌芽。當(dāng)年在宮墻上見到的兩個對立面,一個已被扼殺,一個正在長大。而我,不知是極善,還是極惡,只是淡漠等待,淡漠觀望。

  聶堪是我所有精力的來源,直到我見到宰相的兒子。

  他在我十八歲生辰的時候來迎娶我。如同這百年來的每一個宰相的兒子。

  宰相的兒子騎著行頭馬,一身紅裝,艷色的轎子如同一把帶著鮮血的尖刀,直劃進(jìn)死寂的皇宮的心臟。

  宰相的兒子叫做湯柯。我注視著湯柯的馬停在宮殿外面,而他緩緩走進(jìn)來。他有著大梁國人身上都有的溫潤與柔和,但更多一份處變不驚。他冒著被殺死的危險(xiǎn),來迎娶我。他身上有種與我相同的固執(zhí),我拼命要改變的東西,便是他拼命要守護(hù)的東西。他帶著晨間的草香,如同當(dāng)年的聶堪一般停在我身前,拱手叫了句:“公主?!?p>  聶堪的劍在我沒有下令之前就抵上了他的脖子。他沒有動,任脖頸被劃出血,向我伸手:“青芒,你本該嫁我,這些年周折,不該有?!?p>  這句話似乎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氣,好像自我十五歲那年起我便偏離了事情應(yīng)有方向,而現(xiàn)在我竟第一次懷疑,究竟是大梁國錯,還是我錯。

  究竟是要包容我的人錯,還是要?dú)⑺牢业娜隋e。

  以一個人對抗整個天下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我只是個女子,朝聞道,暮可死的精神已經(jīng)快要耗盡,我不知道我還能等多久。

  這個男人竟然只用一個眼神,一句話,推翻了我所有的執(zhí)念。

  每一個大梁國的公主,在她十八歲之時,都會愛上宰相的兒子。

  “聶堪,把劍拿開。”半晌,我說道。

  聶堪似乎頓了頓,但還是照辦。

  每一個大梁國公主的近侍,都會在她十八歲之時失去她的愛,而要將她親手送上宰相的兒子的喜轎。

  我已經(jīng)握住了湯柯的手,卻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莫大悲涼向我席卷過來。

  在上轎的前一刻,我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急急跑向那個殺手,凄聲喚了句“聶堪”。

  聶堪揚(yáng)了揚(yáng)眉,并沒有說話。

  于是我奪過他的劍,揮劍自刎。

  鮮紅的血從我的頸間噴了出來,世間最慘烈的死法不過如此。我能感到我的血滴落地上,滲進(jìn)地上的石縫,滲進(jìn)我腳下的每一寸大梁國的土地,似乎亦蔓延流動,一直流到三千年以后。

  聶堪走了過來,屈身看我。

  我這時候突然想,直到我死,也不曾對這個殺手的心思明白半分,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公主中的唯一一個,愛著她的貼身侍衛(wèi)超過十八歲的人。

  *

  大梁復(fù)國之后,監(jiān)獄又恢復(fù)使用。

  似乎罪惡又回到了這里,規(guī)法崩塌,老人們紛紛感嘆淳樸民風(fēng)不復(fù)存,可這里的孩子,再也沒有恐懼過。

  后來的國君登基之前,也就再也沒有痛哭過。

   ——《大梁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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