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亭南面的一處橋洞下,譚如鳴抱著安平樂,還在安慰她,“別哭了,已經(jīng)沒事了。”
安平樂點頭,卻伴隨著不住的抽噎,說話都斷斷續(xù)續(xù)的,聽得林尋舟心煩,
“嗚嗚,譚姐姐……”
安平樂小小的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黑的是她被抓來時臉上的污漬,白的地方是被淚水沖刷過的面頰。譚如鳴心疼地看著她,堂堂公主,弄得如此凄慘,還險些喪命,讓人心生憐憫。
由此,她又惱火地朝外邊喊道,“你也過來看看??!”
“我看什么?!”林尋舟也大聲喊道,順手拔了一把草喂給馬吃,他寧愿跟馬在一塊待一會也不想對自己不在乎的人表示關(guān)心。
譚如鳴憤憤地轉(zhuǎn)回來,柔聲說道:“沒事的,現(xiàn)在那些人都被我們趕跑了,你不用怕了?!?p> 安平樂嗚嗚地點頭,抹了一把眼淚,“譚姐姐,先生還是討厭我嗎?”
“他就這臭脾氣,你別想太多?!?p> “嗯,譚姐姐,你見到我李叔叔了嗎?”
“李叔叔?”譚如鳴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帶她來的確實有個中年男子,叫什么來著……
“李儁?”
安平樂點點頭,抓緊了譚如鳴的衣襟,淚水還沒干,眼睛就瞪得老大,“我跟他走散了,后來一直沒找到他?!?p> 譚如鳴搖搖頭,安平樂一下子就低沉下去。
“你先別急,到底怎么一回事?”
安平樂這才想起應(yīng)該說明緣由,原來,倭人進犯一事朝鮮早就有所預(yù)感,雖然朝鮮官軍敗得非常徹底,但消息還是很早就傳出去了,當(dāng)留在京城的朝鮮國使秘密地來找到安平樂二人的時候,李儁毫不猶豫地就帶著她回去了。結(jié)果到了朝鮮,局勢遠比他們想的惡劣,遍地都是肆虐的倭兵,他們幾乎是第二天就被發(fā)現(xiàn)了,繼而被倭兵窮追不舍,萬般無奈之下,
安平樂說得淚如雨下。
譚如鳴聽得心生戚戚。
只有一旁喂馬的林尋舟一陣無語:想趁亂登基,收攏人心嗎?林尋舟簡直不能理解,那個李儁真的在宮廷呆過嗎,這種幼稚的想法也會有?
“譚姐姐,李叔叔還安全嗎?”安平樂哭著問,“那個人說……說我很快就能見到他跟我父王了?!?p> “沒事,他嚇你呢,這種壞人最喜歡嚇人了?!?p> 安平樂低下頭,又是抽噎,譚如鳴哄了她許久,她才筋疲力盡,沉沉睡去。
譚如鳴輕輕替她蓋上衣物,躡手躡腳走到林尋舟身旁,沒好氣地問道:“都聽見了?”
“嗯?!?p> “你怎么看?”
“多半是死了。”
譚如鳴錘了他一下,“你又亂說!”
林尋舟轉(zhuǎn)過身來,“我問你,我們在倭兵身上搜到安平樂的畫像,如果不是他們抓到了李儁,北六息怎么會知道安平樂離開大明回到朝鮮了?”
譚如鳴緩緩低下頭。
林尋舟接著說道:“所以你說些謊話完全沒有必要,反而還需要用更多的謊話來圓這個謊。”
“那……怎么辦呢?”
“什么怎么辦,再后面的事我就不管了,把她送到他們朝廷那里就是?!?p> “那我們還要回義州?”譚如鳴試探著問道,“你……不是不想往回走嗎?”
“所以我們在這等他們來啊?!?p> 譚如鳴不明所以,“?。俊?p> “我問你——我們在路上轉(zhuǎn)悠好幾天,見到最多的倭兵是哪一種?”
“斥候啊?!?p> “第一天的確是斥候,但后來其中夾雜了許多傳令兵,他們馬鞍邊上的囊中就裝著軍情?!?p> 譚如鳴一想好像的確是見過不少這樣的倭兵,“那這是……軍情緊急?”
林尋舟點頭,“必然是官軍逼近,倭軍不得不開始調(diào)動?!?p> 譚如鳴不信,“這才多久,官軍就能打到這里?”
“我對關(guān)寧軍的戰(zhàn)力是相當(dāng)放心的?!?p> “真的假的?”
“真的,所以我們在這里等幾天,應(yīng)該又能見到那個李如松了?!?p> 雖然譚如鳴還是不信,但見林尋舟言之鑿鑿,心想讓安平樂多休息幾天也好,點頭應(yīng)下。
京城今日依舊是一片死寂。
路上行人匆匆,相互不敢對視,街邊小店也多關(guān)了門,仍在開店的,也不敢大聲吆喝,所有人臉上都寫滿了不安。
徐愛被殺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了,但朝廷嚴令禁止談?wù)?,更不許將消息傳出,所以只有京城人心惶惶。
如果說之前的清查林黨不過是官老爺們的相互攻訐,徐愛的死無疑是給了布衣百姓們當(dāng)頭棒喝。
這個人他們是知道的,陽明先生的弟子,溫文爾雅,最喜讀書,被世人看做最有望繼承王陽明衣缽的人。
現(xiàn)在就這么死了。
這不是什么黨爭,而是要徹底清算書院。
自徐愛被殺至第二天清晨,已經(jīng)有數(shù)位書院出身的官員微服潛逃,皆在城門出被捕,更多的人只能等著官兵上門抄家。
朱素嫃憤然站在東直門外,她是來為自己暈死在家中的相公討一個說法的。
殺一個與她無關(guān)的徐愛,她不在乎,但明知徐愛是顧少言的師兄,殺人前還特地透露消息給顧少言——是何居心?!
然而東直門緊閉——在朱素嫃踏上這條宮道的時候,守軍就迅速地撤離了這里,關(guān)上了大門。
意思非常明顯:沒有人想見你。
朱素嫃半倚在墻上,她沒有再去其他的城門,那必然是徒勞。
她一直都不喜歡什么爭權(quán)奪利,貶官殺人之事,她貴為公主,卻不得自由,即便如此她也接受了,現(xiàn)在她只想安心和顧少言一起活下去,卻總有人出手阻撓……
她驚慌失措地趕到刑部的時候,顧少言就像死過一次的人一樣,面容枯槁,神智恍惚,她拼命把顧少言扶回家,剛進家門,便一聲哀嚎,昏死過去。
朱素嫃攥緊了拳頭,為什么——你們明明都已經(jīng)赦免他了,為什么還要一再逼他?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他?
“姐姐!”有人小聲喊她。
朱素嫃茫然抬頭,城樓上面露出朱載坖的小腦袋,她一陣欣喜,剛要開口,就被朱載坖攔住,“噓——姐姐小聲說話。”
“噢,你能把這門打開嗎?”
朱載坖搖搖頭,“姐姐,你回去吧?!?p> 朱素嫃臉上的欣喜緩緩凝固,“為什么?”
“你不懂嗎?父皇不想見你?!?p> “他為什么不想見我!又為什么縱容嚴嵩在顧少言面前殺了徐愛!”
朱載坖手忙腳亂地向朱素嫃示意,“姐姐你小聲點,被人聽見就麻煩了?!?p> “那你說。”
“書院必將不保,姐姐應(yīng)該看得明白?!?p> “我看得出來,也不在乎,我只關(guān)心我相公!”
“顧大人不會再有事了——因為他已經(jīng)沒用了。”
朱素嫃愣住了。
“他最后的作用,就是親眼見證嚴嵩殺了徐愛,如果他能緩過來,便不會再有為難?!?p> “為什么!”朱素嫃憤然,“為什么你們要這么對他!”
朱載坖嘆了口氣,“姐姐,你與其在這里待著,還是早些回去照顧顧大人吧,有些事……我們改變不了?!?p> ……
……
朱載坖從城樓上一步一頓走下來的時候,嘉靖就在下面等著他。
“父皇!”朱載坖吃了一驚,行禮都行得有些哆嗦。
“‘有些事情改變不了’,我很欣賞這句話?!?p> 果然——嘉靖什么都聽到了,朱載坖走到他身旁無言跪下,等著聽自己的處置。
“素嫃丫頭——真的很喜歡顧少言嗎?”
朱載坖想了想,肯定道:“是的?!?p> 嘉靖扶他起來,“等你繼位了,要對自己姐姐好一點?!?p> 朱載坖有些惶恐,等我繼位?
嘉靖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說道:“等我做完了最后一件事,替你掃清障礙,就該你做皇帝了,記得——做一位仁君?!?p> “覆滅書院,有百害而無一利,怎么是掃清障礙?!?p> “的確是有百害,但卻仍有一利——可使天下太平?!?p> 或許是嘉靖之前說的話給了朱載坖膽量,他心一橫,說道:“李溫良與林尋舟所做的并無不妥,只是偏激?!?p> 走在前面的嘉靖突然頓住,轉(zhuǎn)過身來看他。
朱載坖已經(jīng)是兩腿顫顫,仍是努力硬聲講完,“我朝自太祖革除歷代官吏弊病之外,已過百年,今之官吏,與前代并不同,皆是欺壓百姓?!?p> “那我問你?!奔尉刚f話聲音輕輕的,“今天林尋舟打著為民做主的名號造反,你認了,明天又來了新人打著新的名號造反——該怎么辦呢?”
嘉靖冷笑一聲,“他們總以為現(xiàn)在過得不好,想要推翻這一切,殊不知那時候才是真的天下大亂,人不如狗?!?p> 朱載坖在嘉靖的目光注視下緩緩低頭,嘉靖的聲音是那么輕,在他聽來卻是重重地撞在他的身上,他沒有在說話,恭敬地跟在嘉靖后面走著。
他想,借著這種借口,就可以無視官吏欺壓百姓的事實了嗎?當(dāng)然,他沒有說出口,嘉靖所想他很明白:萬馬齊喑——也是一種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