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膝上的傷漸漸好了,淺淺的疤痕橫亂交錯,有些猙獰,但好在不是在臉上手上,也沒人看得見。
我讓沈希音幫我尋了個幾個工匠,將江府的欣榮居另辟出來,自成一宅,免得日后夏苓母女?dāng)_了母親安息。這兩日差不多竣工,我正打算去看看。
房間外突然一陣喧嚷,一個俊俏的小公子沖破阿荷的阻攔,闖進來,在我面前轉(zhuǎn)了一個圈兒,欣然道:“姐姐你看,我這一身如何?”
我定睛一看,不禁失笑,“阿言?”
“哎呀!”她一臉懊惱,“怎么被你給認出來了?阿荷都沒認出我來?!?p> “你這一身打扮是要去哪?”
她貼近我耳邊,細語道:“聽說姐姐和霓裳閣的幻羽姑娘相熟,帶我去見識見識唄?!?p> “不行!”我推開她,義正言辭,“一個女兒家去霓裳閣干什么?”
“姐姐都能去,我為何不行?”
我被她問得心虛,推脫道:“今日不行?!?p> “那明日?”
“明日也不成!”
“姐姐——”
我道:“我這幾日吃齋念佛,便是為了過幾日為亡母做法事,半途而廢可就沒有誠意了?”
“那姐姐何時能帶我去?”
“你去求你哥哥呀,那地方他比我熟?;蚴?,你自己去也成?!?p> “不成!你知我哥哥在府里留了多少眼線盯著?連個螞蟻進來他都知道,他若是知道我去了那地方,那還不立刻送我回凝碧山莊?我好容易來洛京一次,可不想就這么被送回去?!鄙蛳Q钥卦V一頓,見我梳好了妝要出門,就問:“那姐姐你出門是要去哪?”
這丫頭,難不成我出門就是為了去霓裳閣?我道:“去江府一趟,看看院子修的怎么樣了?!?p> “那我陪姐姐一起去?!?p> 我看她一身男裝打扮,想了想,道:“去把衣裳換了吧,免得多事兒的人亂說?!?p> “好嘞!”她欣然應(yīng)道。
為免驚動江府里的人,我命車夫?qū)ⅠR車停在欣榮居的后門。
欣榮居經(jīng)修葺后,煥然一新,草木蔥蘢,欣欣向榮,恢復(fù)了幾分往日風(fēng)采。
再往里走,便是一汪清澈湖水,倒映天光云影,湖上石橋依然,青苔綿延。湖畔楊柳依依,斯人獨立,目光蒼遠。許多年前,我的母親也曾站在湖面,傍柳遙望,盼斯人歸。
“阿荷,你帶阿言到欣榮居別處轉(zhuǎn)轉(zhuǎn)?!?p> “那姑娘您小心?!?p> “嗯?!?p> 我向湖邊走去,雖仍有些害怕,但勉強能克服。
我在那人身后站定,心緒復(fù)雜,喚了一聲:“父親?!?p> 他轉(zhuǎn)過身,臉色驀然一僵,道:“你來了。”
我心頭微酸,我到底不是他期盼的女兒。
“為何遷走欣榮居?”他問。
“母親不愿意留在江家?!?p> 他目光微縮,眉毛皺起,道:“你母親是江家的人?!?p> “是嗎?”我拈起飄蕩在身畔的一枝柳葉,道:“母親說,湖水鑒君心,楊柳留君情,可如今,君心不在,君情已逝,父親還要箍著母親的靈魂在湖底,折磨不休?”
“靜姝!”他厲聲喝止,道:“我與你母親結(jié)發(fā)十余載,我們之間的感情——”
“感情如何?”我冷笑,“父親可知母親為何給我取靜姝這個名字?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你可知母親等了你多少年?父親所以為的情深,便是時隔十幾年后,在先妻溺亡之處哀悼一番說一說這兩個字?”
“你!”他憤而揚手,卻終還是停在半空,袖袍一甩,背手而立,望向湖面,道:“你莫以為太后向著你,你就可以如此放肆,這到底是江家,我到底還是你的父親。”
“不敢?!笔种辛~隨風(fēng)而去,飄落湖面,隨波飄蕩,身不由己。
“從前我年少,許多事想不通,到后來我才知道,若沒有太后,只憑父親,我怕早隨母親一同去了?!?p> “父親,往事我不愿再追究,既已深負,便莫再相擾,我只想母親安息。父親今日特意在這等我,也不只是為了追憶深情吧?”
他便直接問:“了然師太可曾有留有什么遺言?”
“沒有。難道父親不知道師太走得匆忙,來不及留遺言?”
他臉色有些難堪,轉(zhuǎn)而又道:“成王從前在胥州時曾結(jié)識過一個叫何昶的人,近來他牽扯到一個案子,處理起來有些棘手,你若得空便和成王殿下說一聲。”
我忽然想起西園雅集當(dāng)日父親與江舒顏會面之事,按著沈希言的說法,沈府里進個螞蟻沈希音都知道,那父親與江舒顏見面,沈希音豈有不知之理。那日恐是父親因此事去拜訪沈希音被拒,后又找了江舒顏,最后才找到我這來。
沈希音都拒絕的事情,我怎么又能代胤晟接下。只是這與了然師太有什么干系?
我道:“成王殿下的事情,我不便干預(yù),父親還是另找他人吧。”
“這……”
我見父親愁眉不展,又想到,胥州何氏是胤晟的母族,何昶又是何氏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他若犯了什么事,胤晟自會處理,哪里需要我這父親著急,只怕此案也牽連了江家??赊D(zhuǎn)念一想,孰知是何昶連累了江家,還是江家算計了何昶?只是不知這是什么案子,父親身為刑部尚書,總管天下刑名案件,他若是想做什么手腳簡直易如反掌,再借此將胤晟牽扯進來,一石二鳥,到時胤俅便穩(wěn)坐太子之位。我不知胤晟如何打算,我只知胤晟是太后護著的人,而皇帝向來不曾忤逆過太后,便是再不喜歡胤晟也不會拿他如何,到時只怕遭殃的只有江家。父親怎么就看不透這一點?
“父親,女兒尚有幾句話講?!?p> “說吧?!?p> “江家原是沒落貴族,父親從一介布衣到如今的榮光,步步籌謀,可謂是殫精竭慮??扇羰撬愕锰珴M,便容易堵住了退路,父親還是當(dāng)以深遠為計?!?p> “為父從來都只為江家?!?p> “父親,女兒言盡于此?!蔽也幌朐俣嘌?,便告退離開。
一路又將自己方才的想法理了理,突然迸出一個念頭,心里一驚,便要喚阿荷,卻發(fā)現(xiàn)阿荷已被我支走了。
我只得去尋她。
繞過湖水,穿過林子到了欣榮居前院,便聽見夏苓那尖亢的嗓音,
糟了,以沈希言那直率的性子,二人不非得打起來?阿荷可攔不住她兩個。
我疾步趕過去,卻見只是夏苓一人在吵擾,沈希言難得地沉住氣。我漸漸放心,好整以暇地倚著身旁的柳樹。飄拂的柳枝擋在身前,正方便我看戲。
“這間宅子乃是皇帝陛下所賜,她江靜姝說拆就拆,說遷就遷,可曾把皇帝陛下放在眼里?若皇帝陛下怪罪下來,這罪責(zé)誰擔(dān)?”
沈希言竟屈膝行禮,柔柔弱弱,細聲細語道:“夏夫人先莫要生氣,這間宅子雖是圣上所賜,可欣榮居卻是原來的江宅。當(dāng)初江大人尚是白丁,毫無積蓄,這宅子都是樂姨用一分一分?jǐn)€下的體己錢建的,這般算下來,欣榮居是樂姨的宅子。而且以后從江府辟出去了,自會令置一份房地契,這也是太后點頭允了的。皇帝陛下真想怪罪的話,那也只能去怪……”
沈希言聲音減弱了下去,不用想,不過是一間宅子罷了,太后都點頭的事,皇帝能如何怪罪?夏苓無話可說,沈希言又是一副弱柳扶風(fēng)的模樣,她再爭論下去就是她這個做長輩的不是了,果然,夏苓自己打了個圓場走了。
我這才從樹后走出來,沈希言回頭瞧見我,笑盈盈地過來,道:“怎么樣?還是我向著你吧,我可是比我那個哥靠譜多了?!?p> “是是是,你最好了。”
我又和沈希言在欣榮居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見修葺的都差不多了,只等到時將與江府連接的長廊拆了封上墻了。
我寫了細則讓阿荷交給工匠師傅,便帶著沈希言回沈府了。
用過午膳,我便提筆給外公寫信。
自一個多月前和外公在成蹊閣見過后,外公便抱著那壇桃花釀不知所蹤。我只好先寫了信寄到懷州樂家。我邊回想與父親的對話,邊又將紛亂的思緒捋了一遍,突然停筆,看著信紙上滿滿的簪花小楷,猶豫不定。
也許這只是我在胡思亂想?圣意怎么是我能揣測的?
阿荷正在磨墨,見我神情不對,便問:“姑娘怎么了?”
我放下筆,將寫好的信撕碎,放在燭臺上燒了。
“姑娘為何燒了呀?”
我臉色嚴(yán)肅,道:“從洛京到懷州,路途遙遠,懷州左右又有常青明氏和戚州的江家虎視眈眈,這信免不得被人截了去,到時,樂家和成王府就都完了。”
“姑娘到底在信里寫了什么?”
我走到窗邊,左右望了望,掩上窗后回到書案前,重新磨起已近干涸的墨,我道:“我一直有一事想不通,那日外公說,父皇和太后一向和睦,從無芥蒂,可是太后心喜胤晟,而父皇寵愛安王,太后不喜小明后,而小明后卻十年盛寵不衰。怎么說,他們都是站在對立面的。如果外公說的是真的,那就是父皇其實也屬意于胤晟,只是一直沒有表露,或者就是太后對胤晟的維護不過是假象,胤晟……是被棄的那一個?!?p> “姑娘!”阿荷及時止住我,微微搖頭。
我笑道:“也許,只是我想多了?!?p> 阿荷也許不知道,但我心里清楚,胤晟絕不是被棄的那一個。
因為懷州樂氏一脈,絕不能從此而沒落,這也是太后為何不僅待我如此好還一定要我嫁給胤晟的原因。
而父親問起了然師太的遺言,則是因為了然師太與父皇的關(guān)系特殊,又一向親待胤晟,怕她改變父皇的主意罷了。
可父皇到底主意如何,誰也猜不準(zhǔ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