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云英派(二)
云州城客棧,肖上玉早煎一服藥,午煎一服藥,晚再煎一服藥,一大罐黑乎乎的湯藥全部灌進駱英英嘴里,然后就是徹夜不眠地陪伴,整個云州城所有自稱“妙手回春”的郎中都被他請了一遍。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一晚,駱英英終于醒了。
這幾日肖上玉東奔西跑,體力早已不支,此刻他正趴在駱英英床邊打盹。
他睡意并不深,忽而察覺到臉上癢癢的,他忍不住睜開眼,發(fā)現(xiàn)是駱英英的手指在動,細長如玉的指尖正輕輕顫動著。
肖上玉驚立而起,便望著駱英英的眼皮緩緩開啟,那細長的睫毛宛如撥開濃云般,方見晴日。
“你終于醒了?!毙ど嫌裣采y抑,嘴角向上的弧度似要撐到耳邊一般。
駱英英蠕動著薄唇,不知是在說話,還是在吐息。
“先喝點水。”眨眼工夫,肖上玉便從茶桌上端來一杯水,來回動作麻利得堪比那跑堂的店小二。
良久,駱英英臉上的浮腫虛色才逐漸消失,她神情恢復如常后,便倚在床頭縮起身子,一臉怯生地盯著肖上玉,像一只受驚的小白兔。
肖上玉見她一臉害怕的樣子,便立馬扯下面具,柔聲道:“你……還記得我嗎?蒼狼幫總舵,咱們見過的?!?p> 駱英英慢慢將目光靠近肖上玉的臉,但當她瞥到右邊那張黑臉時,陡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肖上玉見狀,不由悻悻道:“我的天,嚇成這樣還不如不給她看呢?!?p> 說罷,他便立刻將面具重新戴上,并溫柔地說道:“我不是壞人,我是來為你看病的?!?p> 安撫了好半天,縮在床角的駱英英這才平緩下來,那張梨花帶雨的臉,實在惹人憐惜。
“請問……這是哪里?”駱英英適應了肖上玉的陌生面孔后,這才放下抵觸情緒張口說話。
“這里是云州城,等你身體好轉(zhuǎn),我就帶你四處逛逛,怎么樣?”肖上玉緊緊說道。
肖上玉想著,這里曾是蕓煙宮宮女們頻繁活動的地方,說不定觸景生情,能幫助她恢復記憶。
但駱英英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呆呆地望著肖上玉。
“這里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噢,咱們可以去游山玩水,賞花聽曲……”
“游山玩水?”
“對啊,上山捉兔,下水抓魚,然后烤來吃,怎么樣,是不是特別有趣?”
忽而房間內(nèi)響起一陣脆鈴般的笑聲,只見駱英英笑得花枝亂顫,映在燭火間,似一抹盛開的金牡丹。
正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駱英英休養(yǎng)了好一陣后,身子骨和精神氣才徹底恢復如初。
也就在這一陣,肖上玉口袋里的銀子似流水般嘩啦啦一去不復返。
抓藥回來的路上,肖上玉正犯著嘀咕:“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英雄難為無財之善啊。”
當他路過一家小鏢局時,心頭不由泛起一陣波動。
去鏢局走鏢?不行,一來走鏢周期長,來錢太慢,二來走鏢期間,駱英英無人照顧。
去鐵匠鋪打鐵?不行,太大材小用了。
去當富人家的護院教頭?誒,好像還可以。
想罷,肖上玉立馬趕回客棧,他決定等午膳過后他就去找一份大宅院里的護衛(wèi)工作。
等他煎好藥,端到駱英英房外時,竟發(fā)現(xiàn)房門大開,里面空無一人。
隨即他立刻扔下藥碗,急步奔下樓,找到那名負責照料駱英英的小二后,厲聲問道:“玄字號房的那位姑娘去哪了?”
那小二被肖上玉那似要吃人的模樣給嚇住了,顫顫道:“她……在在在中庭……”
客棧大堂與后院廚房之間,便是一方不大不小的中庭,四周種滿花草秀木,頗有賞玩情趣。
肖上玉奔到庭間時,一襲白紗玉影正佇立在一株勝雪的白梨數(shù)下入神。
“柳姑娘!”肖上玉喊道。
駱英英似乎并未聽見一樣,依舊沉浸在花色之中,滿臉陶醉。
肖上玉快步跟上前時,駱英英這才有了反應,她轉(zhuǎn)過身盈盈笑道:“恩公,你回來啦。”
“柳姑娘,你身體初愈,可得小心外面這秋風寒氣?!?p> 駱英英不由轉(zhuǎn)頭環(huán)視一番,皺著細眉驚問道:“柳姑娘?你在跟我說話嗎?”
瞬間,肖上玉心頭似雷電交加,傻了眼。
不會吧?前些天把蒼狼幫的事忘了,今天連她自己名字也忘了?這藥錢全部白白浪費了?
“你又不記得自己叫什么了嗎?”
肖上玉強忍著快要發(fā)瘋的情緒,逼迫自己保持鎮(zhèn)定。
駱英英竟像無事發(fā)生一樣,仍是一臉笑意地淡淡道:“記得啊,難道我沒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嗎?”
隨即她便嘟起嘴巴,繼續(xù)道:“我不姓柳,我姓駱,名英英。你可別記錯了。”
“???”肖上玉失聲一驚。
“我叫駱英英,恩公你呢?”駱英英踮起腳,歡快地說著。
肖上玉竟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聽,這失魂癥怎么能說好就好,沒有道理啊。
他不由試探性回道:“我叫肖、上、玉?!?p> 他一字一字地將這句從牙縫里擠出。
這瞬間,駱英英臉上的所有表情陡然消失,無喜無悲,無哀無怒,像一張最原始、最純粹、最淡然、最空洞的臉凝固在風中花色里。
當肖上玉再次揭開面具時,駱英英那呆滯的雙眼竟如決堤一般,淚水瞬間傾瀉而出,堪有山洪之勢。
這半張丑臉,駱英英是第一個能認出它的人。
緊接著,她撲通沖到肖上玉的胸前,緊緊抱住肖上玉,哭得更兇了。
哭聲一浪蓋過一浪,眨眼工夫,中庭四周吸引了很多不明真相的看客。
“喂,你別哭啦,好多人看著呢。”肖上玉一時不知所措,伸出的兩只手竟無處安放。
駱英英下意識往四周一瞥,發(fā)現(xiàn)客棧里的人竟紛紛三五成群地望著自己,不由羞愧地憋紅臉,用袖子將臉擋住,低頭跑回房去。
“喂喂,看什么看,沒見過哥哥揍妹妹嗎!”肖上玉故作鎮(zhèn)定,對著四周大吼一番,也蒙著臉溜去。
愛面子,誰不是呢。
晌午時分,云州城北。
肖上玉正鷹眼如炬地搜尋著整條街上的大宅院,他得挑選一個有錢有勢、奢靡闊氣的大戶人家,就算當一個小小的護衛(wèi)教頭,也要當俸祿最高的那個。
肖上玉向來視錢財如糞土,但如今他甘愿去做這個“撿糞工”。
現(xiàn)在他很需要銀兩,金山銀山都不夠,最好是再加個金海銀海。
不為別的,就因為他要在蕓煙宮開山立派。就連門派名字他都已經(jīng)想好了,叫“云英派”吧,取“云集天下英雄”之意。
但萬事開頭難,他現(xiàn)在兜里只剩三兩銀子了。
肖上玉的打算是,一個月內(nèi)先掙到一百兩銀子,然后去招十名門徒,月俸十兩。
這便是他云英派的雛形,宏圖偉業(yè),即在旦夕。
他的目標不是富甲一方,不是佳麗三千,不是一統(tǒng)江湖,不是星辰大海,就是要干翻朝天幫!
想罷,肖上玉不知不覺地來到一闊院大門前駐足停下,只見他鼓睜著眼,尤放精光般,赫赫道:“他娘的,這戶真有錢,連石獅子都帶鑲瑪瑙的,就選這戶了!”
肖上玉正要往宅院大門內(nèi)走,立刻被門前護衛(wèi)攔了下來。
其中一人威喝道:“站住!你是何人,速報上名來。”
肖上玉不由抬頭挺胸,一臉高傲神色道:“我要見你們主子,我可是他畢生難得一求的人才,慢了可就留不住了?!?p> 護衛(wèi)細細打量一番,見著他一副蒙臉神秘打扮,身份令人生疑,不由兇兇嚷道:“快快滾蛋。”
那護衛(wèi)還沒來得及眨眼,肖上玉飛步上去,左右來回各劈一記掌刀,又瞬間回到原先的位置。
只見那護衛(wèi)手里的兵刃似憑空消失,神奇地出現(xiàn)在肖上玉手里。
“你們金府缺不缺我這樣的高手護衛(wèi)?”肖上玉揚眉一笑,氣勢極為凌人。
那兩名護衛(wèi)嚇得失神,撒腿就往宅內(nèi)大喊通報:“徐主事,有人鬧事!”
轉(zhuǎn)眼工夫,一八字胡的黑衫胖臉男子領(lǐng)著十多名手拿長棍的護衛(wèi)急急沖來。
“來者何人,竟敢在金府鬧事?!迸帜樐凶诱驹谧钋?,厲喝道。
看這架勢,想必他就是那徐主事了。
“別誤會,我不是來鬧事的,就想來金府謀求一份護院教頭的差事?!毙ど嫌穹诺蜕碜?,緩緩說道。
想當年他乃朝廷天階第一護衛(wèi),赫赫大名,何其威風。如今卻要委曲身段,為得斗米盡折腰。
徐主事小眼一瞇,覺得這是他近日遇到最為新鮮的事了,竟然有人如此自大地敢在云州第一府毛遂自薦當護院教頭。
只見他慢慢走下臺階,將肖上玉環(huán)視打量一番,不由瞥眼道:“就憑你?”
“您若是不相信在下的實力,盡可找人一試?!?p> 隨即,那徐主事轉(zhuǎn)身往臺階上方大喊:“鐵教頭,有人要搶你飯碗咯?!?p> 十多名長棍護衛(wèi)里,忽而飛出一道矯健高大的身影,并赫赫道::“那就讓我鐵大牙先試他一試!”
這鐵大牙生得魁梧彪悍,往地上一站如同大水牛一般,腰粗背闊的,實為精壯。
只見他雙拳帶風,腳下渾力猶如鐵牛耕地,拳口上一股剛猛內(nèi)勁似閃電奔來。
一旁的眾人看在眼里,見肖上玉仍是像木頭一樣杵在原地,絲毫沒有招架躲避的意思,他們不由懷疑這人是不是被鐵大牙那疾如閃電的拳速給嚇傻了。
只聽轟的一聲,沙塵飛揚,那鐵大牙竟陡然趴倒在一片凹陷約半尺的碎石地板上。
眾人無不一驚,剛才那一幕他們明明親眼所見,鐵大牙猛沖揮拳已然到了對方臉上,而就在這瞬間,這人竟在原地憑空消失,忽從天而降一拳將鐵大牙轟趴在地。
這一定是幻覺,總不能說是大白天見到鬼了吧?眾人努力搖頭眨眼,不敢置信。
前一瞬間還目瞪口呆的徐主事,立馬變出一副燦爛的笑臉,一把將肖上玉拉進府門,低腰頷首道:“大俠里邊請,里邊請。”
金府老爺,金渙之,素來好客,尤其是對江湖中的武學高手,格外崇拜敬仰。他自幼崇武好斗,但礙于家世為商之風,再加上他資質(zhì)愚笨,并非練武之材,最終放棄了習武之路,轉(zhuǎn)而成為云州巨賈一霸。
金府內(nèi)設有一間專門招待江湖俠客的大廳,里面擺設古香古色,頗為雅致。
肖上玉一進門,便感到渾身舒暢,心曠神怡。
片刻后,金渙之便笑臉呵呵地迎門而入,他那笑容似要用頰上的肥肉把眼睛擠成一條線一般。
“敢問大俠尊姓大名?”金渙之盈盈笑道。
肖上玉不由起身拱手道:“在下肖上玉?!?p> 忽而金渙之那肥圓的身子陡然利索起來,快步奔到肖上玉跟前,托著他的手激動道:“閣下就是肖上玉?”
肖上玉見他神情如此激動,不由納悶不已。難道他認識自己?
“少俠在青云寨力退朝天幫三大高手之事可謂名滿云州,今日所見,果真是英雄出少年?!苯饻o之像欣賞一具神工雕作般,目光如灼地在肖上玉身旁踱步環(huán)視起來。
肖上玉聽得如此夸贊,不由愧笑道:“不敢當,不敢當?!?p> “但不知肖少俠今日為何跑到我金府來屈才小用,當一個小小的護院教頭?
肖上玉也不做掩飾了,便將心中打算悉數(shù)相告。既然這金成之如此客氣地招待自己,那還不如直接暗示他送錢。
果真,那金渙之確乃豪爽慷慨之人,他聽得肖上玉全盤計劃后,不由拍腿稱嘆:“英雄少年,大志四方,好事好事。肖少俠要開山立派之事,我金某定全力相助!”
隨著金渙之一聲喝令,徐主事便匆匆前來。金渙之附耳低聲幾句后,半盞茶工夫,六名家仆接二連三地抬來三箱黃金。
“肖少俠,這里有黃金六千兩,算是金某的見面禮,他日云英派名滿天下時,可別忘了金某啊!”金渙之盈盈笑道。
肖上玉傻愣著眼,竟半天說不出話來。黃金?六千兩?這還只是他隨手一贈?這小小云州,這江湖中默默無名的金府,到底是有多大的家底?
激動歸激動,肖上玉還是強忍住了要將眼前三箱黃金攬入懷中的沖動,他不由吞了吞口水,緩緩平復自己的心情,保持鎮(zhèn)定。
但肖上玉也不是大傻子,轉(zhuǎn)眼他便冷靜下來,這金渙之定有他的如意算盤。
只見金渙之將繡金大綢袖一抖,擠出一副商人慣有的迎客假笑,道:“不過金某還有一個條件……”
肖上玉聽他話說一半,便等他迂回繞彎了,直接問道:“什么條件?但說無妨。”
“只希望肖少俠能讓金某犬子金成武能跟隨左右,好在云英派學點本事?!?p> 肖上玉自是吃驚,這老狐貍竟然只提出一點小要求,確是出乎他的意料,沒想到這金成之居然還是一個愛子有加的慈父。
想罷,他便立刻爽快答應。
“請金老爺放心,貴公子在我云英派門下定會有一番大作為?!?p> “哈哈哈……有勞有勞……”
“哈哈哈……”
兩人相視大笑。
金渙之給他兒子取名“成武”,自然是望子成龍,期望他在武學上大有作為?,F(xiàn)在金渙之難得遇到肖上玉這樣的武學高手,又恰好碰上這等契機,自是要替金成武鋪好路,以讓他能在肖上玉底下學個一招半式。而且方才金渙之對肖上玉的暗示也極為明顯了,就差直接說“你要當我兒子的武學師傅”。
但肖上玉哪管這么多,他嘴上答應得好聽,心里早就計劃好了,立派之后就替金成武安排個閑職,讓他繼續(xù)在云英派當他的大少爺。
“不知貴公子現(xiàn)身在何處?”肖上玉忽說道。
“犬子陪他娘歸省探親去了,大概三日后方能回來。不知肖少俠開山立派之事急不急?”
“明日就得開始操辦了?!?p> “可有相中的山門洞府?”
“就在蒼秀峰,蕓煙宮。實不相瞞,在下與蕓煙宮素有淵源,但如今蕓煙宮遭遇不測,宮道衰落,在下便想著廢宮立派,重振山門。”
金渙之頷首一笑,說道:“等犬子回來,我便令他去蒼秀峰拜見肖少俠?!?p> 隨后,肖上玉向金渙之借了一輛馬車和六名名壯丁,直到日落時分才將那三箱黃金運送到蒼秀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