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邊正忙活的杜氏聽嫂子告訴自己,碧君那邊已經(jīng)說妥了,她不無得意的說了句:“哪里再有她不肯的道理,若這次再作妖,我就敢把她賣到窯子里!”
二舅母連忙拉了拉她的衣襟,嗔怪的說道:“瞧你這張嘴,都要當(dāng)婆婆的人了,還滿嘴吆喝,往后可得改改你這性子了?!?p> 杜氏冷笑了兩聲后,便又跑到廊下看著工人搭彩棚去了,二舅母無奈的搖搖頭,心想這家里只怕以后還有熱鬧瞧呢。
佑君從早晨到現(xiàn)在就一直沒有閑下來,他的幾個表哥打趣他讓他干起活悠著點,省下點力氣明天晚上還要洞房吶,佑君臉一紅只是笑,干起活手腳更利落了,整個人都顯得格外的歡喜。
那天,眾人一直忙的半夜,總算是把一切都準(zhǔn)備個妥當(dāng)。由于朱家是娶親,所以這天下午碧君便由兩位舅母領(lǐng)著去了姥娘家待嫁?;氐阶约杭液螅瑑晌痪四干碜訉嵲诔圆蛔?,便早早歇下了,留下了兩個舅舅家的表嫂陪在碧君的身邊。夜深人靜的時候,碧君在燈下望著衣架上掛著的那套鮮艷無比的新嫁衣,心里說不上歡喜也說不上惆悵,她只是覺得在這燥熱的夏夜里,那嫁衣紅的實在是刺眼,恍惚之中讓人覺得那衣架上掛著的仿佛不是紅嫁衣,而是一片殷紅色的血衣,那濕漉漉陰森森的血跡慢慢向周邊散開,染紅了墻壁,染紅了地面,更染紅了碧君本就疲憊不堪的心靈。碧君不敢再看下去,她緊緊的閉上眼睛,躺在枕頭上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第二天的太陽高高升起來的時候,朱家的院子里早就熱鬧了起來。親戚朋友街坊鄰居陸陸續(xù)續(xù)都到家里來道喜,穿戴一新頭插紅絨花的杜氏和兩個娘家哥哥站在院里一直熱情的招呼著客人,大舅母也早早的過來帶著媳婦穿梭在女眷們中間寒暄應(yīng)酬。一向最細(xì)心的二舅母則和自己的兩個媳婦留在家里陪在碧君的身邊,為她細(xì)細(xì)的梳妝打扮。
當(dāng)了新嫁娘的碧君面無表情的坐在鏡子前,任由二舅母和表嫂她們?yōu)樽约洪_臉梳頭,又機械的站起身由著她們將那衣裙套在自己身上。等到打扮妥當(dāng),房里的眾人都連連贊嘆起碧君的標(biāo)致來。碧君望著鏡中這個頭上插滿絨花,描著細(xì)細(xì)彎彎的眉毛,抹著桃紅胭脂的年輕婦人,有些不相信這竟然真的是自己,她的大腦還是恍恍惚惚的,一切防佛都是在夢中一樣,她猶如被什么東西束縛住了手腳,堵上了喉嚨,跑也跑不動,喊也喊不出,只能木然的坐在這里等待著命運的裁判。
隨著震耳的鞭炮聲響起,戴著黑色禮帽。胸前綁著一朵大大的紅綢花的佑君騎著一匹棗紅馬在一隊吹鼓手的簇?fù)硐聛淼搅嗽洪T外,他的身后是一頂六人抬的大花轎。
今天,朱家既娶親又嫁女,一向愛在人前出風(fēng)頭耍排場的杜氏特意雇來了張家口最好的吹鼓手班子走在娶親隊伍的前列,一路吹吹打打的從正街上走過,引得路人們紛紛扭頭觀看。
當(dāng)佑君在鞭炮聲中走進(jìn)姥娘家的院門,在堂屋給姥娘叩了頭又給圍著身邊的孩子們?nèi)隽嗽S多的紅包和糖果后,一直站在姥娘身邊的二舅母才笑著朝里間喊了一聲:“把新娘子扶出來吧?!?p> 只見里間的房門慢慢打開,舅家的兩位表嫂將頭上蒙著紅布的碧君扶了出來。兩個人又一起朝姥娘磕了頭,姥娘慈愛的朝兩個孩子伸了伸手,笑著說道:“和和美美的,恩恩愛愛的,去吧,別誤了時辰?!?p> 一對新人這才在親友的簇?fù)硐伦叱隽死涯锛业脑洪T,佑君復(fù)又騎到了棗紅馬上,碧君則被扶著上了花轎。坐在轎子里的碧君微微的掀起那蒙在自己頭上的紅布,透了透氣,她無心掀開側(cè)面的簾子去看街景,她知道自己這會子正走在自己無比熟悉的張家口的正街上,而要去的地方則是自己更加熟悉的這幾年被自己曾稱之為家的地方。在養(yǎng)父筱丹鳳去世后的這幾年,面對母親的百般挑剔和找茬,碧君一直都咬牙忍耐著,盼望著自己快快的長大,然后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這個家,自此去過她想要的生活??烧l知,命運就是如此的捉弄人,你越想離開那個院子就越不讓你離開。誰能料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成為佑君的妻子,朱家的媳婦,自己就好比那蛛網(wǎng)上的飛蛾,任憑你百般的掙扎,到頭來還是被死死的困在那里,直到漸漸的沒有了氣息。碧君不敢再想下去,她慢慢的放下頭上的紅布,慢慢的閉上了眼睛,一行眼淚硬是沒有忍住,隨著花轎的顫動輕輕的滑落了下來。
花轎才剛進(jìn)胡同口,鞭炮聲就已經(jīng)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一幫孩子們歡快的跑到轎子前邊,一邊隨著轎子走到院門前一邊高興的喊:“新娘子來了,新娘子來了。”
院子里的人早都擁出了門外站在大門兩旁等著看新娘子。佑君跳下馬背,大步走到轎子跟前,準(zhǔn)備接碧君下轎。幾個轎夫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膶⒒ㄞI落在地上,然后兩位喜娘輕輕將轎簾掀開,佑君將左手伸到碧君的面前,柔聲說道:“到家了,出來吧?!?p> 碧君一動不動的坐在轎子里,似乎還未緩過神來。站在轎子旁邊的表嫂有些急了,忙將身子湊到轎子里面,一邊將碧君的手使勁拉起來放到佑君手里,一邊對她輕聲說道:“聽話,到家了,該下轎子了。”
碧君還是坐在里邊沒有動靜,表嫂朝佑君使了個眼色,佑君這才緊緊拉著碧君的手,在表嫂的幫助下將碧君從轎子里拉了出來。碧君一出轎子,兩位表嫂快速的一邊一個將她死死攙住,跟著佑君朝院內(nèi)走去。
堂屋之中早已站滿了賀喜的人,杜氏則坐在正中的椅子上,等待著兩個孩子給自己磕頭奉茶。佑君帶著碧君走進(jìn)堂屋后,在司儀的引領(lǐng)下,跪在兩塊紅色的墊子上,向母親叩了頭,然后又在眾人的起哄下頭碰頭的完成了夫妻交拜?!毙羞^禮后,碧君便由幾位女眷扶到了洞房之中休息,而新郎官佑君則在前邊由幾位表兄陪伴著向坐在席里的諸位親友挨個敬酒。
杜氏和兩個嫂子站在廊上看著院里熱鬧的這一切,心里很是歡喜,她甚至都已經(jīng)忘記了昨日發(fā)生的不快。這時,一直站在一旁的曹泰興輕輕走到杜氏的身邊,神情復(fù)雜的說道:“那師長不是說要來主婚嗎?怎么到這時節(jié)了也沒有來,不會又出什么幺蛾子吧?!?p> 杜氏有些掃興的白了曹泰興一眼,沒好氣的說道:“你這人就見不得人高興是怎么著,他愛來不來,反正兩個孩子已經(jīng)成了親,他還能怎么樣,難不成還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啊!”
曹泰興隱隱感到有些不妙,他對杜氏輕聲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有些擔(dān)心?!?p> 看著面帶憂慮的曹泰興,大舅母和二舅母一齊笑了起來,大舅母邊笑邊對杜氏說道:“我說姑奶奶,你還不趕緊打發(fā)人去請師長大人,就說他不來啊,咱們曹老板的魂都快被嚇沒了?!贝缶四刚f完,姑嫂三個人笑的更歡了。
就在她們正笑的起勁的時候,突然院門外一陣汽車響,眾人正要仔細(xì)去看時,只見那副官帶著一列士兵走了進(jìn)來。曹泰興沖身旁的杜氏嘀咕道:“怎么樣,人家到底來了不是?!?p> 杜氏此刻因為孩子們已經(jīng)成了親,心已經(jīng)放了下來,因此對那副官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畏懼,她隨意的對曹泰興道:“來就來唄,無非是多添一雙筷子的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p> 兩個人正小聲嘀咕著,那副官已經(jīng)走到了廊上。他一臉嚴(yán)肅的朝杜氏說了句:“恭喜朱夫人了,你果然有算計,愣是將一雙兒女撮合到了一起。”
杜氏笑了一笑,說道:“多謝長官,快請入席吧?!?p> 那副官手一揮,冷冷的說道:“不必了。”說完,他對著院子里坐著吃席的眾人大聲說道:“各位鄉(xiāng)親,我們師長今日本來要親自為一對新人主婚,只是因為公務(wù)在身,已經(jīng)先行回去了,特派了我來給一對新人送上他的賀禮。”
那副官邊說邊讓手下的將一塊蒙著紅布的東西抬了上來。
杜氏這時才心里有些發(fā)虛起來,不知道這人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忙連聲說不敢當(dāng)。
那副官一把掀開紅布后,眾人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面穿衣鏡。這鏡子做工倒也考究,雕花的木底座甚是精美,上邊嵌著一面一米多高的圓鏡。杜氏和曹泰興笑著連聲道謝,那副官則惡狠狠的看了她二人一眼,冷冷的說道:“別忙著謝,這點薄禮不算什么,大禮還在后頭呢,慢慢等著吧。”
那副官說完,丟下一臉茫然的杜氏和曹泰興,大步走下了臺階,剛走到眾人身邊,猛的一轉(zhuǎn)身,拔槍對準(zhǔn)那廊上就是一槍。
那刺耳的槍聲伴著火藥味讓坐在喜宴中間的親友都著實吃了一驚,許多人嚇的將筷子都丟到了地上。槍聲過后,那面掛著紅綢,明亮照人的鏡子嘩啦一聲碎裂開來,殘渣落了一地。廊上的幾個婦人在槍響的瞬間早嚇的魂飛魄散,尖叫不止,杜氏則直接被驚嚇的癱軟在了地上,渾身劇烈的顫抖起來。
那副官得意的笑了一笑,用嘴吹了吹手中的槍,然后回過身子對兩邊席間的眾人說道:“今天這頓酒席吃的不錯吧,大家都繼續(xù)吃啊,吃??!”那副官的笑容漸漸凝固,眼神也更加的兇狠,他身后的那幾個士兵也端起槍對準(zhǔn)了大家。
一時間,整個院子里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驚懼不安的低頭不敢言聲,就連方才還滿院子亂跑的那些個孩子,都將頭埋在自己母親或祖母的懷中,再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
那副官掃視了一圈后,朝前一揮手,帶著隨從大步走出了院門,坐上汽車離開了。院子里的眾人面面相覷,神色緊張,大家哪里還有什么心情再去吃什么酒席,紛紛拖兒帶女的起身告辭了出來。不消片刻功夫,方才還熱鬧非凡的朱家已然是人走席空,只剩下一地的鏡子殘渣和紅炮衣靜靜的等待著夜風(fēng)的收取。
原本熱熱鬧鬧的婚禮就這么被攪黃了,杜氏望著一桌桌無人享用的宴席,望著那只剩下一圈玻璃碴子的穿衣鏡,心里又是憤恨不平,又是驚懼難安。是啊,誰都知道夫妻猶如圓鏡,取和美團(tuán)圓之意,如今這鏡子被生生的打碎,不是詛咒這一對小夫妻破鏡難圓,恩愛不在嗎?杜氏坐在椅子上哭了半日,邊哭邊咒罵碧君,怪她是個喪門星。
杜氏的兄嫂怕惹禍上身,也不敢再多逗留,忙勸解了她幾句之后,便匆匆坐車回去。臨走時,二舅母再三叮囑杜氏,要她仔細(xì)提防碧君,小心她跑了,等生了孩子她的心才會安定下來。二舅母說完,又意味深長的拍了拍杜氏的手。二舅母話里的深意杜氏自然明白,她也清楚以碧君的心氣兒又怎么會心甘情愿的嫁給佑君呢?因此,從婚禮之后,杜氏便格外的留意碧君的一舉一動,每日去戲園子她和佑君一左一右陪護(hù)在側(cè),戲一散立馬跟在身后,片刻也不放松。
婚禮那天,杜氏送走了娘家人,望著空空的喜宴,心里很是頹喪和懊惱。曹泰興倒是對杜氏有幾分真情,他將杜氏扶到床上歇下,好言勸慰了半天,總算是讓她平靜了下來。
天色暗了下來,屋外起風(fēng)了,天上有一團(tuán)黑黑的云彩飄了過來。沒過一會子,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砸落了下來,擊打的院子里沒來得及收拾的杯盤噼啪作響。
洞房里,碧君蒙著蓋頭木然的坐在床邊,心有愁煩的佑君自顧自的喝著悶酒,一對燃著的龍鳳燭被透過窗縫吹進(jìn)來的一絲絲涼風(fēng)吹的燭心不穩(wěn),仿佛隨時就要熄滅一般。那墻上貼著的一張大大的紅喜字在搖擺不定的燭光中顯得似乎有些變形,沒有了絲毫的喜氣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