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茶杯在地上炸開,茶水裹挾著碎片四散開來。
顧少言彎下腰,將碎片一片片收攏好,放在桌上,又清理好污漬,這才輕聲說道:“爹,我是朝廷正二品武官,除了陛下,沒人能這么對我?!?p> 上位坐著一個中年人,身穿青色長衣,頭戴四方平定巾,正對顧少言怒目而視。
“君父——君者亦父,父者亦君?!睆妷簯嵟穆曇魪纳戏絺鱽?。
顧律,弘治十三年進士,授吏部員外郎,累遷戶部右侍郎,為人平和,長于逢迎,交友甚廣,門生眾多。京中多有嘉譽,但這種嘉譽卻不是來自他的品德或者人脈,而是因為他一年四季,無論在朝在官,都正衣戴冠,或為梁冠,或為方巾。
以其謹而守禮,為京官夸贊。
“去了一趟南直,接連三月渺無音訊,去應(yīng)天拿份文案需要這么久?”顧律呵斥道,“我都以為你死了!”
“情況……有變,所以多留了一段時間?!?p> “情況有變?”顧律蹭地站起來,沖到顧少言面前,“所以你連封信都不寄回來就在那里呆了三個月?”
“身為京官擅離職守,你可知道是什么罪?”
“我日夜都在提心吊膽,生怕陛下怪罪下來!”
一連串的詰問讓顧少言心煩意燥,此時的顧律與平日的平和簡直判若兩人
不過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從自己入學(xué)起,父親就一直干涉自己,上到交友,下到言行,都要按父親說的做,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多結(jié)交那些父親朋友的兒子,將兩家的友誼延續(xù)下去,把自己變成另一個顧律。
他一直說是父母安排他去書院進修了,實際上這是他自己要求的,只為了遠離這里。
顧少言深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說道:“這件事陛下知道?!?p> “陛下知道?!”顧律一愣,語氣驟降,“那……那也不能這么久都不聯(lián)系家里,趙家的人都來了好幾次了,你讓我怎么回復(fù)他們?”
“什么趙家?”股票疑惑地問道。
顧律大手一揮,“我給你定了門親事,山西豪商之女,往后我們在京城替他們說話,借此插手邊境貿(mào)易,可保家族三代不衰?!?p> 顧少言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她也是豪商之女。
也是和官宦世家聯(lián)姻。
也是為了家族興旺。
父親也是被爺爺所逼的嗎?那他又何以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母親喜歡父親嗎?父親又喜歡母親嗎?
他不知道。
一切都只是為了家族的興旺。
“我……公事繁忙,恐怕無暇分神。”顧少言支支吾吾地說道。
“那又怎樣?”顧律皺眉道,“等成了親,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這就寫信請趙家來京?!闭f完,便毫不理會顧少言,徑直離開。
顧少言輕輕拈起一塊碎片,啪——用手撇斷。
一切都是為了家族的興旺。
大雪一直下了三天,直到初八的早上才停。
皇城早已一片素白。
時不過五更,月光尚明,卻有朗朗讀書聲穿透積雪,穿透月光,在宮內(nèi)回蕩。
文華殿內(nèi),十二歲的太子朱載坖已經(jīng)開始了早課,正在誦讀經(jīng)典。
面前是三位正襟危坐的翰林院學(xué)士。
“……賢不肖不雜,是非不亂。賢不肖不雜則英杰至,是非不亂則國家治……”
“治……”朱載坖記不起后面是什么了,兩眼盯著腳面,從左轉(zhuǎn)到右,再從右轉(zhuǎn)到左。
三位學(xué)士皺起眉頭,其中一位已經(jīng)將手伸向了戒尺,嚇得朱載坖心驚肉跳。
屏風(fēng)之后,有人輕聲道:“若是,名聲日聞,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p> “噢——”朱載坖立刻振作起來,“若是,名聲日聞,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p> “嗯?!比粚W(xué)士滿意地點點頭。
“書背得如何了?”嘉靖緩緩走入宮中。
三位學(xué)士立刻行禮,“參見陛下?!?p> “兒臣參見父皇?!敝燧d坖連忙放下書,跟著行禮。
嘉靖一一點頭,走過去翻看朱載坖所做的札記,上面字跡工整,條理清晰。
“不錯,是在用功讀書?!奔尉缚滟澋?,他轉(zhuǎn)向三位學(xué)士,“今日是臘八,太子的早課推遲一個時辰,你們也先回去祭祀祖先吧?!?p> “臣等告退?!比麑W(xué)士行禮退下。
嘉靖揮手示意身邊侍衛(wèi)退下,偌大的正殿此時就只剩下他和太子兩人。
或許不止。
“出來吧。”嘉靖說道。
屏風(fēng)之后,緩步走出一名年輕女子,身著紅衣,相貌冷艷。
“糟……”朱載坖心里咯噔一下。
女子行了一禮,“參見父皇?!?p> 嘉善公主,朱素嫃。
嘉靖皺眉來回掃視姐弟二人,沉聲道:“剛剛的背書,是你姐姐提醒的?”
朱載坖訥訥點頭。
“每次都是?”
“那不是!”朱載坖慌忙解釋,“只是今天我突然忘了詞……”
嘉靖不悅地看向朱素嫃,“你弟弟讀書,你跑來做什么?”
“想聽些有趣的東西?!敝焖貗彺鸬?。
“什么?”嘉靖被這個回答逗笑了,“先賢經(jīng)典、治國之言,你覺得有趣?”
“比待在屋里有趣?!?p> “朕可是聽說你在景閣帶著宮女日夜舞劍,內(nèi)官都不敢靠近了。”
朱素嫃哼了一聲,“那些都已經(jīng)膩了,我想去塞外看看?!?p> 嘉靖皺起眉頭,“你都十八了,要在尋常人家早就該嫁人了,哪容你這般胡鬧?”
“嫁人?”朱素嫃對此不屑一顧,“嫁一個十年寒窗苦讀詩書做了狀元的弱書生?那不是我想過的日子。”
嘉靖啞然,自己的這個女兒,向來飛揚跋扈,目中無人,行事頗像男兒。以前自己就擔(dān)心她的婚事怎么辦,總說還早還早,一轉(zhuǎn)眼她都十八了,真得好好考慮了。
目光瞥到一旁的朱載坖,太子雖然性格孱弱,但行事嚴謹,會是個不錯的守成之君。
“今日臘八,跟我去太廟祭祖?!?p> “是。”姐弟二人答道。
沒有侍衛(wèi),沒有宮女,只有父子女三人在宮中緩行,靴子踩在積雪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煞是好聽。
去太廟要經(jīng)過午門,那一片廢墟。
殘磚碎瓦被雪蓋了一層又一層,倒顯得沒有那么凄涼了。
嘉靖揮手讓守衛(wèi)廢墟的侍衛(wèi)退下,走到廢墟前蹲下,輕輕用手掃去一片碎瓦上的積雪,把它撿起來端詳著。
“這瓦有一百年的歷史了呢?!?p> 朱素嫃?fù)屏艘话炎约旱牡艿埽屗ズ图尉刚f話。
朱載坖怯怯地走過去,躊躇一會,說道:“好可惜啊?!?p> 嘉靖回過頭來,笑問道:“怎么可惜了?”
“一百年的瓦被毀了,很可惜?!?p> “噢——是這樣可惜,那你覺得該怎么做呢?”
該怎么做?朱載坖想了想,答道:“把它修好吧。”
“沒必要。”嘉靖搖頭,指著這片廢墟對朱載坖說道:“我年輕時覺得自己覺得自己是上天,既能授臣民以雨露,亦能降之雷霆?!?p> “但是這個人?!奔尉傅哪樕幊料聛恚斑@個人讓我明白我也沒那么了不起?!?p> 朱載坖抿著嘴,他當然知道自己的父皇說的是誰,但他有些害怕。
“他很厲害?!敝燧d坖說道。
“很厲害,非常非常厲害?!奔尉更c頭同意,“你怕他嗎?”
朱載坖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說道:“有點?!?p> 嘉靖幫他整理好歪了了衣領(lǐng),輕聲說道:“可你是皇帝啊,皇帝怎么能害怕呢?”
“我現(xiàn)在還不是皇帝……”
嘉靖哈哈大笑,“可你遲早會做皇帝的,在我死了之后?!?p> 朱載坖神色一下子就暗淡下來,嘉靖看在眼里,說道:“你知道別人都是怎么評價我的嗎——精于權(quán)術(shù),長于馭下。”
朱載坖似懂非懂。
“你不喜歡嚴嵩父子,對不對?”
朱載坖點點頭,“我覺得他們不是好人。”
“他們當然不是好人,但作為皇帝,一定要明白一個道理,這個道理我從小就告訴過你,你一定要記住?!?p> “清濁之論嗎?”朱載坖問道。
“對。”嘉靖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史書從來都只叫人做清官,可貪官當然也有用?!?p> “貪官有什么用?替我們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p> “我問你,皇帝是好人嗎?”
朱載坖點點頭。
“錯了!”嘉靖板起臉,“皇帝是天下萬民之主,要使百姓安居樂業(yè);也要與權(quán)貴周旋,拉攏一派去打另一派;若是有人作亂那更要以雷霆之勢絞殺?!?p> “皇帝——或許不是壞人,但肯定不是好人?!?p> “可我們卻不是無所不能的,很多時候,我們都會不得已,比如明知道某個人是好官,卻不得不殺他,因為需要拉攏某些勢力,或者要達到某些目的?!?p> “明知道這會載入史冊但不得不做,那我們可以盡量減少一些罵名,這時候,就需要貪官的一份奏折,我們就能名正言順地做這件事,而萬一激起民變,他們——就是替罪羔羊,天子——只是被他們蒙蔽了而已。”
“那真的好苦啊。”朱載坖感慨道。
嘉靖嘆了口氣,“一旦你做了皇帝,就不再是人了,就成了所有權(quán)貴的意志的載物,你不僅要為自己考慮,還要為他們考慮,在這基礎(chǔ)之上,再為百姓考慮。”
朱載坖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可我想先為百姓考慮?!?p> 嘉靖愣住了,旋即笑道:“那很好啊,朕就希望你做一個守成之君,一個守成之君就不應(yīng)該貪大喜功,而應(yīng)該關(guān)注天下萬民?!?p> “可這會不會很難?!敝燧d坖皺著眉頭說道,“那些權(quán)貴,會不喜歡吧?”
“不難,我會幫你掃清障礙的。”
朱素嫃走到二人身邊,輕聲道:“父皇,時辰不早了,去太廟吧?!?p> 嘉靖抬頭打量了四周,不知不覺天都快亮了,“嗯,去太廟吧?!?p> 太廟是皇帝舉行祭祖典禮的地方,大殿兩側(cè)各有配殿十五間,東配殿供奉著歷代的有功皇族神位,西配殿供奉異姓功臣神位。
每次大祭都由皇帝親率文武百官進行,浩浩蕩蕩,威嚴壯觀。
但今天只有三個人,自然不是大祭。
嘉靖是來祭祀太祖皇帝的,帶著兒女一起。
這很奇怪——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當今天子最崇尚的是永樂大帝,為表自己的敬仰之情甚至違背禮法將永樂皇帝的廟號由太宗改為成祖,由此本朝就有了兩位“祖”。
沒有人喜歡太祖皇帝。
權(quán)貴不喜歡他,他們不會喜歡一個因為僅僅貪污五兩銀子就將他們處斬的皇帝。
后來的皇帝不喜歡他,他們不會喜歡一個在宮門設(shè)立鳴冤鼓,允許百姓直接申冤于天子的皇帝。
太祖朝的百姓是喜歡他的,至少那時候的吏治真的清明,但這些人都已經(jīng)死了,后來的百姓不知道也沒興趣一個他是怎樣的人,所以也就談不上喜歡。
一個做過乞丐的皇帝,自然是最懂得百姓疾苦的,這種關(guān)切隨著那個乞丐一步步成為太祖而轉(zhuǎn)化成了對官吏的仇視。
即便他需要依靠這些官吏來治理國家,卻仍然規(guī)定了極為嚴苛的規(guī)定來約束這些官吏;同時給了百姓極大的權(quán)力,甚至允許他們公然抓捕貪污、徇私的官吏,送交京城,各路關(guān)卡必須予以便利。
好在——太祖皇帝終究還是死了,權(quán)貴們又得以將百姓踩在了腳下。如果沒有驅(qū)逐胡虜恢復(fù)中華的蓋世功績和百萬雄兵,權(quán)貴們會不會造反還真不好說呢,
后世的皇帝缺了這兩樣,也沒心思做這個,光是壓制權(quán)貴的野心就已經(jīng)很費力了,鳴冤鼓也早就被化為禁區(qū),由專人把守,已經(jīng)長滿藤條了。
太祖皇帝的牌位就擺在太廟的正中間,鎏金字體書寫的謚號顯得威嚴而莊重: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圣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
嘉靖跪坐在太祖皇帝的牌位前,怔怔道:“逆賊直逼京城,是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邪?”
朱素嫃拉著朱載坖在嘉靖身后跪下,無聲叩拜。
“恒古以來,四方上下,未見如此兇賊,是朕即位之始,所為狂悖,而使天下愁苦乎?”
嘉靖焚香禱告,“是祖宗之靈怨乎?以懲朕之驕奢淫逸、任由權(quán)貴妄為哉?”
一連三問,俱是嘉靖心中大惑,這些話,他是絕不會在外人面前說的。
香很快燃盡,嘉靖望著余灰,神色復(fù)雜,“太祖竟無所啟示嗎?”
“父皇?!敝焖貗徱琅f敬畏地低著頭,小聲說道:“人死如燈忽滅,神歸太虛也。這是您教我們的?!?p> 嘉靖點點頭,說道:“林尋舟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這話是在問朱素嫃,又是在問他自己,或許還是在問太祖皇帝。
朱素嫃想了一下,答道:“這種人,應(yīng)該活在太祖朝?!?p> 這話看似答非所問,實際卻點明了一切。
可嘉靖搖搖頭,“你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在你的見識中能想到最接近這個人的就是太祖。他不會喜歡太祖朝的,他要的是一個完全超脫世人想象的天下,一個朝廷和江湖共存的天下。”
“朝廷和江湖不能共存嗎?”朱載坖抬頭問道。
“不能?!敝焖貗徴J真地告訴他,“朝廷和江湖向來是不死不休的,朝廷勢大,必然要圍剿江湖;江湖勢大,必然要犯上作亂?!?p> “可是……為什么呢?”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朝廷和江湖非要打起來呢?”
“因為這就是天底下誰說了算的問題,是皇帝還是江湖魁首。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在于——皇帝雖然是天下之主,但仍受制于權(quán)貴與道義,他必須對百姓負責(zé);而那些江湖人,卻是僅憑武功高低就能統(tǒng)治江湖,那樣的人做了天下之主,豈不是憑著個人喜好肆意妄為?這不就是暴君?”
“可他們明明能夠共存啊?”朱載坖歪著腦袋,疑惑不解。
朱素嫃詫異地望著自己的弟弟,“你說什么胡話?”
“我沒有說胡話?!敝燧d坖的表情非常認真,“姐姐你想,如果朝廷和江湖能和平共處,相互監(jiān)督,那誰都做不成暴君了不是嗎?”
朱載坖睜大了眼睛充滿希冀地望著朱素嫃,后者啞然,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
朱載坖又望向嘉靖,“父皇你說呢?”
嘉靖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沉默不語。
許久——久到朱載坖自己低下了頭,嘉靖才微微地笑了笑,伸手拍拍朱載坖的腦袋,感慨道:“太子聰慧過人,必成一代明君啊。”
朱載坖不好意思地笑笑。
“朕要為你請新的先生了?!?p> 朱載坖一愣,慌忙說道:“不用不用,先生們都很好的!”
嘉靖摸摸朱載坖的腦袋,“朕當然知道他們都很好,只是朕剛剛才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不是個小孩了,那就應(yīng)該請新的先生來教你,全天下最好的先生。”
朱載坖歪歪頭,“全天下最好的先生?那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