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長寧七年,春,三月初三。
我出嫁了。
一連數(shù)日的春雨終于停歇。天光明媚,云端架起虹橋,是個好兆頭。
護城河岸楊柳吐新綠,桃花蘸水而開。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虞嬤嬤也說今天是個好日子。
可是我知道,在這些把街道圍得水泄不通觀禮湊熱鬧的人心里,我并不是那宜其室家的女子。
今日出嫁的不只是我,還有我的妹妹江舒顏。只是她出門往東去安王府,我出門往西進成王府。
我?guī)缀醪碌玫剑菞l街的人都在遺憾祝福,而我這條街的人都在指責(zé)白眼。
因為啊——
全洛京的人都知道,我要嫁的夫君——成王胤晟——心悅我的妹妹江舒顏。
全洛京的人都知道,江家長女江靜姝為嫁給成王竟腆著臉跑到太后的慈寧殿外跪了三天三夜。
全洛京的人都知道,因為我的不擇手段,我的妹妹被迫嫁進安王府,和我同一日出嫁。
可是——
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按輩分,我該稱慈寧殿里的那位太后一聲姑姥姥。我十歲離家去清風(fēng)庵為母親守孝,孝期滿后就住在城郊的江家別院,逢年過節(jié)太后就會接我進宮住幾日陪她老人家說說話。期間成王殿下在封地胥州,我連他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直到去年秋,皇帝念他年歲到了,便召他回京行冠禮,順便過個年。他回京那一天,我正從江家別院搬回洛京,我擠在人群里遙遙望了他一眼,才知道他是誰。
我確實是喜歡他,而且喜歡了很多年。
可是他好像不認識我,他和我的妹妹兩情相悅。
他的封地在胥州申陽郡,三面環(huán)山,交通不便,是個貧瘠苦寒之地??删褪沁@么個音訊不通的地方,也阻絕不了他和江舒顏尺素傳書遙寄相思,數(shù)年如一日,從總角的娃娃到如今的璧人佳偶,這等深情,莫說洛京的百姓津津樂道,我也是羨慕的。
所以我將這多年的喜歡小心地暗藏心底。
可惜,我沒瞞住我那閱人無數(shù)眼光毒辣的姑姥姥。
太后連忙去皇帝哪里說親,眼見著都要談妥了,卻又被人攪和了。
攪和的人就是我。
沒什么好稀奇的,我再喜歡胤晟,胤晟也不喜歡我,我嫁過去有什么好處?
自明皇后歸天、太子薨逝后,皇帝的脾氣越來越差,太后去說親讓他心情好了些,卻又被我觸了霉頭?;实垡粴庵铝P我跪在殿外,又念著殿外大臣往來,丟了我女兒家的臉面,就讓太后提著我回慈寧殿外跪著。
太后說,我何時應(yīng)了這門親事,何時讓我起來。偏偏我又是個倔脾氣,一跪就是三天三夜,直到一場大雨將我澆得高燒昏迷過去也不曾服軟。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回了江家,當天宮里就來了兩道賜婚圣旨。
至于為什么突然多了一道賜婚的旨意,我是真的不清楚,只知道皇帝生了很大的氣,我是再觸碰不起這帝王之怒了,只好接旨。
我長這么大,太后一向?qū)ξ掖葠塾屑?,從未如此狠心過。
又過了幾日,太后召我進宮。
慈寧殿里,她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樂家本是百年的世家大族,但到了她那一輩,嫡系一脈里只我外祖父得了我母親一個女兒,后來便從旁支里過繼了一個來繼承家業(yè),即便如此,樂家這一脈也是日漸式微。我雖姓江,卻是孫子輩里唯一有樂家嫡親血脈的孩子,她一直將我當親孫女養(yǎng),我的婚事她自也是左挑右選慎之又慎。胤晟是她瞧著最順眼的一個孫兒,雖然現(xiàn)在不怎么討皇帝喜歡,但行事穩(wěn)重,日后未必不會出人頭地,也是個可托付的良人。
太后給我講這些道理,不過是想我收了那犟脾氣罷了。
“可他不喜歡我。”我說。
太后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頰,目光慈愛,聲音和藹:“你是個好孩子,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兒疼在心上,日子久了他自然會看見你的好?!?p> “可若是他不肯看我呢?”
太后見我這樣沒出息,責(zé)備道:“你這樣好看的女孩兒,他怎么舍得不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他就知道你比那江舒顏好了不知多少。我樂家的女兒,怎么能妄自菲薄呢?”
我沒再說話,我知道我違逆不了這樁賜婚。我更知道,一旦一個人心里有了另一個人,便是有漂亮千倍百倍的女孩出現(xiàn)他也不會多看一眼。更可況,我并不比江舒顏漂亮。
胤晟是怎樣的人我了解,盡管他不喜歡我,可我喜歡他。
我心事重重地出宮。
那一日,洛京飄起了小雨。春雨連綿稠膩,頗有幾分江南煙雨的情調(diào)。
阿荷在我身后撐著傘,傘是江南畫雨堂特供的六十四骨油紙傘,傘上描畫的是江南的煙雨人家,朦朧脈脈令我這長在北方的女子心向往之,可惜日后怕是沒有機會了。
我沒有坐馬車回江府,我只想在街上走走。我走得很慢很慢,似乎每家店鋪的模樣,每一磚一瓦的紋理,每一滴雨點的形狀都要看清記住。因為我知道,莫說什么江南煙雨,日后怕是連這樣普通的長街我都極少有機會看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