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芷蘭兩手托腮坐在桌子旁邊發(fā)呆，看見王老太婆和鵲兒進了粉館，忙起身迎上去，勉強擠了一點笑出來。老太婆道：“掌柜娘子，你還是不要笑，比哭還難看?！崩钴铺m定了定神道：“奶奶真是慧眼?！崩咸诺溃骸澳銈兎垧^里幾個人，除了我孫子，連那個沒心沒肺的懶丫頭在內(nèi)，個個沒精打彩，瞎子都看的出來。”李芷蘭干笑了兩聲。老太婆道：“有什么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讓老太婆我開心一下?！冰o兒道：“奶奶又說胡話?！崩咸诺溃骸安皇呛挘艺笏?，她有難處，若是我能幫她，就能讓她幫我，你說我開不開心?！崩钴铺m苦笑道：“我的難處，說出來，奶奶輕輕松松就能辦到，奶奶要求我的事，我卻辦不到?！崩咸虐焉砗蟾睦蟽和频嚼钴铺m面前道：“還不見過掌柜娘子。”王家老兒沖李芷蘭拱了拱手：“小老兒問掌柜娘子金安?！崩钴铺m慌忙還禮道：“王家老爺客氣了?！崩蟽旱溃骸笆裁蠢蠣?，當(dāng)不起，若是看得起，叫我一聲爺爺。”李芷蘭道：“請爺爺和奶奶坐。”老太婆道：“我孫子呢？”李芷蘭抬頭望了望道：“想必在廚房里?！崩咸诺溃骸皠偛怕犝乒衲镒诱f有難處，什么難處？”李芷蘭道：“錢。”老太婆道：“多少？”李芷蘭道：“五十兩?！崩咸诺溃骸拔迨畠商佟！崩钴铺m道：“我們做一點小生意，賺一點蠅頭小利，比不得奶奶高門大戶，奶奶都看見了，五十兩銀子已經(jīng)讓一粉館上下的人焦頭爛額?！崩咸诺溃骸拔艺f五十兩太少，是因為你們自己想想辦法，大不了把這粉館賣了，總能湊齊，老太婆我巴不得你們鉆天入地也渡不過這難關(guān)，我才好反過來求你。”李芷蘭悶聲道：“我懂你的意思?！崩蟽旱溃骸鞍阉俺鰜恚屛铱纯??！崩钴铺m長聲叫道：“八老！”八老一溜煙從廚房里鉆出來，竄到面前，喊了一聲奶奶，又沖鵲兒做了個鬼臉。老太婆濕潤著眼睛對老兒道：“就是他?！崩蟽荷仙舷孪麓蛄恐死稀０死闲ξ溃骸安挥貌?，看這架勢，一定是我爺爺大駕光臨。”鵲兒道：“那你還裝啞巴?！卑死瞎傲斯笆?，叫了聲爺爺。老兒道：“好！”八老沖李芷蘭道：“叫我做什么？”李芷蘭眼皮子也不抬，悶悶道：“沒事叫著玩?！卑死蠚鈵赖溃骸澳?！”沖老太婆老兒和鵲兒道：“生意不好，看把她閑的，以后多來店里照顧生意。”老太婆道：“現(xiàn)在就照顧，三碗粉，一盤包子。”八老喜道：“還吃包子？奶奶越來越大方了?！闭f完大聲喊道：“三碗粉，包子一盤。”一邊急急忙忙竄回了廚房。老兒道：“聰明伶俐，長得也好?！冰o兒道：“再好也是人家的。”老太婆道：“我給你五百兩銀子，粉館和他一起歸我?！崩钴铺m道：“粉館是粉館，他是他?！崩咸诺溃骸昂昧?，五百兩銀子，破粉館不要你的，就要他?！崩钴铺m嘆氣道：“奶奶，我們談這買賣不算數(shù)，我可以一文錢不要把他送給你，可是你帶不走他，有什么用？”老兒道：“掌柜娘子不要著惱，老太婆不會說話，你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崩咸诺溃骸八览蟽?，我不會說話，你來說，看你能說出一朵花來！我跟著他攆了這么久，門檻都踏破了，他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你若是能夠說動他跟我回家做我孫子，從今往后我也喊你做爺爺，每天早晚給你燒香把你供起來?！崩顥椂酥斜P，里面盛著三碗粉，小召舉著一盤包子，兩個人從廚房里出來。老太婆見了，變臉道：“快快原路端回去，不是我孫子親手送來的，我不吃。”小召將一盤包子扔在老太婆面前道：“沒有一次不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崩顥梽竦溃骸袄先思?，趁熱吃吧，雖然不是他親手端出來，包子是他親手做的，粉也是他親手下的?！崩咸诺溃骸笆裁炊际撬?，你們做什么！特別是這個又懶又丑的丫頭，每次看見我就來氣。”小召怒不可遏道：“正好心里不痛快，來來來，老太婆我們打一架！”李棗把小召往后拉道：“你們慢慢吃吧，不用等他，他不會出來了。”鵲兒道：“他躲我們？”小召道：“你生得這么俊，他不會躲你，躲也是躲這個老丑八怪。”李芷蘭怒喝道：“徐三招，越來越不像話，人家進門是客！”老太婆抽抽噎噎哭了起來，鵲兒放下筷子，掏出手帕幫老太婆擦眼淚，自己也雙淚長流。老兒嘆氣道：“我勸不動她，每日在家里茶飯不思，心心念念都是這個孩子，眼看著瘦了一大圈?！冰o兒哭道：“只恨我不是男兒身?！崩顥椀溃骸皬娕さ墓弦膊惶??！崩钴铺m沖李棗使了使眼色，李棗乖乖閉嘴。李芷蘭勸慰道：“兩位老人家且放寬心，人生在世，各有各的難處，大家都不容易，日子過一天少一天，開心一點，不要總想那些不開心的事。”老太婆道：“寬心不了，開心不起來，沒有孫子，死了也不閉眼?！痹秸f越傷心，哀哀地哭泣不止。
八老始終躲在廚房里不肯出來。祖孫三人吃完粉，相互攙扶著蹣跚而去。
小召牽著八老的耳朵把他從廚房里拽出來罵道：“姓八的，你好狠的心?！敝挥欣钴铺m看得出來八老臉上哭過的痕跡。八老悶著不做聲。小召接著罵道：“人家一把年紀(jì)，哭得房倒屋塌，大家的心都被她哭化了，唯有你這個白眼狼，無動于衷。”八老道：“你心好，你去給她做孫子。”小召怒道：“誰叫她瞎了眼，偏要找你，不找我?！崩钴铺m道：“你和她見一次吵一次，居然幫她說話?！毙≌俚溃骸拔覜]長他一樣的狼心狗肺?！崩顥椀溃骸八蟻頍o依，你孤身一人，都是苦命的人，兩家合成一家，其實也不壞?！毙悴鸥胶偷溃骸笆遣粔??！卑死系溃骸皟晌桓绺缑槐任液茫捕际枪律硪蝗?，你們?nèi)プ鰧O子吧?！崩顥椇托悴琶婷嫦嘤U。小召道：“人家看中的是你?！卑死系溃骸半y得你今天如此好心，給他們每個人臉上也燙一塊紅記就行?！毙≌僖脖灰谜f不出話來。
老太婆躺在床上滿嘴胡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鵲兒對老兒道：“爺爺，讓我去請郎中，不能再拖了?！崩蟽旱溃骸罢埐坏?，等她好了，知道我們請了郎中費了銀子，發(fā)作起來，我們個個跑不脫?！冰o兒道：“萬一奶奶死了呢？”老兒道：“且死不了，你看她精神頭兒比我還足，眼睛不用睜，一個早晨把我祖宗十八代罵了好幾遍?！冰o兒道：“你說不請就不請，奶奶要是死了，我恨你一輩子?！崩蟽旱溃骸肮詫O女，你把心款款地放進肚子里，有你爺爺看著她，她不敢死?！冰o兒出去了，一會兒轉(zhuǎn)頭回來，領(lǐng)了一個漢子進來。漢子沖老兒拱了拱手道：“問王家爹爹金安。”老兒瞇縫著眼睛仔細(xì)端詳?shù)溃骸八⌒±蟽貉圩?，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貴客？”漢子道：“老爹爹貴人多忘事。”老兒搜腸刮肚想了一番，尷尬道：“實在是得罪，想不起來。”那漢子轉(zhuǎn)頭對鵲兒道：“小姑娘，你還認(rèn)不認(rèn)得我？”鵲兒搖了搖頭。漢子對鵲兒道：“你先去忙，我和老爹爹說幾句話?！冰o兒看了看老兒，老兒道：“你去給貴客倒茶?！蹦菨h子等鵲兒出去，掩了門，笑嘻嘻換了一付聲調(diào)道：“老爹爹，我姓周，添平城里的。”老兒再一次在漢子臉上盯著看了半晌，泄氣道：“老了，不中用了，還是想不起來，聲音有些熟，面相卻生得很，添平城里我沒見過的人不多，貴客是新來添平的買賣人？”漢子搖頭道：“不是不是。”老兒道：“是衙門里新來的官爺？”漢子道：“確是衙門里的，不是新來的?！崩蟽阂慌拇笸鹊溃骸爸艽笕耍 被琶Ψ砼康降厣峡念^。周修德哈哈大笑，把老兒扯起來。老兒又驚又喜道：“周大人稀客。”周修德道：“微服私訪，仍舊不要叫我大人?！崩蟽旱溃骸安坏嫦嘧兞耍曇粢沧兞?，大官人好本事?！敝苄薜碌靡獾溃骸斑€沒有謝謝老爹爹，正是上次老爹爹送我去荊州玩耍時，找一個唱戲的老師學(xué)來的獨門秘技?！崩蟽荷斐龃竽粗纲澋溃骸按蠊偃巳舨皇亲缘郎矸?，就算把小老兒的眼珠子取出來貼在大官人身上，也認(rèn)不出來大官人?！敝苄薜碌溃骸拔易约赫樟绥R子，聽了聲音，都能蒙混過關(guān)，就是不知道身形還像不像我?！闭f著來來回回在老兒面前走了幾圈。老兒道：“萬無一失。”周修德喜道：“那就好。”老兒道：“大官人又去哪里玩耍，老兒去給大官人拿銀子。”周修德忙道：“不是來拿銀子的，是來還銀子的?！碧统鲆诲V銀子塞到老兒手里道：“上次蒙老爹爹惠贈，一直沒時間還，好生過意不去，今日專程來還錢?！崩蟽和妻o道：“區(qū)區(qū)小事，何勞大官人掛懷，大官人收回去吧。”周修德笑道：“快收起來，我不還，你在奶奶那里能夠過關(guān)？不怕吃官司？”老兒轉(zhuǎn)頭看向床上，黯然道：“她也逞不了英雄了，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管我?！敝苄薜碌溃骸安×?？”老兒道：“前幾天從城里回來，受了點風(fēng)寒，加上心里有些心事淤積，一病不起。”周修德走過去看了看老太婆道：“有沒有請郎中？”老兒道：“我們莊戶人家，沒那么金貴，熬幾天也就好了?！敝苄薜律焓职蚜税牙咸诺拿}道：“不要熬，奶奶病得不輕，我給她開幾味藥?！崩蟽合驳溃骸按蠊偃硕冕t(yī)道？”周修德含笑道：“懂得不多，比尋常的庸醫(yī)強那么一點點?！崩蟽捍笙策^望道：“怪不得大清早聽見屋頂上喜鵲叫，原來天降救星?！?p> 鵲兒照著周修德開的方子在城里開了藥回來，煎好了喂老太婆服下。老兒和鵲兒不住向周修德道謝。老太婆歪在床上，也哼哼唧唧著說了幾句客氣話。周修德道：“奶奶的病來得快去得慢，一天兩天好不利索，注意休息靜養(yǎng)，暫時不要下地走動，話也少說一點。”老太婆道：“又不許動，又不許說話，還不如死了?！崩蟽号阈Φ溃骸按蠊偃撕帽臼拢烟砥街卫淼煤忧搴ｊ滩徽f，醫(yī)術(shù)也如此精湛，簡直是藥到病除?！敝苄薜旅_老兒使眼色，老兒醒悟，捂住嘴巴干咳了幾聲。老太婆道：“說什么河清海晏，前一陣還來了賊人?！敝苄薜碌溃骸皝G了東西沒有？”老兒道：“沒有丟東西?！崩咸艈艿溃骸岸己湍阋粯铀孟耦^死豬，房子被拆了也說不定，要不是我，不說別的，那條看家的黑狗，一定被他們打了去?！敝苄薜碌溃骸翱蓯海砥降牡孛嫔?，不能容他們胡作非為，你們報官了沒有？”老太婆道：“這一向沒心思。”周修德道：“等回了城，我替你們?nèi)蠊佟！崩咸艑o兒道：“把撿的那只鞋交給大官人，興許有用?！冰o兒點了點頭出去，小心翼翼提了李棗的那只鞋進來，放在地上。周修德俯身去拾，老兒忙搶上前去拿起來道：“不要臟了大官人的手?！敝苄薜碌溃骸安坏K事?！闭f完把鞋取過來提在手上看。老太婆道：“可笑那兩個笨賊，一無所獲，反折了一只鞋?！敝苄薜碌溃骸耙还彩莾蓚€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老太婆道：“一個高一個矮，兩個都不胖，矮的那個似乎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嗚哇嗚哇怪叫?！敝苄薜律焓值叫永锍冻鲂瑝|，看見鞋底上一個歪歪扭扭的棗字，皺了皺眉頭，把鞋墊放了回去，對鵲兒道：“給我收好，等一下我?guī)ё?。”老兒道：“大官人不要著急走，幾番登門都是匆匆來匆匆去，今日無論如何留下來，讓小老兒盡一盡地主之誼?！崩咸诺溃骸皩Γ灰倏蜌?，你醫(yī)好了我的病，吃我一頓，我也不虧，等我明日精神好了，和你一起進城?！敝苄薜碌溃骸澳棠滩灰敝M城，先養(yǎng)好身子要緊?！崩咸诺溃骸安恍?，我想我孫子，不看一看他，我身子好不起來?！敝苄薜碌溃骸安恢滥棠踢€有孫子在城里，讀書還是做生意？”老兒難堪道：“不是什么孫子?！崩咸藕浅獾溃骸霸趺床皇菍O子，我認(rèn)準(zhǔn)了他就是我的孫子?！冰o兒沖老兒和周修德連連搖手使眼色。老兒長嘆一聲道：“我們不提起來，她也放不下，她的病就是這么得的，她的心卡在這里了，過不去。”周修德道：“怎么回事？”老兒道：“我們膝下無兒無女，這個丫頭也是后來養(yǎng)的，老太婆作怪，非要收一個男孩子回來繼承香火，看上了添平城里的一個，人家又不樂意。”周修德道：“哪一個？”老兒道：“在粉館里做事，叫什么？”鵲兒道：“太平粉館，叫八老?！敝苄薜虏唤Φ溃骸八?？”老兒道：“大官人認(rèn)得？”周修德道：“見過一兩次，除了有些油嘴滑舌，聰明能干?！崩咸畔驳溃骸翱纯?，我相中的人，連大官人也贊不絕口?！崩蟽旱溃骸八俸?，不依你的，有什么用？”老太婆道：“大官人和他說不說得上話？若是大官人能勸得他做我的孫子，我給大官人磕頭，家產(chǎn)分大官人一半?！崩蟽撼獾溃骸靶莸煤f，辱沒了大官人，大官人看得起你這點家產(chǎn)！”周修德道：“這是好事，我同他說一說，興許有用?！崩蟽合驳溃骸按蠊偃苏娴目铣鲱^？”周修德道：“你幾次三番幫我，我?guī)湍阋淮我矐?yīng)該，再說這件事兩全其美，我為什么不幫?！崩蟽捍笙策^望，跪倒在地道：“大官人受我老兒一拜?！崩咸乓矑暝麓步o周修德磕頭，周修德手忙腳亂按住她，沖鵲兒道：“快扶爺爺起來。”鵲兒不扶老兒，自己也跪在地上，淚水漣漣對周修德道：“叔叔若是能幫爺爺奶奶完了心愿，就是救了奶奶的性命，救了我們一家人，鵲兒也要給叔叔磕頭。”周修德將祖孫二人一一扶起道：“若是我算得不錯，這小子跑不脫，不說別的，就是沖著小鵲兒的一片孝心，我也要讓這小子乖乖給你們王家當(dāng)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