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有度無功而返,必然心有不甘?!?p> 聽了柳沖的話,宋鈺開始揣摩對方的手段:“此次,他找城狐社鼠誣告報社,若報社不是我等武勛府邸開設,而是普通商人的產(chǎn)業(yè),這一招必然奏效。”
報紙可是五天出版一期,而一旦報社的編輯、工匠進了衙門,隨便審一下就要好幾天。若是對方打通衙門的關系,只要把案子向后拖延,隨便拖上幾個月,報紙必然黃了。
不過,用這種威逼手段對付柳沖一伙,顯然毫無用處,第一時間就被戳破,甚至還差點遭受反噬。
宋鈺繼續(xù)說道:“報社的編輯、工匠都是良人,出身清白,品行端正,沒有什么把柄給方有度抓,就算他能對付報社的人,咱們大不了重新招募人手補上便是?!?p> “沒錯,方有度對付他們是浪費時間?!?p> 張芷卉一臉鄙夷的道:“反而不如對付咱們這些報社東家有用?!?p> “是了。”
這話提醒了宋鈺,他一拍巴掌道:“那群混混說咱們是‘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的紈绔,方有度必定在這上面大做文章,尋我等麻煩?!?p> 王彤有些聽不下去了,他抗議道:“咱們幾時干過那些混賬事?咱們最多跟人打架,而且每次都會賠銀子,可從來沒欺負過良善?!?p> 宋鈺呵呵一笑,道:“你以為打架不違反律法嗎?你不但每次都賠了銀子,還每次叫下人去大興縣和順天府頂罪,這些事一旦被翻出來,就算不判個徒刑也要判杖刑。”
王彤老大不服氣,嚷嚷道:“徒刑又如何?就算判個流刑也能拿錢贖罪!”
《大明律》有笞、杖、徒、流、死五刑。
笞,即鞭笞、鞭打,這是最輕的刑罰,小偷小摸,坑蒙拐騙,打架斗毆,這種輕罪,打一頓鞭子罰點錢了事;杖,就是打板子,跟笞區(qū)別不大,就是稍微重點。
徒,徒刑就是關監(jiān)獄,限制人身自由。徒刑一般為短期刑罰,因為官府要供應吃喝,不可能長期關押,一般除了士紳、達官貴人之類,是不會判長期徒刑的。
流,流刑就是流放,流二千里,三千里之類;死,就是死刑,包括斬刑和絞刑。
除死刑外,前四種都可以贖買,交銀子就可以免除刑罰。
像私藏火銃、火炮、鎧甲這種較為嚴重的罪行,按大明律要判流放,但交幾十兩銀子就可免罪。
宋鈺搖頭道:“你的確沒問題,咱們這群人也都算是紈绔中的正人君子。但你成山伯府個個都沒問題嗎?咱們這些公侯伯府邸其他人沒問題嗎?誰家府上還沒幾個混賬?”
說完他還特意看了一眼薛琦,后者紅著臉道:“鈺哥兒,你看我干什么?我又沒干壞事?!?p> 其余人聞言,都呵呵冷笑。
薛琦的確沒干壞事,但他的堂兄,陽武侯世子薛濂天性暴戾,專好欺壓平民、掠奪無權無勢的商人,而且喜歡結交朝中權貴、宮中大太監(jiān),表面上名聲不錯,實際卻是個標準的惡棍。
“好了,你們不要欺負琦哥兒?!?p> 王彤揮揮手,繼續(xù)之前的話題:“就算各家府邸有薛濂那種混賬,這跟咱們有什么關系?這又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罪行,東林黨還能給咱們弄個連坐不成?”
“不能說沒關系!”
這時柳沖接過話題,道:“如果東林黨以薛濂那種混賬要挾咱們,你說怎么辦?就算咱們不管那種混賬的死活,咱們府里也不可能不管。”
“一旦府里要求咱們向東林黨低頭,甚至是以停辦報紙為條件,換取東林黨放過那些混賬,又該怎么辦?”
這話說的人人側目,各個臉色大變,報紙可是他們一手操持起來的產(chǎn)物,要是停辦不亞于從他們身上割肉,但府里的話他們又不得不聽,真到了那步田地怎么辦?糾結?。?p> 張芷卉不滿的道:“沖哥兒,你不要危言聳聽。上次你在報紙上用一篇文章把宋師襄趕出京城,已經(jīng)讓無數(shù)人知道報紙的厲害了。各府的老爺更加清楚報紙的威力,各府扶持報紙都來不及呢,怎么可能眼看著報紙毀掉?”
柳沖深深的看她一眼,道:“所以,我想知道各府的老爺們,為什么允許報紙攻擊東林黨,咱們武勛有什么底氣對抗東林黨……”
“武勛有什么底氣對抗東林黨?”
英國公張維賢面對幕僚的疑問,緩緩道:“根本沒有底氣?!?p> 因為這一期的報紙上有攻擊東林黨的話題,英國公等武勛都派人關注著報社的舉動,東林黨果然一早就派人去報社。
而柳沖等一眾小輩的強力反擊,有些出乎英國公的預料。
幕僚大為不解,他斟酌著詞句道:“請恕學生愚鈍,如今‘東林君子,眾正盈朝’掌握著朝廷大權,齊楚浙昆宣幾黨盡數(shù)被打敗、瓦解,東林幾乎有權傾天下之勢。此時,無人能與東林抗衡,武勛更不應該撩撥東林黨才是啊?!?p> 張維賢沉默不答,面色寡淡的喝著茶,室內(nèi)氣氛陡然冰冷下來,幕僚頓時有些坐立不安,連忙起身肅立。
過了半晌,張維賢才喃喃自語:“當年世宗嘉靖帝以少年之身繼位,朝中文官當?shù)?,一代明臣?nèi)閣首輔楊廷和,幾乎一手遮天。世宗皇帝發(fā)動‘大禮議’案,與滿朝文官爭斗十七年,終于得償所愿,完全掌控朝政?!?p> “萬歷年間,神宗皇帝為掌控朝政,發(fā)動‘爭國本’案,然而,文官們卻吸取教訓,沒有像嘉靖朝一樣分化為兩派,始終擁戴光宗皇帝。”
“大禮儀”是嘉靖皇帝為了給自己的父親興獻王,爭取皇帝名號,而與楊廷和等大臣爭斗的事件;“爭國本”是萬歷皇帝不喜歡皇長子——也就是后來的光宗朱常洛,想立次子福王朱常洵,和大臣們曠日持久的爭斗。
這種著名事件,幕僚自然知道。
但他卻是頭一次聽人透過表面斗爭,從朝政全局來解讀這兩大事件,幕僚正在思考張維賢話中的深意,卻聽他話鋒一轉,說到本朝。
“如今,天啟皇帝同樣以少年之身繼位,‘移宮案’時,老夫曾親自為今上抬轎,深知今上之聰明隱忍不下于世宗皇帝,老夫堅信,今上絕不會坐看東林一黨獨大,執(zhí)掌天下權柄?!?p> 這話聽的幕僚汗毛乍起,他似乎捕捉到張維賢的意圖,但信息太少,不大好猜。
不過,張維賢也沒準備讓他猜,直接道:“今上定會從東林黨手中收回權柄,然則,今上未曾做過太子,朝中無有一個心腹,想要從東林黨手中奪權,必然要培植羽翼?!?p> “我等武勛與國休戚,正是皇帝最可靠的羽翼,最忠誠的臣子,此時不表明忠心,更待何時?”
“明誠,你現(xiàn)在可懂老夫的心思了?”
幕僚腦子里“轟”的一聲,差點要炸了。
他完全沒想到,眼前這個富貴豪門中浸潤了幾十年的老者,竟然還有此等雄心壯志!
幕僚深吸幾口氣,彎腰一拜,道:“懂了,國公爺,學生全都懂了?!?p> 他好歹是英國公的心腹幕僚,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有什么不懂的呢?
簡單來說:英國公認為天啟皇帝不甘被東林黨擺布,等日后皇位穩(wěn)固,肯定要收回大權。而英國公很看好皇帝,所以,帶著他這一派的武勛,提前向皇帝表忠心,以圖獲得更大的權勢回報。
他們表忠心的方式,就是通過報紙和東林黨硬杠。
至于勝負?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讓皇帝看到他們敢于跟東林黨爭斗。
就算報紙被東林黨查封又如何?
就算各武勛府邸被東林黨打的慘敗,那又如何?
只要皇帝知道他們跟東林黨斗過,等到將來皇帝收回權力時,一定會重用他們!
這就是英國公的野望!
然而張維賢眼中卻露出一股深不可測的光芒,他的野望真的只有這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