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晨，喧鬧歡騰了一整宿的洪府一片寂靜，狂歡了一夜的人們也都在沉沉的夢鄉(xiāng)之中。紫芬簡單的用過早飯之后，心里覺得有些憋悶，見外邊有了太陽，便帶著霞姐兒在花園里走走。一路慢慢走著，滿目都是冷冰冰的寒枝，就連往日嘰嘰喳喳不停嘴的雀兒們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好在霞姐兒在紫芬眼前快樂的跳著笑著，給這蕭瑟寒涼的花園增添了一點(diǎn)生氣。
走了一陣子，紫芬想到在花園東邊的花房里一到冬天就會搭起暖棚，雖說外邊是寒意襲人，可是花房里邊卻依舊是鮮花盛開，春意濃濃。紫芬笑著對女兒說：“媽帶你去賞花可好？”
霞姐高興的連連說好，熟門熟路的朝花房那邊跑去。
紫芬一推開花房的門，一陣陣清甜的花香撲面而來，讓人心里不由得清爽了許多。照應(yīng)這滿屋子花草的兩個老媽子笑著將紫芬迎到了里邊，其中的一個臉色有些神秘的湊到紫芬跟前，輕聲說道：“大少爺外頭娶的那位也在里邊，正在花架子后邊賞花呢。”
紫芬一聽心眉在里邊，笑容漸漸凝固在嘴角，她實(shí)在不想在新年的第一天又和這個女人碰到一起。紫芬拉起女兒的小手，沉著臉準(zhǔn)備回去，這時心眉拿著一小盆水仙從一叢綠植后邊走了出來，看見紫芬轉(zhuǎn)身要走，笑著說道：“怎么才進(jìn)來就要走，瞧這一屋子的花開的多好啊。”
紫芬本想一甩門就出去，但是一想這樣會顯得自己小氣，于是她轉(zhuǎn)過身子盯著心眉的眼睛，不緊不慢的說道：“這里沒有能入得了眼的東西，自然是一刻都不想多呆了?！?p> 心眉聽出她話里有話，微微笑了一笑，然后沖著可愛的霞姐招了招手。
霞姐兒一看心眉站在對面，立刻奶聲奶氣的叫道：“姨娘?！?p> 心眉聽見霞姐兒親熱的叫自己，忙蹲下來，伸出雙手笑著說道：“乖孩子，快到姨娘這里來。”
霞姐兒與這心眉也是投緣，只見過一面，竟然就非常的熟絡(luò)起來，她笑著就要跑過去讓心眉抱抱。
在女兒從自己手里掙脫的瞬間，紫芬有心將她緊緊拉住，然后強(qiáng)行帶她回去，可是當(dāng)紫芬看見心眉那清澈的雙眼和真誠的目光之時，一時又硬不下心來，任由女兒從自己身旁跑了過去。
心眉抱起霞姐兒疼愛的親了一親，然后站起身對拉著臉立在門口的紫芬說道：“既然就你我兩個人，不如坐下來聊聊，把想說的話全都說出來，總比大家都憋在心里的好。”
紫芬冷笑了一聲，也不多言，徑直走到茶桌前坐下，她倒要聽聽這個搶走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有什么說辭。
心眉將下人們打發(fā)了出去，抱著霞姐兒也坐了下來，定定的看了一會子滿面冰霜的紫芬，笑著說道：“真不愧是杭州的靈山秀水孕育出來的女兒，就連生起氣來都好似西子湖泛起的水波一樣柔柔的，就像詩里說的任是無情也動人?！?p> 紫芬也不去看她，冷冷的說道:“再柔再動人又有什么用，還不是一個人守著寒窯過日子。”
心眉聽出紫芬話里的那份不甘和酸楚，她輕輕的問了句：“心里非常恨我吧?！?p> 紫芬聽她如此問，轉(zhuǎn)過臉定定的看著心眉，正色說道：“對，非常恨，非常非常恨?！?p> 心眉淡淡的一笑，說道：“你倒不藏著掖著，這直爽的性子我喜歡?！?p> 紫芬繼續(xù)說道：“不只恨你，我還恨他，除此之外我更恨我自己？”
心眉有些詫異的問紫芬道：“你為何更恨你自己？這倒奇了，說來聽聽?！?p> 紫芬用剛毅的眼神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恨我自己被這一雙小腳栓住，身家性命皆不能由己，倘若我似你一樣有雙天足，我定然要離開這里，哪怕在外邊做苦力也總好比困在這里做金絲鳥的好?！?p> 心眉沒有想到這個外表柔美娟秀的女子竟然有這等見地，她伸出手握住紫芬的手，真誠的說道：“你不應(yīng)該恨你自己，這不是你的錯，你最應(yīng)該恨這個世道，是這個世道把咱們女人不當(dāng)人來看，無論出身豪富還是寒門，咱們女人就像個東西像個擺設(shè)一樣被塞來送去，沒人在意咱們是否愿意，沒人在乎咱們是否歡喜。你縱使有一雙天足，能走得出這深宅大院，如果世道不變，那咱們女人走到哪里依舊還是任人擺布的份，只有世道變了咱們女人能跟他們男人平起平坐了，那咱自己的命運(yùn)才能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p> 紫芬本想將手從心眉手中抽出來，但是又被她方才膽大又新奇的話語深深的打動，她不禁有些將信將疑的問道：“世道還能變嗎？咱們女人還真能和那些臭男人平起平坐嗎？”
心眉堅(jiān)定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對紫芬說道：“只要我們每個人都動起來，就一定能將這世道變一變，我在英吉利留洋的時候那里的女人不光與男人平起平坐，還能與男人一樣外出公干，一個男人只能娶一個女人，若夫家不良女子還能離婚，女人甚至還能當(dāng)女王統(tǒng)領(lǐng)著男人?！?p> 在這散發(fā)著陣陣花香的暖房里，兩個本應(yīng)敵對的女人漸漸的敞開了心扉，紫芬原本眉宇之中帶著的一絲防范與冷傲漸漸的在這沁人心脾的花香之中消散開來，嘴角竟也掛起了一絲會心的笑容。
自打那日在花房之中說開了心事，紫芬漸漸的喜歡上了這個直爽敢言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葉心眉，她從心眉的口中知道了一個自己先前從未聽過更未見過的世界，那是一個多么精彩多么神奇的世界啊，不知何時自己所處的這個壓抑人性的國度也能如那英吉利一樣男女平等，來去自由。
心眉時常過來與紫芬聊天，她教紫芬梳各種流行的發(fā)飾，教霞姐兒說洋文，并親自做了西洋人的餐食，手把手的教紫芬母女用刀叉。心眉的到來，給紫芬冷清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活力和樂趣，她每日竟有些期待心眉從那門里笑靨如花的走進(jìn)來。
天氣漸漸的轉(zhuǎn)暖，紫芬的肚子也越來越大，已然到了臨產(chǎn)的時候。由于肚子過大，紫芬的一雙小腳行動起來更加的吃力，每日只等半躺在床上無聊的望著門外。一次，心眉在來看紫芬的時候，笑著打趣紫芬懷的八成是雙生子。
這一陣子，心眉早出晚歸的，很難得見到她的人影兒，聽她自己說是年后在一家教會婦嬰醫(yī)院里尋了個差事，每天都要去那里忙活。那時，紫芬才知道這個葉心眉原來在英吉利學(xué)的是西洋醫(yī)學(xué)，專門給婦人們接生的。紫芬笑著打趣兒心眉原來大老遠(yuǎn)跑到西洋去學(xué)了個穩(wěn)婆的手藝。心眉聽后也哈哈大笑了一番，她告訴紫芬西洋婦人生孩子與咱們這里的婦人生產(chǎn)是不一樣的。解釋了半天，紫芬也聽不大明白，不過她倒是蠻羨慕心眉能夠不困守在這宅子里，天天有個正經(jīng)事情干，不似她哪里也去不得，只能在這里為洪家傳宗接代，別無他用。
紫芬不知道的是，心眉能夠去外邊做事，受了這府里長輩的多少斥責(zé)和冷臉，又遭了多少外人的冷眼和嘲諷，若不是大少爺全力支持，并在父母跟前以離家出走為要挾，心眉絕不會如此順當(dāng)?shù)淖叱鲩T去。
一天，吃過晌午沒多久，紫芬的肚子痛了起來，起初只是隱隱作痛，后來一真緊似一陣，痛的紫芬渾身都被汗水打濕。洪家請來的兩個最有經(jīng)驗(yàn)的穩(wěn)婆已經(jīng)陪護(hù)在紫芬的身邊，房里的丫鬟和婆子們也一盆接一盆的往里邊送著熱水。大少爺那幾日正巧去了太原公干不在京中，守在紫芬身邊的只有婆婆一個人。
許是胎兒過大，眼看著宮口已經(jīng)開開，但是胎兒就是遲遲落不下來，紫芬從晌午開始生產(chǎn)，一直到黃昏時分依舊沒有生下來，整個人也早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一張清秀的臉也被折騰的浮腫了一大圈，快要辨不出五官來。兩個穩(wěn)婆對著紫芬的肚子又是捏又是搡，急的也是滿頭大汗，她們對守在外邊的洪夫人緊張的說道：“夫人，大少奶奶這是難產(chǎn)了，生不生的出來就要看菩薩護(hù)佑不護(hù)佑了?！?p> 洪夫人一聽這話，腳下一軟險些暈過去，她在丫鬟的攙扶下踉踉蹌蹌的跑到佛堂里，對著觀音菩薩的神像虔誠的跪在地上祈禱起來。
洪府的空氣因?yàn)樽戏业碾y產(chǎn)而變得異常的緊張，洪老爺在書房焦急的來回踱步，夫人則在佛堂里不停的磕頭祈禱，那幾位偏房里姨奶奶也是各懷鬼胎的打聽著紫芬院里的動靜，她們巴不得這個正房的兒媳婦不要生出嫡長孫來。
夜幕降臨了，面如死灰的紫芬從昏死中再次醒轉(zhuǎn)過來，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她看見婆婆拉著霞姐兒的小手站在她的床前，正滿臉悲戚的看著自己。紫芬明白，自己八成是過不去這個坎了，可憐霞兒自此以后就成了沒娘的孩子，她往后的日子該是怎樣的艱難啊，想到此，渾身腫脹的紫芬不禁淚流滿面起來。
就在一屋子人哭哭啼啼沒了主意的時候，心眉急匆匆的從外邊推門跑了進(jìn)來，她快步來到紫芬的床前，也顧不得詢問紫芬，便一把掀開被子朝紫芬的身下看了一看。她仔細(xì)觀察了一下后，一邊放下被子一邊焦急的對婆婆和紫芬說道：“這顯然是胎兒的頭卡在了產(chǎn)道里，現(xiàn)在立即送往教會醫(yī)院剖宮還有一線希望，倘若再耽擱下去那可真是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
屋子里的眾人聽心眉說要將紫芬送到外國人那里去生產(chǎn)，全都議論紛紛起來，在她們的心里那教會醫(yī)院就是挖人心肝泡酒的地獄魔窟，怎么能去那里，更何況官宦人家的少夫人跑去那里赤條條的被剖開肚子，顏面無存暫且不說那還能活得了嗎？”
洪夫人是個怯懦沒主意的婦人，她六神無主的跑到書房和洪老爺商議，洪老爺自然是不允許的，他方才聽穩(wěn)婆說紫芬怕是不中用了，已經(jīng)命下人們?nèi)ゲ少I棺木準(zhǔn)備后事了。如今，這個留過洋的葉心眉自己跑到外國人那里胡鬧也就罷了，還要將兒子的正牌娘子赤條條的拉到那里去，誰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洪老爺氣的連聲說胡鬧，然后煩躁不堪的朝紫芬的院子走去。剛走到半道，就看見守在那里的一個婆子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一見洪老爺夫婦，忙急切的說道：“老爺不好了，大少爺外頭討的姨太太讓人用被子裹了大少奶奶抬到馬車上去了，我們攔也攔不住，還吃了她一嘴巴子，這會子可能都出側(cè)門了?！?p> 洪老爺氣憤至極，洪家的婦人還從沒有一個敢如此膽大妄為，紫芬顯然是不中用了，連京城最好的穩(wěn)婆都束手無策，她竟然敢自作主張的把人往外頭弄，倘若紫芬死在了外國人的醫(yī)院，那定然是不能再讓她的尸首進(jìn)門的，否則會沖了家運(yùn)。
洪老爺帶人連忙朝側(cè)門趕過去，正巧碰見心眉乘的馬車即將啟程，洪老爺一邊讓身邊的管家上前將馬車攔住，一邊怒斥心眉讓她趕快滾下來，那心眉救人心切哪里還顧得了這許多，她見車夫被管家一腳踢到了旁邊站住，而韁繩也死死被管家給抓在手心里，心眉一時怒起，猛的拿起車上的馬鞭奮力朝管家身上一抽，那管家被這猝不及防的抽打抽的生疼，立刻松了手。心眉揚(yáng)起馬鞭駕駛著馬車飛快的朝前奔去，只剩下氣的面龐漲紫的洪老爺和一臉驚詫的眾人站在那里。
心眉在前邊駕駛著馬車，簾子內(nèi)被棉緊緊包裹起來的紫芬靠在丫鬟的懷里，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她的身下不時的有血水滲出，很快就將鋪著的棉褥子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