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修!羅萊士!”驚呼聲中,巨大的睡蓮花苞如同碎裂般一片片綻放開來,蓮蕊中的紫衣女子從沉睡中驚起,睜開眼睛驚惶地四顧——
沒有風(fēng)沙,沒有荒漠,更沒有古堡和邪魔。所有一切都湮滅了,眼前一池碧水蕩漾,神光離合。水面上千朵蓮花綻放,每朵花的中心,都沉睡著一個仙人。水氣和云煙彌漫過來,白茫茫一片,遠(yuǎn)處有千重樓閣宮闕,壯麗莊嚴(yán),隱約傳來仙樂飄飄。
這是哪里?這是哪里?——她在何方的花蕊中、一夢方醒?
“迦香!”忽然間,耳邊聽到一個同樣驚慌的聲音在叫她的名字——那個本來該千年熟悉的聲音,卻因最近三百年的沉默而聽起來有些陌生。她從茫然不知所措中驚醒,從睡蓮上站起,轉(zhuǎn)頭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水云深處,一個青衣人踩著一朵盛開的蓮花,向她漂過來,眼神驚喜而又急切。
靈修。只是一個照面,她便認(rèn)出了他。
那一剎那,她滿心歡喜——那樣的歡喜,似乎數(shù)百年來未曾有過。就如對面靈修眼里的驚惶和急切,同樣數(shù)百年未見。滿池的蓮花中沉睡著無數(shù)仙人,只有他們兩個人是醒來的,穿過田田蓮葉,分花拂水,握手重逢。
并蒂雙蓮中,一青一紫兩名劍仙握手相看,眼里俱是大劫過后重逢的驚喜。
“唉……”悠遠(yuǎn)地,仿佛聽到誰輕輕嘆息了一聲,滿含悲憫和憐惜。那樣熟悉的語音,讓兩人瞬間回頭,看向瑤池盡頭的白玉欄桿——那里,宮殿巍峨,無數(shù)仙人坐在玉座上俯視著下界。居中赫然是佛陀和天帝。那些神仙的眼睛,和毗河羅窟壁畫上的眼睛一模一樣——果然是那些有通天徹地之能的神,透過了時空、看到了高昌古城里的一切么?
不知為何,迦香的心里陡然便是一陣陌生的寒意,然而目光一轉(zhuǎn),看到瑤池邊上一名高冠羽衣、仙風(fēng)道骨的老人,眼睛里才有了一絲喜意,脫口:“師傅!”
光華真人扶欄而望,看到了蓮花中最先醒來的竟然又是自己的兩名弟子,嘆息著從黃榜上取下了兩枚玉牌。
“還是不行啊?!必?fù)責(zé)主持試煉的光華真人嘆息著,將兩人的名字從封神榜上拿下去,眼里不知道是可惜還是釋然,“靈修,迦香,這次的試煉、你們依舊雙雙未曾通過。”
試煉……試煉。對了,原來是一場試煉。
迦香猛然間明白了身在何處——這是千年一度的蜀山大會,將檢驗所有劍仙的修為,若是已經(jīng)大徹大悟、則可以封為神,離開下界的蜀山,進(jìn)入九天上的天宮,不生不滅、永遠(yuǎn)擺脫生死輪回,與天地同壽。
那是所有修仙之人夢寐以求的最后歸宿……而他們兩人在百年前來到這里,沉睡入瑤池的蓮花中,已經(jīng)是第三次進(jìn)入試煉。
“青紫雙劍,一直是蜀山七十二峰九百名劍仙中的翹楚,可為何你們兩人卻屢次無法通過試煉……”看著最得意的兩名弟子,光華真人的眼里卻滿含嘆息,“這一次,你們更險些墜入魔道——都已經(jīng)兩千年了,靈修、迦香,你們準(zhǔn)備在紅塵中蹉跎到永遠(yuǎn)么?”
“羅萊士……羅萊士呢?”沒有聽進(jìn)去師尊的責(zé)備,她脫口重復(fù)了一遍那個名字——那個名字,在此刻從口中吐出、依然有讓她心神激蕩的力量,紫衣女仙站在蓮花中、四顧尋找,“他、他呢?那一場幻夢里,他應(yīng)該不是虛無的存在吧?”
“沒有什么是真實的?!笨吹脚茏舆@樣的神色,光華真人微微皺起雪白的長眉,淡淡回答,“沒有高昌,沒有古堡,也沒有飛天舞……一切不過是心魔的幻象。我安排了一場幻夢,那個夢折射了每個人心里最缺少的東西。那種長久的缺失會帶來強烈的渴望——在于你,是自由、夢想和感情;在靈修,則是無法割斷的眷顧和深埋的凡人之愛;在于羅萊士,則是千百年來對救贖的渴望和光明的向往。一石三鳥,分別考驗了作為劍仙的你們,和那一群西域來的邪魔——可惜,除了羅萊士,你們都未曾通過這一場最嚴(yán)苛的試煉。”
“高昌城……毗河羅窟……”喃喃重復(fù)著那兩個詞,幻夢里的一切宛如風(fēng)暴般席卷而來,迦香幽黑的眼睛里陡然閃過雪亮的光芒,低語,“羅萊士……靈修?”
一切都是一場夢么?他們各自身處天界和西域,未曾相識,只是在幻夢里夢見了彼此?
那個夢里,她盡情發(fā)泄出了千年來內(nèi)心蟄伏的叛逆和疑問。對于蜀山修仙生活的叛逆,以及對于所追求的“永恒”的疑問——她曾那樣隱忍著,獨自面壁練劍,希求能和靈修一起永生。然而她的心卻起了變化,這個聲音被壓制在最深處——就像夢中被封入鐵棺的羅萊士,無時無刻不在呼喚著她逃離蜀山。
那個夢里,有多少的話,都是她多年來想對靈修說的:請不要自以為是,你并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如果不大聲說出來,愛就會消失無痕……并不要修得什么永恒,她需要的是感知自身在這個空茫時空中的“存在”——哪怕即使是一瞬。
那樣的話,在千年貌合神離的修行中,她從未對他說出口。而高昌古堡的飛天夢魘中,都通過那個虛幻人之口,一句一句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了那個百年來未曾交談一句的青衣劍仙。而靈修,那個同樣墜入幻境的靈修,何嘗不是第一次通過那樣激烈和極端的舉動,將內(nèi)心千年來禁錮和壓制著的真正想法表達(dá)了出來。
他們都在那個虛幻的夢境里,將真實的自己顯露,同時也是將修仙中未曾克服的人性脆弱一面顯露在九天的神佛面前,接受審視和試煉。
“你明白了?一切不過是一枕黃粱,種種愛憎癡纏,原本都是空中之空、夢中之夢——”光華真人看著瑤池里陸續(xù)醒來的幾名劍仙,知道又有人在試煉中失敗,對著聽得出神的兩名弟子叮嚀了一句,便繼續(xù)勾銷著封神榜上的名字,“回到夢華峰上再修煉一千年吧,希望下一次的試煉、你們能超脫一切。不生不滅、永留天界,永遠(yuǎn)擺脫生死輪回?!?p> “不?!甭牭米詈笠痪湓?,仿佛微微一驚、迦香打了個寒顫,脫口,然而看到老人詫異的眼神,她卻笑起來了,忽然斂襟深深行了一禮,“謝謝千年來的提攜,更謝謝師傅……在最后給了我那一場幻夢。”那樣的大禮行過,紫衣女子頭也不回地站了起來,眼神平靜:“只是,該是醒來的時候了——我再也不會回到夢華峰?!?p> 沒有任何預(yù)兆、回眸的微笑之間,她腳下踏過水云千幻,從蜀山絕頂瞬忽飛起,縱身投向腳下的萬丈大地——那是逆著天梯的舍身崖、是犯了戒的仙人墮往凡界的所在。
下界的云霧淹沒了紫衣的影子,然而蜀山絕頂?shù)默幊剡?,沒有人發(fā)出一聲驚呼。
神佛的眼睛都是平靜而悲憫的,而光華真人只是注視了那一處翻涌的云霧片刻,便低下頭重新開始整理玉牌,沒有一絲的詫異——他已能勘破所有。方才在迦香投入舍身崖的瞬間、他原本可以拉住那個走入歧途的弟子,然而他沒有。
老人只是整理著那些玉牌,看著睡蓮中那些被幻夢驚醒和依舊沉睡的劍仙,靈修侍立一邊,容色也是淡定。許久,老人將那些在封神榜中取下的玉牌收起,忽然抬手指了指山底下的云霧,沒有看身邊的弟子:“想去就去吧——或許,在那里、你們能找到一切的緣起?!?p> 靈修微微一笑,也不言語,只是深深一禮,然后攬襟回身。
天風(fēng)浩蕩,吹起真人花白的須發(fā),將手中那些玉牌錯落地抓起,輕輕拍擊,光華真人靜靜地看著舍身崖上那一抹青色消逝在云氣里,嘆了口氣,喃喃低語:“各自修得各自的福緣……境界未到,勉強不來,勉強不來呀?!?p> 枯瘦的手指松開,兩枚晶瑩的玉牌跌落,在碧水中悠然下沉。
夕陽從遠(yuǎn)處的克孜爾塔格山上沉沒,那座山如同火焰般跳躍著發(fā)出光來。
夕照下,大漠如同一匹金色的緞子展開,而東方絕塵而來的兩騎卻宛如一把利剪,平順地裁開了那一匹光滑的綢緞,那兩道裂痕向著高昌古城筆直延展而來。
古城外,迦香勒馬,長久凝望著那座空無一人的城市——那,便是夢開始的地方?
毗河羅窟的深處,那一口沉重的鐵棺靜靜躺在廢墟中。有人已經(jīng)醒了,而有人還在沉睡。
“如果有來世,我將循著這條漫漫古道、回來找你”——那是他們兩個人都先后說出過的誓言,而如今、他們終于回到了這里。然而,他們在這座空無一人的城市里,又能找到什么?——彼此?埋葬千年的過往?還是茫茫中的未來?
風(fēng)從克孜爾塔格山掠下,在空城中旋舞,帶起漫天黃沙和零落的花瓣,飛揚直上九天——穿過了滄海桑田、千變?nèi)f劫,終于回到了傳奇的起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