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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故明

第十二章 暗潮(二)

不見故明 日月不照 4566 2019-05-21 18:30:34

  大明天子、嘉靖皇帝就這樣悄然離開了京城,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寥寥數(shù)人,對外一律宣稱天子抱恙,由太子監(jiān)國,首輔輔政。

  顧少言比以前更忙了,不僅要處理錦衣衛(wèi)的公務(wù),還要留心皇宮的守衛(wèi)。

  因為太子殿下并不喜歡負責京城守備的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特別是他如今同掌大內(nèi),更讓太子覺得不舒服。

  這種不喜歡不舒服是很沒來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

  朝廷內(nèi)外向來都是對太子稱贊有加,認為其溫柔敦厚,謹慎知禮,會是一位稱職的守成之君。

  朱載坖也是這么要求自己的,所以即便他還是個孩子,卻把自己的喜惡深深藏在心底,平和地對待每一個人。

  他知道陳洪、嚴嵩都不是好人,這個馮保也是,有時候他覺得這偌大皇宮里沒有好人,甚至更大的天下也沒有好人。

  他是父皇唯一的兒子,也會繼位成為新的皇帝

  ,歷任先生都提醒過他不可太優(yōu)柔寡斷,心存仁慈,他同樣將這話深深埋在心底。

  如今他以太子之名監(jiān)國,卻仍不敢對任何人表示明顯的不滿,只敢勞煩親近的人多做一些事。

  乾清宮的天子寶座上,朱載坖略顯惶恐地坐在上前,感受著寶座傳來的冰涼與慌亂的內(nèi)心。

  這就是權(quán)力嗎?

  他有些不安,望向一旁的徐愛。

  這宏偉的大殿冷冷清清,所有的內(nèi)官宮女侍衛(wèi)都被他屏退了出去,只有徐愛陪著他。

  “先生,我這樣做,對嗎?”

  “如果殿下是說疏遠馮保一事,則草民不甚了解,不敢妄言?!?p>  朱載坖猶豫道,“我不喜歡很多人?!?p>  徐愛點點頭,“這是好事?!?p>  “但我奈何不了他們?!敝燧d坖顯得很失落,“我要和他們同流合污嗎?”

  “同流合污是士子之言,殿下身居高位,不需如此?!?p>  “我是說,我不能趕走他們嗎?嗯,當然不能了……”朱載坖坐在天子寶座上,威嚴而又寂寞,“我其實明白,這些人根本不是獨自一人,他們有很多同伴,遍布朝中內(nèi)外,把持著朝廷的方方面面,我趕走了一個人那所有人都會反對我,先生能幫我嗎?”

  徐愛有些意外,他沒想到朱載坖會有這種想法,平心而論,他對這個學(xué)生不是很上心,他們本就和不是一路人,即便自己的學(xué)生是天潢貴胄,他也是不在乎的,沒有王陽明,徐愛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來這里的。

  可他沒想到朱載坖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這樣的另類,也這樣信任他。

  沉思良久,他決定坦誠相告,“我?guī)筒涣四?,殿下,任何人都幫不了你?!?p>  “請恕草民直言,大明開國已近二百年,二百年春秋,那些開國時熱血激昂的仁人義士早已死去,連同他們的理想一同銷聲匿跡?!?p>  “大同社會,國泰民安,都抵不過眼前的功名利祿。朝廷上下,再沒有心懷萬民之心而為官者,余者皆是結(jié)黨營私,中飽私囊之輩?!?p>  “殿下欲一振乾坤,朝廷卻已積重難返。改,陛下會死,死于朝廷分崩離析;不改,百姓會死,死于權(quán)貴無止境的欺壓。”

  “要真正改變——只能把一切推倒重來。”

  光影將徐愛的影子映在墻上,都顯得極落寞,他慘笑道,“可推倒重來也不過能維持兩百年啊……”

  朱載坖震驚了,繼而和徐愛一樣落寞,他還是個孩子,他還沒有繼位,他還有無數(shù)雄心壯志想要付諸實踐。

  徐愛卻徹底澆滅了他對未來的期望。

  他今年十二歲,卻仿佛能看到五十二歲時自己的模樣——滿臉皺紋、頭發(fā)灰白的穿著龍袍,端坐在天子寶座上,面無表情地聽著內(nèi)臣誰誰又對朝廷有功,哪里哪里又死了許多人,他再假裝高興地論功行賞或者裝模作樣地下幾份罪己詔,然后百官再一齊高呼陛下圣明,暗地里繼續(xù)貪污國庫他還必須裝作不知道。

  好惡心。

  今日又有韃官鬧事,而且靠近皇宮,所以這些呈報也送了一份給顧少言。

  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這幾日韃官行為如此反常,他去看過被羈押的韃官,無一例外,他們眼中俱是輕蔑。

  這太奇怪了,韃官本就身處異國,平時縱有千萬不滿,也少有一連數(shù)日聚眾鬧事的,更何況這次還靠近皇宮。

  神樞營參將顧少言認識,名叫周云海,是個爽朗的山東大漢,與顧家關(guān)系甚好,顧少言索性將他請到了錦衣衛(wèi)衙門。

  當然,用的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名義,他不能暴露天子外巡,自己被監(jiān)國太子委托皇宮守衛(wèi)之職。

   “末將參見大人!”偏房內(nèi),周云海穩(wěn)穩(wěn)地抱拳行禮,正值壯年的周云海濃眉長須,目光如炬,且身披重鎧,接到顧少言相邀時,他正在軍中列訓(xùn),未及換上朝服便策馬趕來。

  “周大人請?!鳖櫳傺允疽庵茉坪W?,“大人想必已經(jīng)知道近日韃官騷動一事?!?p>  周云海神情嚴肅起來,“是!騷動韃官多為神樞營麾下所屬,末將已用軍法嚴懲,并將所有韃官禁足,呈報已經(jīng)遞交內(nèi)閣?!?p>  “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明白的是,他們?yōu)楹螘绱蓑}動?大人在遞交內(nèi)閣的呈報中稱他們是‘閑暇無事,縱酒過甚’,這我實在不能認同?!?p>  周云海羞愧地低下頭,嗡聲道:“讓大人與諸公見笑了,末將也實屬無奈,那些韃官什么都不肯說,態(tài)度倨傲,出言不遜,內(nèi)閣又催著呈報,不得已才編了個借口?!?p>  “即是說,大人也不知道原因嗎?”顧少言神色嚴峻起來,“我覺得有些不安?!?p>  周云海有些不解,“這……大人也太多慮了,這里可是京城,有御前禁軍和三大營坐鎮(zhèn),幾個韃官,能做什么?”

  顧少言沒有再說了,天子前腳悄然離京,后腳就有軍隊鬧事,還是韃官,這才是他不能說給周云海聽的擔憂。

  是,京城是有御前禁軍和三大營不假,但如果有異動的本身就是三大營之一呢?

  顧少言不露痕跡地瞄了一眼周云海,這個他從小就很熟悉的長輩,周云海倒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異常,一直在皺眉苦思。

  “還有一事,末將覺得應(yīng)該告知大人?!?p>  “什么事?”

  “末將聽聞,神機營不日將要外遷?!?p>  顧少言霍地抬起頭來,“誰說的?”

  “末將是聽神機營的同僚說的,是御馬監(jiān)下的命令?!?p>  御馬監(jiān)……馮保。

  太子殿下莫非真的是高瞻遠矚?

  顧少言也不明白,不住搖頭。

  周云海躊躇了一下,試探問道:“大人,末將聽說令尊……”

  顧少言擺擺手,不想談此事。

  于是周云海便行禮告退。

  只過了片刻,顧少言也起身,他要進宮面見太子。

  大明南北二京,分稱應(yīng)天府,順天府,與其他城池不同,二京府衙不僅總攬政務(wù),還分擔全城守備。

  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此刻正悠閑地坐在府衙的后堂品茶,對監(jiān)國太子的疏遠毫不在意。

  順天府尹陳良輔坐在下首,小心地賠著笑臉,“馮公公所托,下官當然全力相助,不過是暫封朝陽門,以便神機營出城訓(xùn)練,區(qū)區(qū)小事不足掛齒,只是不知要何時封閉,封閉多久呢?”

  馮保顯得有些不悅,“就這兩天吧,你只管把閑雜人等攔在外面就是!”

  “呃……馮公公有所不知,京城商賈眾多,來往甚密,平日九門大開都有所擁擠,貿(mào)然將一道門禁止百姓通過,下官擔心有礙民事啊。”

  馮保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聲,不再答他,意思是這事沒有他商量的余地。

  陳良輔顯得有些尷尬,在一旁訕笑。

  馮保抿了一口茶,“還有一事,過兩天,陛下會下旨戒嚴內(nèi)城,你先把衙役都安排好,別到時候忙手忙腳的?!?p>  “戒嚴?”陳良輔吃了一驚,“陛下是要準備祭祀嗎,我怎么不知道?”

  “廢話!陛下心事我們這些內(nèi)臣也只敢妄猜一二,你區(qū)區(qū)一個府尹也配提前知道?”

  陳良輔心有憤懣,心想我也是三品文官,你一個太監(jiān)也敢這么放肆,當然在這位實權(quán)內(nèi)臣面前他還是表現(xiàn)得很順從的,不住點頭稱是。

   馮保大搖大擺地走出府衙,鉆入自己的八抬大轎,轎前轎后俱是佩刀侍衛(wèi),威風凜凜,氣勢昂揚,能集文官與武將陣勢于一身的,也只有這些手握大權(quán)的內(nèi)臣。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開進皇宮,一路上暢通無阻,甚至有門將對其行禮,進了大內(nèi),有小太監(jiān)來報:太子相召,馮保略一思索,下了轎子,揮手讓眾人退去,自己獨自應(yīng)召。

  時間往前稍微推一點,顧少言正在乾清宮內(nèi)向太子與首輔稟報自己的擔憂。

  “…………所以,五軍營本就駐扎城外,如果神機營外遷,神樞營就成了距皇宮最近的番軍,,一旦有變,臣恐御前禁軍不足應(yīng)付?!?p>  朱載坖皺起眉頭,但沒有言語,而是望向嚴嵩,征求他的意見。

  嚴嵩倒是不以為意,“顧大人多慮了,按制,每過數(shù)月,三大營都會輪流外遷訓(xùn)練,這次只不過是輪到了神機營,御馬監(jiān)也是早就知會過內(nèi)閣了,大人為何如此擔憂?”

  “是因為近來韃官騷動,且多為神樞營麾下,事出可疑,又牽涉皇宮安危,下官不得不謹慎考慮?!?p>  朱載坖問道:“馮保來了嗎?”

  一旁的近侍答道:“已在殿外等候?!?p>  “讓他進來?!?p>  “是。”

  馮保佝僂著腰,雙手插在袖中,低著頭小步走到御前,恭敬地行禮。

  他來過這里好多次,不需要抬頭,僅憑默數(shù)步數(shù)就知道該在什么地方停下來,但這是那個威嚴身影喜歡的規(guī)矩,不知道寶座上那個年幼的孩子喜不喜歡。

  “參見殿下?!?p>  朱載坖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這個人,他們也不是第一次見,但今天他的身份不同,不只是太子,馮保對他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的恭敬,恭敬地挑不出一點毛病,不像陳洪,那位父皇的親信對他也很恭敬,卻有難以言喻的疏遠,想來是自知年事已高,準備死心塌地跟著父皇了,馮?!詾樽约耗茏鲂碌年惡閱幔孔鏊燧d坖的陳洪?

  想了一下,朱載坖竟不知道如何稱呼馮保,干脆省去了稱呼,直接問他,“本宮聽聞神機營將要出橙訓(xùn)練,可有此事?”

  “回殿下,確有此事,御馬監(jiān)統(tǒng)領(lǐng)三大營總務(wù),一應(yīng)軍備訓(xùn)練之事皆由御馬監(jiān)負責,此番輪訓(xùn)御馬監(jiān)在一月前就已經(jīng)稟報陛下,也知會內(nèi)閣了。”

  近侍從一堆存檔中找出那份一月前的奏折,遞交朱載坖。

  朱載坖看過,又交給顧少言。

  的確是早有稟報,不是臨時起意。

  “那今日韃官騷動,御馬監(jiān)可有說法?”顧少言問道。

  “顧大人?!瘪T保露出不解的神情,“些許韃官騷動,交由營將處理便是,還需要御馬監(jiān)親自調(diào)查嗎?”

  顧少言不說話了,他仍有些疑問,不便在這里說出來,他向朱載坖行禮告退,“臣行事草率,請殿下恕罪?!?p>  馮保也隨之告退。

  大殿又恢復(fù)了清冷,其實原本也很清冷,朱載坖坐在高處,聽嚴嵩匯報政事,處理奏折。

  一道劍氣倏地劃開黃塵,揚沙十丈,伴隨著數(shù)聲慘叫。

  林尋舟收起劍,望向被他救下的那人。

  這是一個年紀和他相仿的男子,或者說少年?穿著明軍軍裝,但顯得極為狼狽——滿臉血漬,頭發(fā)散亂,頭盔已經(jīng)不知丟到了何處,手里緊握著一把長弓,身后的箭囊里卻已無箭矢。

  林尋舟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從頭到尾旁觀了這一切。

  他在大漠已經(jīng)走了三天,本以為會遇到很多截單的馬匪或者胡人,但這兩天卻是風平浪靜,一直到第三天傍晚,他估計已經(jīng)快走出的大漠的時候,遇見了馬匪。

  傳聞中的大漠馬匪果然名不虛傳,林尋舟這樣落單的旅人根本引不起他們的興趣,林尋舟所見的是二十騎在追逐八九個明軍邊軍。

  放在關(guān)內(nèi),哪怕是最彪悍的馬匪也不敢截殺哪怕一個落單的明軍。

  更何況那些邊軍不是落單的散兵,而是完整的一隊斥候,輕甲瘦馬,在大漠中游弋,搜尋胡人的蹤跡,卻沒想被馬匪盯上。

  一路逐射,邊軍射殺了一半的馬匪,自身也只剩下這一個人,遠遠地看見漢人裝束的林尋舟,朝他奔來。

  林尋舟救下了他,其實只是揮一劍的事。

  “多謝……”年輕斥候低聲道謝,林尋舟這才發(fā)現(xiàn)他臉色黑黃,嘴唇干裂,想來是常年在大漠游弋,風沙吹拂所致。

  林尋舟甚至沒有詢問他的姓名,只是問道:“呼格部是在這前面嗎?”

  “你要去呼格部?”斥候立刻警惕起來,好像他是要叛逃草原一樣。

  林尋舟沒有解釋,靜靜地等著他的回答。

  沉默良久,斥候緩緩放松了下來,點頭道:“騎馬的話,明天中午就能到。”

  “多謝?!绷謱ぶ燮鹕碛?,又被叫住。

  “邊軍二月中旬就要例行掃蕩草原了,你得在那之前回來,不然會死的!”

  林尋舟隨意地點點頭,走向遠方。

  在大漠的另一端,有四人剛出大同關(guān),向北策馬奔騰。

  從京城到大同,嘉靖一行星夜兼程,以極高權(quán)限的手令命沿途驛站為其換馬供糧,沿途明軍為其指路。

  指向一個人。

  他和林尋舟不同,林尋舟在大同茫然地轉(zhuǎn)了數(shù)日才知道要去哪里,而他一開始就知道去哪里,并且要在那之前攔住林尋舟。

  要招安林尋舟很難,嘉靖愿意一試,可一旦林尋舟到了呼格部,不說招安無從談起,自己性命更是不保。

  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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