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家中有私宴。母親親自下廚,要傾心來吃。
玲瓏在給傾心梳頭打扮。那一層層的黑發(fā)便是順著梳齒從頭浪到腰間。玲瓏梳得開心,便一邊梳一邊摩挲起來。
摸得久了便弄得玲瓏手癢,自己在那里咯咯地笑了起來。
傾心挺著身子朝銅鏡去看玲瓏,玲瓏躲在傾心身后,便是看不清,傾心只能是看著鏡中的自己問玲瓏,小妮子,你笑什么呢?
玲瓏本想說,阿姐頭發(fā)真好呀,每次梳起來都這么順滑黝黑。不過想起來今早樊川捎來的口信,想要見一面,便是哎呀一聲,頭就從銅鏡里露了出來,瞧著銅鏡里的傾心問,阿姐,今晚你與老爺大娘的家宴,我能在屋外的附近跟杜樊川見見面嗎?
傾心看著鏡子里的玲瓏一臉的哀求,便有點想笑,逗著玲瓏說,那我要是不許呢?
玲瓏的那雙眼就大了起來,便又藏到傾心后面說,阿姐才不會不許呢,阿姐從來都是善解人意,體貼用心,為人謀善的那類人,才不會不許呢。
傾心笑得頭發(fā)不停地涌在玲瓏手上。
玲瓏也跟著嘿嘿地笑,那張玩鬧的臉便又鉆進了鏡子里說,好啦,阿姐笑了,那就是同意啦。
傾心也就順著玲瓏的玩鬧,點著頭說,好,好,你去吧。畢竟你跟樊川也近一年未見了,這次回來時間太緊,未曾讓你倆人有單獨的時間敘情。要我讓他人準(zhǔn)備些熱食跟你們一同吃些嗎?
玲瓏的那張臉便笑得更開了,搖著頭說,不用,阿姐,杜樊川那小子說自己帶吃的,我們就在附近就…就著那..哦對對,就著那月色春風(fēng)吃食一番就行。
傾心笑這個小妮子以前念私塾的時候不好好念,聽那些男女之情,良辰美景的時候總感嘆,酸,酸死了。如今跟樊川相處久了,便是自己也喜歡上了這酸。
傾心看著銅鏡里的玲瓏笑得開心,便不自覺地想,這男女之情究竟是何?竟然這樣讓人神魂顛倒。
母親親手做的飯食已擺在圓桌上,冒著親熱的白氣,悠悠地蕩在天地里。那張圓桌是父母早年隱居竹林時父親親手刨制的,四面上著濃重的粗漆?;亓撕贾輹r未曾帶其他物件,便是把一家人吃飯的桌椅碗筷帶了回來。
傾心還記得離開竹林時母親繞著那矮小的竹屋一圈又一圈地繞,仿若只要多繞一圈這竹屋的樣子就能在心中多占一寸的心意。父親則立在一旁的牛車前等著母親了卻她的心。
那她呢?她在何處?似乎忘記了,有時候人的記憶便是奇怪,記得清楚許多他人的事情,但是把自己的都給忘記了。
入了座,傾心便給父母斟著酒。右手環(huán)在酒柄,左手輕輕托底,倒酒時人會如同酒壺一般微微相傾,倒出的是酒,亦是真情。酒傾,便旋在杯中,響的清徹。
傾心斟酒的功夫是父親親授的,早年父親在竹林飲酒無人相陪,自己便只是坐在屋外對著月,對著竹互相的地敬,母親會陪著父親坐在廊下輕輕地哼著曲,傾心不愛曲,只愛看父親飲酒,便常常呆在一旁,時間久了看父親如何倒酒,自己就學(xué)會了,便也要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去倒。父親笑得高興,就由著傾心的性子,只在酒快要倒盡了的時候才用手輕輕按下傾心高起的酒壺。
父親說,人飲酒多是在情,在意,不在盡,不在空。酒空了,人就空了。留下一壺底酒水,等來日自會再滿一壺的酒。
傾心那時候不懂什么意思,如今再想,不過是父親的一種執(zhí)著,留個好念想罷了。
傾心常常記得年幼時的中秋,她與父母一同賞月。傾心不知道月的美,看著只是暈黃的餅,在月下有著油油的亮。母親讓她自己來吃一桌的酒食,她便一邊吃,一邊聽母親跟她講她與父親的相遇。
父親見到母親時,她已嫁與他人。他們在因緣的路上擦肩而過,她回了眸而他卻晚了,等他回首時,她亦已轉(zhuǎn)過了頭,他只看到了她的半張臉,因此他們只有半截的緣分。那半截她認(rèn)錯了人,而他還在尋她。
母親見父親時亦是在家宴,他在宴中舞劍。那時她的夫已去多載,她一直是郁郁不歡,是女子獨有的憂愁,莫名的哀嘆。
母親本無心看他,只是在宴中發(fā)呆,那本是一種失禮,但她卻不以為然。當(dāng)她回神相望時,卻看到他的劍,明亮亮的閃著她的眼,她看不清他,像是前生的回眸,他的臉終究是在模糊中的臆想。
母親低下頭,揉去眼中的愁,再看便看的清楚。她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眼亦時時瞄著她,他舞著劍而她卻被他的劍氣刺的冰涼,像是一塊冰放在肌膚上,涼到讓人有微微地顫,不會冷,是恰到好處的涼。他舞得越快,這種微顫的涼意便越多,多到她連飲酒的杯都不敢斟滿,害怕灑出。
母親相信那時的自己是極其艷麗的,旁人或許看不出,但是他與她都知,像是早已熟絡(luò)的人之間的默契,只要輕輕表露便深明其義。她相信他是在引誘她,這種引誘旁人亦是不懂,仿若是伯牙的琴,只有子期懂。
母親懷疑他的大膽,他是她父親府上的食客,他又怎敢對她有所情愫,即便是有,他也應(yīng)該是藏在心中,最終附于流水讓它自去,他怎敢,怎敢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對她有所暗示,她的驚,亦是前世回眸的驚,我已回首,而君為何仍在低眉?
母親偷偷地看滿堂的人,未有人有些許的不自在,連她的父親都亦只是飲酒而視,心中無鶩。她有些想笑,他竟然在耍弄一堂之人,而這些人多是他一生都不敢有所怠慢之人。他舞畢,劍緩緩地橈手而下,微微低頭,抱拳而立。滿堂之聲,皆為喝彩,她看到他嘴角稍稍地?fù)P,得意至極地笑,她亦忍不住笑了起來,把笑聲藏在他人的喝彩聲下,心中是點點的甜。
母親在夜中到他的房中尋他,夜太深,世間便靜了許多,她能聽到彼此的呼吸,是克制的平緩。她坐在椅上,獨自飲茶,是要用茶水潤著急干的喉嚨。
母親說,你若有情于我,便此刻即帶我走。他立在她身前,驚得想去拔劍,他不敢說話,亦不知道要說什么。她再飲茶,說,你若未有情于我,我便告予父親,你前日宴中所為,況今日夜中無人知我來你房中,我若喊叫,你無論如何也脫離不了干系。他脫去一臉的老實,便與她一同的偷逃而出。
母親的言語常常只到這里,只有甜蜜跟驚喜,逃離后的苦,她很少說,似乎那并不值得多少言語,那種苦是他們所選,或許那種苦只是世人眼中的苦,對他們而言只是生活中的自然,不說是覺得無有可說之處,正如行走起臥無言可語。
傾心突然憶起此事,便饒有興趣的問母親,當(dāng)時何想?可曾對與父親私奔一事有所悔意?
母親說,我從未想到你父親的那時居然是毫不猶豫的帶我而去,我本以為他會有多少托詞,而我亦已有所準(zhǔn)備。若有悔意那怕亦是晚了多年,你都如此大了,我悔又如何?
父親卻飲酒而笑拉著母親的手言,當(dāng)遇到心中久夢之人立在眼前又有如此言語,猶豫才是對人不尊。你已如此之大,你母親又能悔到何處?
三人便都笑得釋懷了,屋中吃了多個時辰,聊了一年未見的言語,心里是各自的甜。
定了回京的日子,后日,便散了宴,各自去休息。
臨走前,母親仍舊叮囑她,明日早起,要去謝家。
傾心便是一拜,學(xué)著男子,回了一句,諾。傾心不記得這句話是跟誰學(xué)的,只是覺得有趣,平時只愛在父母面前言語一句,玲瓏聽了,也覺得有趣,沒人時也便是跟著傾心學(xué),跟她傾心一起言諾。
傾心從父母的屋中出來,四處去瞧玲瓏,見玲瓏在遠遠的亭中。早已吃完,立在那里跟樊川言語。
玲瓏見傾心出來了,便拍了拍樊川的胸,小步跑到傾心身邊,問,阿姐吃完了?吃飽了嗎?不再吃一會兒嗎?
傾心笑著順著玲瓏跑亂的發(fā)說,沒吃飽,你是不是還要請我再跟你與樊川一起吃?
玲瓏兩手托著臉,不好意思地說,哪里哪里,阿姐吃飽了,吃飽了我們就不吃了。我們走,我們回院子。
傾心笑,眼瞇起來,使著壞地說,那你舍得?
玲瓏推著傾心往院子里走,紅著臉說,阿姐別羞我啦。咱們快走吧。
傾心便笑著朝樊川點了點頭,因是在蘇家后宅,樊川不便隨意地走,便是在亭中立在原地深深地朝傾心一拜。
玲瓏看樊川拜傾心不拜她,便是揮著手跳著說,杜樊川,我走啦,我們下次見。杜樊川,我要走啦,你快拜拜我呀!
樊川便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處理。
玲瓏便是又叫了一遍,杜樊川你快拜呀。
樊川才回過神來,心里苦笑,順著玲瓏的性子,對著玲瓏再是一拜。
玲瓏才心滿意足地笑著,揮著手喊著,杜樊川,我們后日就要走啦,下次你來京城看我。
樊川抬著頭看了看四周沒人,苦笑著也不敢大聲說,只是輕輕言了一個好。聲音太小,那聲好便都被風(fēng)吹走了,玲瓏聽不見,天地便也聽不見。
玲瓏急了便是大叫,杜樊川,你啞巴啦,你說話啊。
樊川只好壯著膽子大喊:
好,玲瓏,我去看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