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么多年
敲了幾下門,屋里卻沒有一點動靜。
云影像是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似的深吸了口氣,打開沒有上鎖的房門,踏進(jìn)室內(nèi)。
雙層遮光窗簾擋住了外面的日光,屋里陷于淡淡的黑暗中,空氣中有一股清新淡然的男人氣息。
房間的主人確實還未醒來,正酣然入夢。
云影雙腿打顫,放輕腳步,走至窗邊,拉開窗簾,滿室生輝。
她轉(zhuǎn)過身來,床上沉睡的男人,不受任何影響。
臥室熟悉的陳設(shè)一一在她眼瞳里勾勒。
她大概有九年沒有進(jìn)過這間房,他出國那年,有半年時間她總是在半夜偷偷來到他的房間才能進(jìn)睡,直到有一天,他的房間上了鎖。
云影抿了一下嘴唇,向他走過去。床比較矮,她蹲在床邊,和他很近。
床單被套都是海藍(lán)色的,枕頭很軟,包住了半邊臉,金色的頭發(fā)覆上一層柔光。
男人側(cè)身而臥,睡得很沉,呼吸輕緩。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jīng)不是少年模樣,面容清俊,身材高大,骨骼分明,白色背心和運動短褲,露出飽滿有力的肌肉線條。
他就是這樣,永遠(yuǎn)比她想象中的好。
云影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伸出手觸碰男人的胳膊,僵硬又生澀地說:“起床了……”
童樂很敏感,在她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的瞬間,皺起眉頭,翻了個身,從鼻腔里沉沉地出了口氣。
和從前一樣,起床氣有點重。
云影臉白如紙,一陣默然。
然而沒多久,童樂若有所覺似的,身子輕動,一只手蓋在臉上,用力而緩慢地揉了幾下。
轉(zhuǎn)身,陽光在他臉上調(diào)出了清澈朗然的色調(diào)。
屋里很安靜。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好像世界摁了暫停鍵一般。
童樂的目光中難以找出一絲茫然和冒犯,相反的,他看著她,自然又平靜,就像昨天見完,剛剛又見一般。
驀然,他伸出手,撫上她的臉,拇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眉骨,仔細(xì)地端詳著,聲音還有些剛剛睡醒的暗?。骸霸趺床唤腥??”
云影喉嚨一哽,馬上就要脫口而出,可心里像有一條線一直拉著她往下沉。
她沒法開口,只得凝望住他。
隨著時間推移,天光愈發(fā)耀眼。
云影按照童樂的吩咐替他將兩只行李箱里的行李拿出來,放回該放的地方后,浴室里傳出的流水聲仍在持續(xù)。
她站在床邊,向四周看了看,重新看回床頭柜上的照片。
剛才從他行李箱里拿出來的。
那是某年春節(jié)童樂跟她的合影。她披著一頭微卷長發(fā),臉小小,膚色很白。那天姐姐將她打扮得很漂亮。童樂揮揮她小手,問她開不開心?她開心,只是不習(xí)慣笑,卻被抓拍得這樣好,羞羞地怯怯地笑,凝望著鏡頭。
少年的童樂對她總有一種對待小嬰孩般的無微不至和溫柔??吭谒砗螅屗⑽⒁性谒砩?,不讓她不安。握住她的手腕,揮動她的小手向鏡頭示意。在一片雪景中,兩人頭挨著頭,看起來真像一對兄妹。
云影看得入神,聽見聲音時,幾乎嚇到了。
“影兒?!?p> 他是第一個這么叫她的人,在他之前,她仿若無名人。是他,讓她看見世界聽見她的名字。
這一聲“影兒”,與其說在呼喚她,毋寧說帶回來了她的前世今生。
心里狂潮大作,云影屏住呼吸,回頭望去。
“我忘記拿毛巾了?!蓖瘶吩谠∈依镎f。
云影一聽,沒有片刻的停頓,馬上到衣帽間拿了一條毛巾,送至從門縫里頭伸出的那只手。
那只手卻不接,捏在她臉上,惡作劇般讓她的臉沾上洗發(fā)水的滑膩。
而后放開,摸索一下,拿過毛巾,關(guān)好門。
呆了好久,浴室的門突然從里面打開。云影奔逃似的逃離房間。
云影回到廚房沒過多久,童樂也來到。他抱著媽媽,和她互相親吻一下臉頰,然后問爸爸需要幫忙嗎?童晉說有影兒幫忙就夠了,讓他出去和姐姐聊天,再等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吃飯了。
童樂停留了一會兒,最后離開廚房也沒有看云影一眼。
樂純在切菠蘿,童晉將提前腌好的豬里脊裹上淀粉,一一放入已經(jīng)燒至七成熱的油鍋,最后一道菜是菠蘿咕咾肉。
云影準(zhǔn)備好餐具,拿出飯廳。
童樂和童謠就在飯廳外面的露臺,一個靠在椅子上,一個窩在藤椅里,聊得正歡,云影一出現(xiàn)在視野中,話語戛然而止,云影佯裝沒發(fā)覺,低著頭自顧自地擺上餐具。
“養(yǎng)來做什么?人都不認(rèn)了?!?p> 隱約傳來男人不痛不癢的聲音,云影胸口一緊,手上的碗像是受到她的心情的影響,自手中滑落,應(yīng)聲而碎。
完成碎片的聲響,像是砸在人的心上,又驚又痛。
云影愣了愣,馬上蹲下身子就要撿起,忽然傳來男人冷冰冰的聲音:“不是有畚斗和掃把嗎?”
她剛站起身,就看到童謠拿著畚斗和掃把過來了,掃把一掃,碎片全都裝進(jìn)了畚斗里。
童謠看了看云影,小聲道:“我來,你回房間補點妝?!?p> 午餐很豐盛,擺了滿滿一桌,大家都是童樂喜歡吃的,童樂向爸爸媽媽表示感謝。
童晉和樂純微微帶笑地凝視著兒子,目光中滿是愛憐和驕傲,貫穿了九年間如何也彌補不回的時光。
“九年了,你們?nèi)齻€已經(jīng)長大,不管你們是否還住在家里,爸爸媽媽希望以后我們一家人不管工作多忙,多抽時間像今天這樣一起吃頓飯。”第一杯酒,童晉和樂純祝愿孩子們前程似錦,萬事勝意。
云影坐在童謠身邊,對面正好是童樂。
他回答著父母的問題。童謠因為男人的緣故,近一年來性格比以前開朗多了,不時和弟弟互相調(diào)侃,飯桌上一片溫馨。只有云影只顧低頭喝湯,安靜得若有若無。
“談戀愛了嗎?”童樂忽然問道。
大家一頓,發(fā)現(xiàn)他正靜靜地看著云影。
云影抬頭看過對面,停頓一瞬后又垂眸。
樂純輕笑,替她回答道:“談了,高中同學(xué),一個不錯的男孩?!?p> 轉(zhuǎn)而又對云影說:“影兒,這是哥哥啊,小時候你最喜歡的哥哥。是不是太久沒見,認(rèn)生了?”
云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垂視線,以搖頭表示。
童謠淡淡地說:“又不是小孩子了,畢竟不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哥哥,親近才奇怪吧。”
樂純用略帶嗔怪的眼神看向童謠,說:“什么血緣不血緣的,都是一家人?!?p> 童謠臉上稍顯諷刺,冷冷道:“這么多年了,一通電話都沒有,不聞不問的,好像根本沒有妹妹這個人存在。他在乎嗎?放街上碰著了,他也不一定認(rèn)得。要是親生的,他舍得這樣嗎?二叔和嬸嬸愿意這樣嗎?”
餐桌上頓時安靜了,之前其樂融融的氣氛瞬間蕩然無存。
到底是有理有據(jù)的真相,就連官場上沉穩(wěn)老練的童晉,生意場上冷靜自持的樂純都因為侄女突如其來的一句質(zhì)問而有點下不了臺。
童樂在片刻的停頓后,露出苦笑,輕描淡寫地說:“幸好不是當(dāng)了舅舅才回來。”
吃完飯,云影和童謠收拾了碗筷,就替自己找了個理由離開了。這頓飯,本來可以輕松歡快地吃完,卻因為她的不合群一定程度上破壞了氣氛。
再待下去,她就真成了沒眼見力的。
她從初中開始就住校,相比起在童家,她更愿意在學(xué)校,在宿舍,在時宥身邊。
走下巷子口前的樓梯,云影忽而覺察到了什么,一轉(zhuǎn)身,人就被一股大力抱了起來,原地轉(zhuǎn)了一圈。
停下時,又被來人用力而熱烈地親吻了額頭、臉頰,和嘴唇。
“時宥!”云影有點生氣了。
“誒!”時宥大聲應(yīng)答,傻樂著,捧住她的臉看了又看。抱得她緊緊的,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胸膛,不住地說:“想你了,想你了,想你了……”
你要說這個男人有什么好?
除了少量缺點都是優(yōu)點。
就是,每當(dāng)她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能夠第一時間出現(xiàn)。
她在這個男人的懷抱里感受到了被愛。
他抱著她是那么地緊,對她說盡甜言蜜語,讓她像個自信而美好的女人一樣得到了仰和慕既可分離又可結(jié)合的愛。
沒有不平等,自尊心就像蜷縮的嬰孩,張不開牙,舞不動爪,一點殺傷力都沒有。
云影伸出手臂回抱住時宥的后背,柔聲說:“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晚凌晨兩點,本來想睡醒了就來找你的,結(jié)果一覺睡到了中午,去了公寓,你沒在,猜你應(yīng)該回來了。”
云影從他胸膛上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他。
時宥攬著她,笑著問道:“帥不?”
云影抿著嘴搖了搖頭。
說他不帥,他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一陣腳步聲傳來。
云影一陣心慌,不著痕跡地分開了擁抱。時宥挑了挑眉,握住她的手,循聲望去。
一個男人從正面沿著樓梯向他們走來。接著,時宥感到一陣分離,云影的手自他的手中抽了回去。他轉(zhuǎn)頭,云影正怔怔地看著那人。
“你認(rèn)識?”時宥低聲說。
云影轉(zhuǎn)首,看了他幾秒鐘后,重新握住他的手,并且十指緊扣。
童樂來到近前,看著云影,扯了扯嘴角說:“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云影輕輕搖頭。
童樂神態(tài)自若,將目光移到時宥臉上。
時宥臉上很平靜。他和云影對視一眼,用眼神詢問——這是?
云影也覺得自己需要介紹一下。她看了眼童樂,對時宥說:“這就是我跟你說的,一直在美國念書,十二年前把我?guī)Щ丶遥屗职謰寢屖震B(yǎng)我的,那位哥哥?!?p> 這么說完后,一聲低笑傳入耳畔。
“哦。”童樂點點頭,好以整暇地看著云影,“原來你記得?!?p> 云影臉上發(fā)燒,在童樂似笑非笑的玩味神情下,握緊了時宥的手。像是找到了支點般,她的表情和聲音都鎮(zhèn)靜多了,對童樂說:“這是……”
接下來的話被打住了。
“你哥哥是時俊飛吧?”
時宥愣了一下,點了一下頭表示是的。
“你們認(rèn)識?”
童樂點了點頭,淡淡道:“高中同學(xué),他騷擾我女朋友,被我打過。他當(dāng)時叫了好些人,你也在,大概是想偷襲我,不過你那時候太矮了,我沒看見,用胳膊肘誤傷了你,害得你流鼻血,一直挺抱歉的。”
這么說著,童樂有些忍俊不禁了。
時宥的表情有些僵硬,看起來是有這么一回事。
但是來自演員的本能反應(yīng),他很快便已一個憨笑巧妙地化解了自己的難為情。
同時覺得她哥真的很幼稚。不喜歡他就不喜歡,用得著翻舊賬,那么不入流。
云影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胸口里面凝結(jié)成塊,突然羼入恨意。他憑什么?總是以一雙清高的眼睛打量著她的全部。
那種感覺就像華麗登場,忽然有人笑話你,你這條裙子好土,好丑。
明明只是針對裙子,卻因為你正在穿這件裙子,而間接評判了你這個人的品味,眼光都差爆了。
云影露出苦笑,說:“看來挺有緣分的,高一那年,我被男生騷擾,是阿時替我教訓(xùn)了那個男生。他一個人和五個男生打,也流了鼻血,把我的校服都染紅了。他的鼻子特別敏感?!闭f到這里,她抬起另一只手捏住時宥的鼻子,笑著說:“當(dāng)時你差點就被砸到腦袋,好在我偷襲那胖子,我們才逃了出來?!?p> 時宥有點呆,隨即意識到了云影是在替他說話,化解尷尬。他心頭一軟,拉著她的手往身邊帶了帶,接著她的話說:“然后回家的公交車上,我一直裝暈靠在你的肩上?!?p> 云影一皺眉,“原來你是裝的?”
時宥笑著點頭道:“是的。”
云影佯裝慍怒地淺白他一眼,又轉(zhuǎn)頭看著童樂說:“哥,你要去哪兒?”
女孩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她的白色裙子外的四肢,脖頸,臉龐,白得要化進(jìn)陽光里,隨時會成為天使。
現(xiàn)在眉眼生輝的她哪里還有一點剛才在童家的拘束和謹(jǐn)慎,以及小時候的怯懦和不安。
因為站在這個男人身邊,因為正與這個男人十指緊扣,因為長大了。
童樂看著云影,他的眼神格外陌生,充滿審視和探究,臉上是一種克制而冷澀的神情。
“去玩?!蓖瘶酚眯r候照顧她的口吻說,“跟我一起嗎?”
云影微笑著搖搖頭,“我長大了?!?p> 童樂沒再說什么,和他們分別后,向停在巷子口前的那輛車走去。
“哥,有空請你吃飯?!痹朴坝幂p快的聲音沖著童樂的背影說。
童樂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靜靜地看著云影,渾身上下帶著清冽的感覺,獨一無二的,仿佛酗飲著日光最神武的劍。
好像剛才光風(fēng)霽月般的從容自如都是一種修飾。
驀然間被她叫住,來不及掩飾。
若要清算時間抹煞了什么,又改變了什么,那么就是她終于發(fā)覺了他的陌生。
這些年,他過得好嗎?
一直很想問一問。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過認(rèn)真,童樂一直沉冷的目光,稍顯和緩,對著她淡淡一笑。
那一笑,一如記憶中的美好、溫存。
“好。”
他的聲音低低的,溫柔而認(rèn)真,像從前的溫哄,又像承諾一個約定。
回轉(zhuǎn)身,行至車邊,上了車,卻沒有馬上將車開走。
云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就像皮影戲似的和時宥談天說地,語言、表情,和行為全憑外力把控。
直到聽見汽車發(fā)動,而后遠(yuǎn)去的聲音,她才得以低下頭來,借用梳理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的時間,摘下虛偽的假面具,調(diào)平了心情,再抬起頭時,又是一張俏生生的,矯情的的笑臉。
夏日的陽光燦爛地照射下來,碧空如洗,風(fēng)干燥又涼爽。
兩個影子貼在地上,靠得那么近,看起來那么親密,你儂我儂,彷似永恒。
你有沒有一個曾經(jīng),如同依存于血肉之上的皮膚,被親吻,被愛撫,洗干凈,陷于黑夜。
走在赴約的人生,被時光撐起來又癟下去,然后完成折痕,珍藏密斂。
“你叫什么名字?”
“以后我叫你影兒?!?p> 你有嗎?
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