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聊下來,崔筠長公主也算是和五弟認親了。
崔筠長公主一眼看見崔算褲腳上映著紅色斑點,便猜到他的心思,心中隱隱疼,卻假裝沒看見。
冷雨包著香噴噴的叫花雞走進來:“公主,那雞腿太漂亮了,奴婢私心,就給掰扯下來了,留著咱們晌午吃。我想先生成了仙人,肯定……”
冷雨看見五公子崔算緊貼在崔筠長公主身后,有些驚訝,又置之一笑:“肯定不會介意公主……和公子,偷吃他的祭品的。”
“您也認得我?”五公子覺得眼前這個姐姐好聰明。
冷雨解釋說:“五公子畫畫特別有天賦,您年年給自己畫像,奴婢就認出來了呀?!?p> “你是冷雨姐姐?”
“是!”
冷雨急了,趕緊放下叫花雞,蹲下身子,撩起五公子的腿,問:“五公子,這是怎么弄的?”
“你還能不知道?肯定是怕衣裳弄壞了,被山上的荊棘掛的,仔細看他傷口。”崔筠長公主只是摸摸五公子的頭頂。
趁著冷雨翻箱倒柜地找自己制作的藥膏,崔筠長公主早就和五公子抱著叫花雞和酒、蘿卜和餅悄悄溜了。
崔筠長公主望著自己身邊這個沉靜的小男孩,問他:“你長大以后想干什么?”
“國學的師傅們說我不如其他人,以后什么也干不了。”崔算緊抱著一壇小酒,說話的聲音低得像只蚊蟲。
長公主用肩膀輕輕撞了崔算一下,笑著說:“國學師傅們說的不算,你說?!?p> “我要做將軍,幫皇姊平天下,登皇位?!贝匏阃蝗煌O聛恚粗摅揲L公主,面容嚴肅。
五公子心里不服六妹妹跋扈,也知道皇姊當年的做法絕對不是叛國,他相信將來北國的江山大業(yè)遲早要交到皇姊手中,而自己也要輔助皇姊,戰(zhàn)沙場、殺南敵,成為北國唯一一個男將軍。
“那你知不知道北國從來沒有男將軍?”崔筠長公主問五公子。
“國學師傅說,在南國也從來沒有女將軍。”
崔筠在這一刻,似乎能從這個十一歲的男孩子眼中看到一種犀利的欲望,短暫卻讓人難忘。
“皇姊,”五公子怕自己剛剛沖撞了皇姊,隔了好一陣才慢慢開口,“祭拜完了漠煙先生,你能不能隨我一起下山,皇姊你必須回宮,給北國百姓解釋?!?p> “解釋什么呢?”
“就說你八年前沒有出賣北國,這樣百姓們就不會罵你了?!贝匏憧粗舒⒉粸樽约好u澄清,自己有些著急。
崔筠長公主往自己嘴里塞進一根蘿卜,一邊咀嚼一邊漫不經心:“你當時才是個剛會走路的娃娃,你懂什么?”
“嬤嬤說……”
崔筠長公主打斷他,顯得語重心長:“嬤嬤說,百姓說,你說,我說,悠悠眾口誒,誰是對的?你皇姊我,不在乎,你也不要在乎,乖?!?p> “南國虞青山奉命帶兵北攻,爭郡已破。原靜州所鄰三州兩縣盡已歸南,皇姊也不在乎?”崔算就靠著這點國家大事能讓皇姊出靈山,他知道對外來說,皇姊是被禁靈山,實則是皇姊自己多年不愿出山。
“師傅,”崔筠長公主奔著一塊石冢一路小跑,“徒兒來了。后面那個是我五弟,有些膽小,但還聰明,不像別人說的那么笨。”
崔算看著皇姊把貢品一一拿出來,說不上奢侈,簡直有些慘不忍睹,這也太不尊重死人了吧,五公子有些驚到了。
那只香噴噴的叫花雞被打開的那一刻,打破了少小公子對它的幻想,一只好好的雞,腿沒了,翅膀沒了,連鴨脖子也被切走了,一個雞頭生硬地插進雞身上。
“師傅,”崔筠長公主跪在地上柔弱著撒嬌,“您看看那冷雨,一年比一年小氣吝嗇,現在連雞翅都不給師傅留,過分!太過分了!那個狡猾的蹄子肯定是變相提醒我,怪我從您墳頭拿走的寶貝太少。要不我再努力點,為您明年的口食掙個全雞宴?您……您同意了?那徒兒就不客氣了。”
崔算也跪下,學著皇姊給漠煙師傅磕了三個頭。
崔筠長公主繞到墓碑后面,拔了許多草。
“皇姊,我?guī)湍??!?p> 崔筠長公主攔住了五公子,解釋說:“別,小算子,你看,像這種草本身就有毒,你沒有提前服過解藥,碰不得。再像這種草,它的汁也有毒,你的胳膊和腿上全是傷口,碰不得的。至于這種草……總而言之,還是我來吧?!?p> 五公子滿臉都掛著失落,覺得自己沒用,什么也幫不了皇姊。他靜靜看著皇姊采藥,沒有半點皇宮貴族的架子,更加喜歡這個皇姊了。
“你餓了嗎?”崔筠長公主聽見弟弟的肚子響了,想著他上山途中肯定沒有吃東西,“師傅剛跟我說,叫花雞胸脯前的那塊肉,你可以吃了?!?p> 見著五弟弟猶豫不敢,誘惑他道:“皇姊親自做的,特別好吃,油而不膩,嫩又鮮。而且經藥草熏燒過,又香又能養(yǎng)神?!?p> 五公子卻說:“要是我吃了,皇姊便跟我下山?!?p> “行??!”崔筠長公主答應得輕易。
五公子崔算找了塊好石頭坐著吃雞,崔筠長公主則把自己的白色外衫脫下來,綁成一個包袱,將墳頭采的藥材裝進去。
別看漠煙先生墳頭凄涼,這可是他生前算好的風水寶地,只有在這塊土地上,這些石頭縫上,才可以長出極為珍貴的藥草。漠煙先生曾囑咐崔筠長公主和影子二人:“為師死后,定要將吾尸體焚成灰末,遍灑于此。”
自那一別,漠煙先生的侍女影子便去了南國,崔筠長公主自己曾絞盡腦汁,也想不起她的模樣,她真的成了崔筠長公主心里那個念念不忘的一個影子。崔筠不知在過去九年里,影子活得好不好。
崔筠長公主仍記得師傅火葬那天,焰火從白日燒到了夜里,影子拿出師傅平日最愛卻舍不得喝的烈酒,潑在自己胳膊上。影子撕開了自己衣袖,蒙住自己的眼睛,那濃烈的酒味讓幼小的自己昏昏欲睡,直到第二天,一股血腥氣闖進了自己的胸腔,當崔筠長公主揭開那塊布的時候,地上只有一攤血。
崔筠長公主知道影子沒有死,是去南國了,而染進地里的那攤血,必是從她胳膊上流出的。
漠煙先生死了,影子就是新的漠煙先生。
想著往事,崔筠長公主背脊生出一陣寒涼。她強行將自己從沉痛的回憶里拯救出來,逼著自己應該向前看。
“小算子,這藥性很大,你若怕疼,就叫出來?!贝摅揲L公主將草葉在嘴里嚼過,想要敷在五公子的腿傷上。
“皇姊,”崔算嘴巴邊上還沾著油,表現得乖乖的,“我不怕疼?!?p> 崔筠長公主看著崔算,覺得很欣慰:“所有的事情,不一定非要那么體面,尤其是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皇姊知道你是怕把衣服弄破了,才讓荊棘刺成這個樣子,以后,皇姊會常給你做衣服,你也要記?。汉煤帽Wo自己?!?p> 崔算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崔筠長公主繼續(xù)說:“好弟弟,樹枝刮傷你你忍著,青兒欺負你你也忍著,你以為皇姊是瞎子看不出來?我見你走路,若是快倒了都是習慣性向前趴倒,你有下意識在保護自己,再看你屁股上那團黑泥,可知你一定是給人推倒的。”
“通過忍,可以見氣量。何況你還是個小孩子?;舒⒅滥汶m然表達怯懦,可你比其他弟弟,要有格局,以后在國學堂要好好讀書,幫皇姊,平天下?!?p> 崔筠長公主又在一瞬間從小算子眼里,看到了他小小身軀里的巨大能量。她相信他遲早會發(fā)出光亮。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