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的涼亭里繞著棋盤圍著一堆人,一層接著一層,將棋盤邊的路圍的水泄不通,圍觀人的臉上一個比一個著急。桌上對坐兩人,一個是年邁的老朽,一個是一位少年郎模樣的男子。男子左手執(zhí)一把折扇,右手把玩著掛在腰間的綠玨。一身淺綠的灰墨衣裳加上額間落下的碎發(fā),男子一副挑眉戲謔,游戲人間的輕狂樣子道:“老先生,該你了!”棋盤上,男子持拿的黑子已經明顯占了優(yōu)勢。隨著折扇劃開,一聲清脆的聲響嚇得老朽和觀戰(zhàn)之人的心都顫了一下。
男子身邊站著一個持劍墨發(fā)的人,他看了看穿著灰綠墨色衣衫的男子嘆了口氣,不停的搖頭。這些圍觀的人大多是來賭棋的。持扇的男子剛落座時,四下所有人都覺得,一個黃口小兒模樣的人怎么可能贏過一個老棋朽?偏偏就不趕巧,這位別人眼里的黃口小兒,便是今科探花郎,冉哲。此人最擅長的不是下棋,而是布陣。
四下里氣氛緊張到了極點,除了冉哲和持劍人,其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口喘氣。冉哲笑的得意,看著老人家緊張的樣子開心的樂開了花。老朽手持白棋放在了棋盤中兩條黑線十字交叉的中心,冉哲輕笑一聲:“老先生,我贏了?!闭f著,冉哲伸出手,將棋盤中的白子拿去了大半。
“誒喲,怎么能輸了哪!”四周賭棋的人開始抱怨起來。冉哲拿著扇子的手擱在下顎處:“對不住了,老先生。”說完冉哲將棋盤邊的銀兩全部摟進懷里,一個個清點過來,一副貪財的模樣。
“再來,再來一局!”老朽皺著眉,想要強調點什么。四周的人也開始附和起來,硬是要二人再來一局。
“老先生,你今日都輸了我三局了。這銀子我已經賺的快拿不動了,不如改日吧!改日再戰(zhàn)?!闭f著冉哲便站起來要走。
“不行,就今日?!崩闲嗬∪秸艿囊滦湔f。四周賭棋的人也攔住了冉哲,死活都不讓他離開。
冉哲噘嘴做了一副怪腔,看了看老朽:“老先生,我可是不嫌錢賺的多??!你要是還想來,輸了可別哭著讓我退錢給你?!?p> “你這黃口小兒!老夫乃是棋夫子,怎么會輸給你。”老人家氣的怒目圓睜的。
“我說你把錢還給別人吧,你這般不是欺負人嗎?”冉哲身邊的持劍人說。那人身高八尺,說起話來面容正經,站在冉哲身邊簡直就是兩個極端。兩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類人,唯一能夠聯系起來的地方,便是二人身上都有一塊綠色的玉玨。
“憑什么呀!”冉哲抱住了懷里的銀子提高了音調,“我一沒偷二沒搶,也沒出老千,更不是我逼著他們賭錢的,這些銀子都是我憑本事賺來的,干嘛要還啊!”
“你,尋常人哪里能下的過你?!?p> “喂!鐘遠之,你幫誰的啊!”冉哲氣的一腳踹在了鐘遠之腿上。這點腿勁對于鐘遠之來說連撓癢都算不上,反而是冉哲自己踹的腳痛。冉哲氣鼓鼓的看著鐘遠之,像個被搶了糖的孩子一樣噘著嘴,但是又拿他沒辦法的樣子一樣。
“你怎么這般會胡鬧。”鐘遠之說,“你這般,贏的不光彩?!?p> “我怎么不光彩了?!比秸軞獾恼镜搅说首由系芍娺h之說,“我憑本事贏的,怎么就不光彩了?!比秸茈m然年歲不小了,可是脾氣還是和孩子一樣,“我今日就偏不還了!”說著冉哲從凳子上跳了下來,重新坐回棋盤邊,將懷里的銀子盡數扔在桌上:“就一把,我全押,老先生敢不敢賭?”
眾人見冉哲懷里的銀子,都嚇得退了膽,這一把要是輸了,四下所有人的估計都要勒緊褲腰帶過上好一陣子了。
“我看啊,天色不早了,大家不如早些回吧。”人群里傳來了端木嗣的聲音,“這一把下去,諸位回家啊怕是沒法交代?!倍四舅脧娜巳豪镒吡顺鰜?,站在棋盤邊說,“諸位還不知道,諸位公子啊,是當今定遠侯程老將軍的大弟子,說起排兵布陣都不在話下,何況是在方寸棋盤之間呢?!北娙寺犚姸四舅玫脑挶阒雷约航袢帐窍洛e了莊,賭棋的人互相小聲說了幾句便散了開,唯獨那老朽還是不服氣。
“再來一局!”老朽說著開始布棋。
“老先生,不如今日就算了吧?!卑足宄揭膊恢獜哪膫€角落里走了出來,將一錠銀子放在老朽面前,“這個,就當彌補您今日的損失了?!?p> 老朽看著白沐辰充滿誠意的臉,接過銀子掂量了一下,拂袖而去。冉哲剛往前沖了幾步便被端木嗣攔了回來。冉哲不會拳腳功夫,被人攔住了只能大聲喊道:“別跑啊!”
“公子世無雙,只喜賭局不喜廟堂。這世間也沒幾個你這般猖狂的人了。放著好好的官爵不做,跑來市斤賭棋?!卑足宄叫χf。
冉哲看了白沐辰一眼,趕緊把桌上的銀子收進囊中,捂著錢袋說:“那銀子是你自己要給的,這可是我贏來的,你不許記掛?!?p> “是是是,小弟哪里敢記掛兄長的錢財啊。”說著白沐辰故意拱手謙讓起來。
“你這愛財的模樣,讓師傅看見又要說你了?!倍四舅谜f。
“干嘛,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又沒做錯?!?p> “勝之不武。”鐘遠之說著。
“死木頭,我看你是存心的吧?!闭f著冉哲便要沖上去教訓鐘遠之,手剛抬起來就被鐘遠之兩根手指攔住了。
“師傅說了,勝要勝的光彩?!辩娺h之一本正經的說。
白沐辰和端木嗣兩人捂嘴笑著。冉哲、鐘遠之、端木嗣、白沐辰,按這年歲排是定遠侯程老將軍的四位高徒,四人一同在軍營里長大。冉哲是四個人里的大師兄。即是四人中最聰明的,也是年歲最“小”的那個,平日里沒少插科打諢,四人中唯有他一人不通拳腳功夫,就是個拿扇子的白面書生。程老將軍見他愛惹是生非,便讓鐘遠之護著,可鐘遠之在冉哲眼里就是個跟屁蟲。鐘遠之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小小年紀練得一身好功夫,仗劍殺敵干凈利落,做事沉穩(wěn)卻也死板。鐘遠之和冉哲站在一起就是兩個極端。說起排兵布陣,沙場里用計靈活,冉哲敢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就連白沐辰都甘拜下風,一連再三直呼:贏不了,贏不了。
“鐘木頭,你這是要氣死我啊,我干嘛要帶你進京來啊?!?p> “師傅說了你去哪里我都得跟著你?!?p> “你!……”
冉哲平生最怕兩件事,一個是鐘遠之,另一個就是沒錢喝酒。說起冉哲為何中了探花卻不肯做官,說起來真是比街口說書嘴里說的還要好笑。冉哲從邊塞進京,本來是想找端木嗣還他一頓酒的,沒想到剛到京都不過幾個時辰錢袋子就被偷了。冉哲正急著沒錢吃飯喝酒、沒處落腳的時候,正好看見皇榜上寫著科舉考試。但凡是考科舉期間,官衙司府里都是管吃管住的,于是冉哲便報了名。隨手大字一揮就中了探花,這般好的學識,不知道氣死多少十年寒窗無人問的學子。殿試之后,狀元和榜眼都封了官職,偏偏就冉哲不要做官,帶著鐘遠之連忙從皇宮逃了出來。這位探花郎的事跡,一夜之間傳遍京都城的大街小巷。
“你們兩個怎么找到我的?”冉哲問。
“我問你,你沒錢的時候最喜歡做什么?”端木嗣摟著冉哲的肩膀說。
“當然是賭棋!”冉哲興致沖沖的說著,“你可不知道,我剛才把那棋夫子殺得片甲不留?!?p> “你那是賭棋嗎?你那是訛錢?!倍四舅谜f。
“你怎么說話呢,幾個月不見你越發(fā)不把我這大師兄放在眼里了啊?!闭f著冉哲打開折扇,擺出一副當家大哥模樣,搖了幾下扇子。
“你不冷啊。”端木嗣摸了摸鼻子,笑著說。
“我們兩個為了找你,可下了一番功夫,找了好幾個賭棋的地界才把你找到?!卑足宄秸f。
“你們找我做什么?”冉哲推開端木嗣的手,小心翼翼地問,“莫不是,陛下讓你來抓我回去的吧!”
“若真是皇兄派人來抓你,今日站在你面前的就不是我和阿辰,是那巡防營的侍衛(wèi)了。”端木嗣嘆了口氣說,“我皇兄多么要面子的人啊,被你當場駁了顏面,你真不怕掉腦袋啊。”
“怕什么,我有堂堂白家將軍和九皇子罩著,我怕什么!”冉哲神氣的說。
“別帶上我,我在陛下面前可說不上話?!卑足宄竭B忙撇清了自己。
“你二人不是來抓我的,那是來干嘛的?”
“你都來了京都也不告訴我們,我們自然是來盡地主之誼的?!倍四舅谜f。
冉哲用扇子敲了一下腦袋道:“我就說,我有什么事忘了。阿嗣你還欠我頓酒?!?p> “誒……你這話說錯了,是阿辰欠你的。”端木嗣說。
“我?”白沐辰指著自己問,“明明是你們倆打賭,你輸了才欠下的,怎么成我的了?”
“你忘了那日你在壽和殿說的了?!倍四舅脺惖桨足宄矫媲罢f,“你可是在皇祖母面前答應的,不許反悔?!?p> “我說你今日怎么那么積極,還要拖我出來,原來是在這里等著我呢?!?p> 端木嗣左手挽住鐘遠之的脖子,右手挽住冉哲的脖子道:“他欠我的是一頓醉仙居的酒!”
“醉仙居!可是京都城最好的酒樓!”冉哲問。
“正是?!?p> “那還等什么,阿辰走快些?!闭f著冉哲便推著白沐辰往前走,“阿辰你破費了??!”
“我何時答應了!”白沐辰一左一右被冉哲和端木嗣架著往前走。
端木嗣拍了拍白沐辰的肩膀道:“我欠的這頓酒席就送你,還請白將軍笑納?!?p> 醉仙居是京都城里最好的酒樓。他們家最出名的便是享譽整個封丘的三味酒。何為三味酒?一口腥辣,回味苦澀,入喉甘甜,故名三味酒。冉哲一喝酒就把持不住,一個勁的亂喝,酒量還特別差。喝多了就喜歡說廢話,每次都趴在鐘遠之肩頭在他耳邊大吼:“鐘遠之你個大木頭?!比缓蟮诡^就睡,每每喝醉都是鐘遠之把他背回去安置的。
“小二,把你們店里最好的菜端上來,再來四壇三味酒!”冉哲一邊說一邊推著白沐辰上了二樓亭臺。
“誒,你們今日是訛我訛定了是嗎!”白沐辰無可奈何的被推到了座位上。
“你打了那么大勝仗,賞賜是早晚的,我們兄弟幾個先就討個好,反正陛下的賞銀一來你那荷包又滿了?!比秸芤宦纷邅碓缇捅P算好了。
“我真是服了你和阿嗣兩個了。”白沐辰搖了搖頭。
冉哲見鐘遠之一直板著一張臉便道:“木頭,你別氣了,一會兒多喝點酒?!?p> “師傅說了,做人要做君子,你明明知道你是那人肯定輸,你還這般投機取巧?!闭f著鐘遠之拿出掛在腰間的玉玨道,“你可還記得這四塊玉玨?!?p> 白沐辰、端木嗣、鐘遠之和冉哲四人身上皆有一塊綠色的玉玨。這玉玨不是什么名貴稀罕的物件,但卻特別奇特。都說世間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這玉玨也是一樣,極難找到兩塊相似的,可這四塊玉玨卻像是說好了一樣,每一塊玉石中的紋路都隱隱約約幻化成“君子”二字。于是,程老將軍便將這四塊玉玨雕刻成了一個樣式,分給四個孩子,讓四人時刻記得這份師兄弟的情誼。
“好了好了,我以后不去了便是。”每次二人吵架,先放下面子的總是冉哲。冉哲哄起鐘遠之來早已經是熟門熟路了。一冷一熱、一皮一穩(wěn),二人從邊塞至京都皆是如此打鬧了一路。
“客官,菜上齊了!”小二將手里最后一壇酒擱在桌上道,“幾位慢用?!?p> 冉哲第一個上手開了酒壇子。紅色的封口布一扯下便能聞到撲鼻而來的酒香,幾人看著冉哲貪嘴的樣子,什么不開心的事都沒了。冉哲抱著酒壇子猛喝了一口道:“爽!果然是三味酒!”
端木嗣也開了壇:“說起來我們幾個有好久沒有這般抱著壇子飲酒了?!闭f著端木嗣便把壇子拿了起來,“去了大漠那么多年,一回來著實不習慣京都城里的禮教規(guī)矩了?!?p> “是啊,中原真是規(guī)矩多,吃飯睡覺都是規(guī)矩,你們都不嫌拘束的厲害。哪有我們大漠逍遙自在啊?!比秸苷f著上手撕了一個雞腿便咬了起來。
“說的你不像是中原人一樣?!辩娺h之說。
“小時候的事情我哪里記得那么多的啊。我就知道我們大漠的酒好喝,女子好看!”
白沐辰笑了起來。仔細想想在邊塞的時候的確很自在。邊塞的風夾雜著沙子拂面的時候,完全不同往日里在書中讀到的清風拂面。不羈的沙漠狂風,吹的行路的商隊駝鈴搖晃不穩(wěn),清脆的鈴聲往往能傳的很遠,聽到那聲音的時候白沐辰便知道這些商隊或從京都城來或往京都城去。邊塞的城池中常常見得到身著紗幔的女子,那些色彩斑斕的輕紗被風揚起的時候,像七色的彩云一樣在空中飛舞。佳人明眸善睞,朱紅齒白美的不可方物。以前四人常常坐在沙丘上看那些好看女子,他們三人眼見的都是姑娘的臉蛋身姿,唯獨白沐辰眼里都是這些姑娘好看的衣裳和首飾,白沐辰總想著什么時候也能穿上一穿,換作女兒身好好活一番。只可惜,別家姑娘手里持的是輕扇絹帕,而白沐辰手里只能拿著一把青黑色的玄鐵唐刀;別人家的姑娘簪花刺繡,白沐辰只能握著一把冰冷的玄鐵日夜練習。白沐辰知道,父親乃至白家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這么多年以來,白沐辰從來不敢怠慢絲毫。眾人面前笑的沒心沒肺,在別人見不到的地方白沐辰何嘗不想過的自由一些。
“阿辰你在想什么,這么入神!”冉哲說著拿起酒壇往白沐辰手上的酒壇靠去,“酒桌上出神,你也太煞風景了。該不是想哪家姑娘了吧!”
“阿辰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哪里像你和阿嗣這般風流?!辩娺h之說。
“誒誒誒,說便說別連帶上我,我就是個愛喝酒的,哪里比的上阿嗣,府里不知道有幾房了吧。”說著冉哲搶了端木嗣剛想夾起的菜肴道。
“你這般敗壞我名聲,以后哪家姑娘敢嫁我為妻啊!”端木嗣說,“那些妾室大多是我母妃給我聘的,你這么說的話,怎么聽起來我就是個禽獸?。 倍四舅梦南駛€受了氣的小媳婦一樣。
“哈哈哈哈……”白沐辰笑的手都抖了。這普天之下能讓堂堂皇子說出這樣話的人,也只有冉哲了。
醉仙居的亭臺視野極好,一抬眼就能看完大部分的東門大街。四人歡笑暢談的話語聲夾雜在喧鬧的聲音里,成為了京都城里的一粒芥子。
四人喝的有些泛糊涂,哪里知道就在這條大街的另一邊正在上演一出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