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聲扶著碧君來到自己唱戲的景和樓時,前邊的開場戲已經(jīng)開始,早已扮好戲的駱月明正有些焦急的站在后臺的門口朝院門外四處張望著。當(dāng)月明看見子聲坐著的洋車從院門前停下,他連忙面帶歡喜的跑到院門口去迎子聲。
子聲見月明出來,笑了一笑說道:駱師兄,你扮著戲怎么跑出來了,你不怕壞人把你這大美人給搶跑嘍啊?!?p> 月明也打趣兒他道:“我說趙子龍,你今兒可險(xiǎn)些誤了場啊,我還以為你讓劫道的給劫了去呢,趕快進(jìn)去扮戲吧。”
月明說完,就要轉(zhuǎn)身進(jìn)門去。這時他發(fā)現(xiàn)子聲并沒有跟著進(jìn)來,而是走到了院門旁邊,月明探出身子往那邊一看,原來那邊還停有一輛洋車,車上還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方才月明滿眼只有子聲,倒還真沒發(fā)現(xiàn)這位的存在。
子聲小心翼翼的將碧君從洋車上接下來,付清了車錢之后,扶著碧君走到了院門口。月明認(rèn)識子聲這幾年來,可從未見子聲對哪一個女孩子如此的殷勤周到過,月明用詫異的眼神快快的將碧君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翻,覺得這個年輕的女子有些面熟,但是一時又想不起從哪里見過。
子聲笑著對月明介紹說:“駱師兄,這是我的一位妹妹,叫朱碧君。”
子聲又向碧君說道:“這位是我在北平最要好的一位兄長,你以后也隨著我叫他一聲駱師兄?!?p> 月明和碧君互相笑了一笑,然后三人一起走進(jìn)了景和樓大戲院的后門。
在上臺階的時候,子聲怕碧君膝蓋一彎曲又疼起來,連忙俯下身子輕柔的去抬碧君的腿,碧君有些難為情的看了一眼子聲,輕輕說道:“我自己可以的?!?p> 子聲一邊繼續(xù)幫她抬腿邁臺階,一邊溫柔的說:“你可以什么,稍不留心膝蓋又要疼了?!?p> 月明站在兩人身后,望著子聲一臉溫柔的照顧著眼前這個朱碧君,心里對這個朱碧君更加好奇起來,究竟是什么來路的女子,竟然能讓子聲如此的上心。
進(jìn)了里邊之后,子聲將碧君慢慢攙扶著走到了自己的化妝間,一路上后臺的人都十分驚訝的看著子聲,他們知道子聲素來是個自尊自愛不沾女色之人,如今卻曖昧的扶著一個俊俏的姑娘走進(jìn)了自己的化妝間,那份細(xì)致那份專注就好像一不留神這姑娘會消散不見一樣。
有人問月明那姑娘是何許人,竟然讓不近女色的活趙云如此的上心,月明并沒有說話,只是臉色有些不悅的默默走開了。月明心想:你們問我,我去問誰,任這女子是誰,與我又有何干系?
碧君坐在子聲背后的一張沙發(fā)上,目光溫柔的看著子聲對鏡上妝,子聲也時不時的看看自己身后的碧君,兩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的笑容,心里也暖暖的。
勒好頭上好妝,子聲取過戲褲和戲袍坐到椅子上就要換起來,剛準(zhǔn)備解開自己的腰帶,大大咧咧的子聲突然意識到碧君還在這里,連忙又站起身,對著碧君有些難為情的說:“差點(diǎn)忘記你在背后坐著,我去隔壁駱師兄的房里換個衣裳,一會就來?!?p> 碧君抿嘴笑了一笑,然后目送著他開門出去。子聲走后,整個化妝間里就只剩下了碧君一個人,她環(huán)顧了一下整個房間,目光最終停留在了化妝間左邊的一面墻壁上。這面墻上掛著幾幅子聲的照片,有便裝照,也有戲裝照片,每一張照片上的子聲都身姿挺拔,英氣逼人。在這些照片的中間位置,掛著一幅用相框裝起來的剪紙,那剪紙上是一員騎著馬穿著盔甲扎著靠旗的小將。這幅剪紙剪的并不是很好,馬有些過小,有點(diǎn)像毛驢,而那小將也是頭大身子小,比例失調(diào),甚至剪紙的中間還有一條十分明顯的裂痕,顯然是曾經(jīng)從中間被撕開過又被重新粘起來了。
當(dāng)碧君看見這幅剪紙時,她的心猛的一動,六年前的一幕又重新浮現(xiàn)在了眼前。
當(dāng)時,子聲曾多次向碧君說起,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常山趙子龍,武藝高強(qiáng)、有勇有謀不說,還最是重情重義、人品高潔。
子聲還向碧君繪聲繪色的講了趙子龍長坂內(nèi)于萬人叢人只身救阿斗的動人故事,聽的碧君也對趙子龍十分的佩服。
子聲當(dāng)時正跟著父親在學(xué)《長坂坡》這出戲,他學(xué)的十分的刻苦和用心,期待著自己也能有一天像父親一樣穿上那銀色的戰(zhàn)袍,在戲臺上演一回威風(fēng)凜凜的趙子龍。
那天,碧君在炎熱的午后,靜靜的坐在南廂房廊下的樹陰里一邊避暑一邊用剪刀憑著自己的想像在紅紙上剪了一幅趙子龍騎著戰(zhàn)馬的肖像。碧君費(fèi)了半天的功夫,終于把趙子龍剪了出來,心里想著呆會碰見子聲將這幅剪紙送給他,他一定會高興。
因?yàn)楫?dāng)時碧君畢竟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又是第一次剪人物,技法自然還有些稚嫩,剪的不能說不好,但也不算精致。當(dāng)子聲午睡醒來走出屋子時,看見碧君在樹陰下正拿著一幅剪紙對著太陽仔細(xì)的端詳。調(diào)皮的子聲悄悄的走到碧君的身后,一把從碧君手里取過那剪紙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問碧君剪的是誰?
碧君閃著明亮的大眼睛天真的說是常山趙子龍。
子聲一聽碧君這話,撲哧一聲笑出了聲,邊笑邊對碧君說:“書上說趙子龍騎的是夜照玉獅子,何等的威武雄壯,你這哪里是夜照玉獅子,分明是個小毛驢嘛?!?p> 聽子聲如此說,滿心歡喜的碧君有些羞慚又有些惱火,她連忙起身紅著臉去搶子聲手里的剪紙。子聲笑著一邊繞著樹跑,一邊又打趣道:“還有這趙子龍,頭大身子小,活脫是一個大阿福啊?!?p> 子聲本是逗碧君的玩話,卻被倔強(qiáng)又愛面子的碧君以為他是在有意挖苦自己,于是碧君更加的惱火起來,她紅著臉生氣的說道:“快給我,快點(diǎn)給拿過來。”
子聲見碧君真的生氣了,才知道自己玩笑開過了火,連忙一個勁兒的向碧軍賠不是。碧君也不睬他,一把從他手里奪過那張剪紙從中間用力撕扯成兩半丟到了地上,然后撅著一張小嘴氣鼓鼓的拿起小板凳走進(jìn)了屋子,留下子聲一臉錯愕的站在那里。
碧君原以為子聲不喜歡自己的剪紙,萬沒想到那張被自己撕爛丟棄的剪紙會被子聲像寶貝一樣的粘好收藏起來。如今,碧君時隔六年又看到了這幅當(dāng)年的剪紙,心中自然十分的驚奇與激動。她心想:子聲果然是有心之人,這樣一張今日看來有些笨拙可笑的剪紙竟然被他裝在相框里掛在了自己照片的中間,足見在他心中有多喜歡。
子聲不知道的是,后來,碧君為了將那常山趙子龍剪的唯妙唯肖,站在臺口不知看了多少次《長坂坡》,又在私下里偷偷試著剪了多少次,最后終于摸索出了門道,剪出了一幅神氣活現(xiàn)的趙子龍,只是那時節(jié)子聲早已離開了張家口。
碧君將自己剪的《趙子龍》與《落雪紅梅》一起貼在了早已人去屋空的子聲的房內(nèi),每日經(jīng)過時總要駐足看上那么一會兒,就好像子聲依然還住在那間屋子里一樣。
碧君忍著膝蓋的疼痛,挪到那剪紙前,用手輕輕的摸了一摸,嘴角又浮起一絲甜甜的笑容。碧君又看了看那剪紙旁邊的一幅子聲的半身像,照片上的子聲將濃密的黑發(fā)整齊的朝后高高梳起,棱角分明的臉上,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雖然裝扮很是沉穩(wěn)老練,但是那和暖的笑容又讓人觀之覺得可親。碧君用手又摸了摸子聲的臉龐,情不自禁的對著照片中的子聲叫了一聲:“平哥哥?!?p> 正在此時,子聲換好了衣服推門走了進(jìn)來,他看見碧君正站在那些照片前面出神,忙笑著說:“快坐下歇著,真人就在你的面前你不看,老對著照片看個什么勁兒啊。”
碧君略帶嬌羞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用手指了指那幅剪紙,有些難為情的說道:“這個你竟然還留著,當(dāng)日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它呢,誰知你竟然把他帶回了北平還掛在了這里,快取下來吧,讓人看見了笑話?!?p> 子聲走過來站在碧君的身邊,看了一眼那剪紙后對碧君動情的說道:“當(dāng)日我說不喜歡只是一句逗你的玩話,只要是你剪的,我沒有不喜歡的,可惜就只帶回來了這一幅被你丟掉的趙子龍?!?p> 子聲的話讓碧君的心里泛起一道道溫暖的光影,她脈脈的說道:“你走后我又剪出了許多來,只是再無人留心看罷了?!?p> “那你把那些剪紙都放到了哪里?”子聲有些好奇的問道。
碧君微微側(cè)過臉看了一眼子聲,發(fā)現(xiàn)他也正滿含柔情的看著自己,碧君與子聲相視一笑后說道:“我把那些剪紙都貼在了你曾住過的屋子里,墻上窗戶上到處都是,氣的我那娘說都成賣剪紙的鋪?zhàn)恿?,全都被她撕扯了下來塞進(jìn)了灶火里。”
子聲聽碧君如此說,心里又是歡喜又是心疼,他不敢想像這個倔強(qiáng)又孤單的小福子在過去的六年里究竟又經(jīng)歷了多少的風(fēng)霜。
子聲將碧君慢慢的扶到沙發(fā)上坐下,正要和她聊聊自己心中的疑惑時,催場的人在門外對他說該他上場了。子聲帶著幾分留戀和不舍的神情對碧君說道:“小福子,你哪也不要去,就在這等著我?!?p> 碧君沖子聲甜甜的笑了一下,輕輕的說道:“快去吧,我等著你。”
子聲再次出去了,整個化妝間又安靜了下來。碧君在這一片沉靜之中回憶著二人當(dāng)年在張家口時的快樂時光,想著想著又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碧君是個閑不住的人,她見子聲的屋內(nèi)有些凌亂,便強(qiáng)忍著膝蓋的疼痛,挪到梳妝臺前將那些被子聲隨手亂扔的器具物件全部一一歸置整齊,將子聲丟在椅子上的褲子撫平疊好,又將他換下的那件月白色的綢衫抖了一抖,準(zhǔn)備掛到衣架上。就在這時,碧君看見從子聲的綢衫里有一張相片飄落到了沙發(fā)上,碧君連忙俯身將那照片從沙發(fā)上拾起,拿在手中隨意的看了一眼。
碧君原本以為這是子聲的照片,可是當(dāng)她把目光放到照片上時,她才發(fā)現(xiàn)這照片上的人竟然是晚秋。照片上的晚秋眉目清秀,淺淺的笑著,神色和善而文雅。
碧君在看到晚秋照片的這一剎那,心里猛的一痛,方才的歡喜轉(zhuǎn)瞬消逝,取而代之的是落寞與惆悵,更夾雜著幾分愧疚。
碧君抱著子聲的綢衫,捏著晚秋的照片,默默的坐到了沙發(fā)上,那一刻她的心情亂極了。晚秋是自己最好的姐妹,子聲是自己心中最割舍不掉的男子,可是這兩個人已經(jīng)有了婚約,再有幾個月就要成親了,如果沒有自己的出現(xiàn),子聲也定然是中意晚秋姐姐的,要不然以他的脾氣也決不會把晚秋的照片隨時帶在身上。如今,機(jī)緣巧合的又讓自己和子聲碰見了,一邊是晚秋一邊是子聲,自己此刻夾在兩個人的中間究竟算怎么回事?
碧君又將晚秋的照片拿到眼前端詳了起來,晚秋一臉純真的站在那里,仿佛隨時就要從照片中走出來一樣。碧君心想,倘若這會子晚秋姐姐走進(jìn)來看見自己,那她會怎么看自己,那她又會怎么看子聲,倘若旁人要是知道自己此刻正滿臉欣喜的坐在晚秋未婚夫的化妝間里等著和他一起回去,那子聲和自己的名節(jié)還要不要,自己不打緊,本就是個外鄉(xiāng)之人,大不了卷起鋪蓋再回老家去,而子聲是角兒,是北平的紅角兒,倘若旁人將有的沒的污水都潑到他身上,那他在梨園行可怎么再唱下去。
碧君越想越煩亂,越想越糾結(jié),她將晚秋的照片連忙又裝進(jìn)子聲的口袋里,然后心頭一酸,真想放聲大哭一場,可是碧君告訴自己萬萬不能,有眼淚也要流進(jìn)自己的肚子里,在這景和樓哭算怎么回事情。
碧君知道,自己該走了,不能再和子聲糾纏下去了,趁著她還沒有迷失心志,尚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時,真的該離開了。
這半日的相處碧君已經(jīng)知足了,至少她知道她的平哥哥并沒有忘了自己,只要在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真真切切、實(shí)實(shí)在在的牽掛著自己這就足夠了,真的足夠了。
碧君將那綢衫掛在了衣架上,然后用手輕輕的摸了一摸,心里萬般不舍得的說道:平哥哥,我走了,莫要怪我不等你,我實(shí)在等不起你,你我終究是錯過了。
碧君努力的將眼淚憋了回去,然后咬牙忍著疼痛毅然開門走了出去。當(dāng)碧君穿過忙碌的后臺即將走出門去時,她清楚的聽見前邊子聲那高亢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熱烈的鼓掌,碧君回頭朝臺口留戀的望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然后掀開門簾離開了后臺。
當(dāng)碧君帶著一顆惆悵的心坐上一輛洋車回去的時候,她萬不會想到,那照片不過是周嫂子今日強(qiáng)塞給子聲的,她更不會想到,子聲再唱完戲四處尋不到她之時,心里是何等的失落與沮喪。
那一晚的北平,一輪圓月當(dāng)空,碧君和子聲在各自的窗前懷著同樣悵然的心情對著那一輪明月凝望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