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陳立志的笑容里帶著緬懷又摻雜著傷感
姜奐就聽著，他有點抓不到重點，但是也沒打斷。陳立志目光迷離，嘿嘿一笑說：“是不是在心里琢磨著，我這會兒怎么說上知青了。其實沒啥，我就是想我哥和我姐了?！?p> “我哥死后，我爸沒兩年也死了，就剩我一個人，在社會上瞎混。偷雞摸狗的啥都做，認(rèn)識不少社會人兒。”
姜奐拿出來筆記本，筆帽啪的拔掉，他覺得這是要進(jìn)入正題了。
陳立志十二歲的時候就開始混社會，社會怎么混呢？什么叫混社會呢？
姜奐是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暮⒆?，從小穩(wěn)當(dāng)?shù)酱?，他就老老實實地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從小學(xué)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從高中到大學(xué)，唯一不老實的一次，可能就是在大學(xué)的時候他認(rèn)識了李丹歌，然后他肄業(yè)了。他和李丹歌走遍了全世界，突然就覺得大學(xué)的這個學(xué)位這事，沒那么重要了。只要把知識學(xué)到了，那個證也就那么回事吧。
他自己雖然沒混過社會，卻見過一些混社會的人，初中他們隔壁就是個流氓學(xué)校，什么叫流氓學(xué)校呢？就是學(xué)校里大部分都是不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他們?nèi)局孱伭念^發(fā)，穿著破洞的牛仔褲，身上紋著猙獰粗糙的紋身，叼著煙，斜眼看人，每句話里都要有個臟字。男混混身邊總會摟一個妹子，妹子一般耳朵上都打著一排耳洞，嘴里嚼著泡泡堂，臉上化著妝，帶著一股超出年齡的不屑一顧的高傲勁兒。
他打量著面前這個滿面風(fēng)霜的男人，實在想象不到，他當(dāng)時混社會又會是什么樣子。
“我們當(dāng)時流行綠軍裝，戴個綠軍帽，穿個千層底的小布鞋，梳個三七分的頭，頭上摸的都是油?！标惲⒅菊f道這里的時候樂了一下，眼角的魚尾紋深刻而鋒利，他似乎回想起了那時候的自己，笑容里帶著緬懷又摻雜著傷感。
“我那個軍帽啊，都是歪戴著，生怕戴的立正了顯示不出來自己的與眾不同。我當(dāng)年還有個寶貝的襯衫，特別花花，穿那件衣服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小姑娘?！标惲⒅疽娊獖J抿嘴樂了，他自己也笑出了聲。
一個將要步入暮年的男人在回憶起自己的青春歲月時，心中會翻涌出那種澎湃，洶涌的將年齡與衰老壓制下去的激情，這一刻你看他，你在他渾濁的眼球中可以捕捉到少年人的光彩。
“當(dāng)年物資太匱乏了，信息也閉塞，人都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圈子又太小，街坊鄰居都認(rèn)識，誰家發(fā)生點啥事，想藏都藏不住。所以人人都按規(guī)矩生活，就怕一不小心，自己的哪個錯誤成為了別人嘴里的茶余飯后的消遣。正因為這樣，所以把人的天性都禁錮起來了，誰都不敢過成自己想過的日子，都假假掰掰的，一面收集別人家的笑話，一面又小心翼翼的怕自己成為笑話?，F(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的那些人，挺有意思?！?p> “我一個沒人管的半大小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臉皮也厚，什么事出格就想干什么，生怕別人注意不到自己，怕大家給我這么一個混世魔王給忘了。家家戶戶看見我腦袋都疼，可是又沒人敢惹我。他們就一邊笑話我，背后罵我，一邊怕我，哄我?！?p> 陳立志似乎對于那段時光很難忘，姜奐看著他面部逐漸柔和的表情，心里做著這樣的猜測。他在筆記本上寫了一個段話：孤獨養(yǎng)成傲慢。傲慢或許是為了隱藏孤獨。
“你不討厭那些背后罵你的鄰居。”姜奐開口說。
陳立志沉默一會，然后長嘆一口氣，說：“是啊，我不討厭他們。沒有他們，我一個孤兒怎么能活這么大?！?p> “十六歲的時候我喜歡了一個女孩，其實我很早就喜歡她，只是那時候不知道這就是喜歡。她也喜歡我，兩情相悅這事，太讓人幸福了?！标惲⒅竞攘艘豢诰?，他說了這么久，終于又拿起了酒杯，他垂下眼瞼時，有一抹情緒被悄然掩藏。姜奐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他知道了，陳立志的這出愛情，結(jié)尾多半是個悲劇。
“她是個好姑娘，學(xué)習(xí)也好，長的也好看，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她很有前途。這么一個好姑娘喜歡上了我，我做夢都能樂醒?！标悗煾底旖菕熘酀男Γf：“她父母知道后，不同意，這事是意料之中的。我就對他父母發(fā)誓，我指定混出個樣子，然后回來娶他們姑娘。發(fā)誓容易，可是怎么混，才能混出個人樣，這件事太難了?！?p> “還沒等我混明白，她父母便出事了。他爸被批斗死了，她媽也精神失常了。這件事也讓她受了不小的打擊，我就守著她，照顧她。后來她媽也死了，我和她就離開了住的那片地方?！?p> “20多歲那年，我們和幾個朋友去了深圳。改革開放嘛，都覺得去深圳有賺錢的機(jī)會，我們在這邊也無牽無掛的，就跟著去了?！标惲⒅居趾攘艘槐疲畔戮票粗獖J，眼里帶著和藹的笑意，他說：“那時候去深圳就和現(xiàn)在你們北漂的年輕人一樣，特別苦。我們手里沒啥錢，也沒找到什么工作的時候，我們只能省錢過日子。住在一個叫萬豐村的地方，這個名字我想我這輩子都不能忘。因為那時候太苦了，一個10多平的房子里住了20多個人。其中有姐妹，有兄弟，也有夫妻。一個屋子里都是上下鋪的床，每個床上掛個簾子，簾子拉起來就是一個家，雖然這個家只能容得下一個兩個身位，雖然彼此間能清晰的聽見鼾聲，雖然夫婦間的夫妻生活也變的不再那么隱私，但是這間小小的出租屋卻承載了20個人的城市夢。我在這里住了半年，在這間小小的出租房內(nèi)。我深刻的體會了生活的艱難與無奈。也更強烈的發(fā)現(xiàn)了錢這個東西的好處?！?p> “她在廠子里當(dāng)女工，我成天就在各種批發(fā)市場轉(zhuǎn)悠，我知道打工一輩子都賺不了大錢，得自己干點啥。沒有本錢，我就在批發(fā)市場對縫賺差價。不過賺的不多，家里大部分開銷還是要靠她在工廠里賺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