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晗,你那個安神湯啊,一點而也不管用,朕喝完也沒睡個特別安穩(wěn)的覺?!遍缴系娜税肱P身子,看著前面只顧忙著抄經,正眼都不瞧他一眼的明妃——陌采晗。
“臣妾已經說了,那時臣妾給自己熬的湯,是陛下非要搶去喝了的?!蹦安申下牷实蹎柶鸫耸?,心中一驚,以為他發(fā)現了什么端倪。
“好好好,是朕的錯,采晗,你就不要生氣了?!被实酆醚园参恐?,可他并不知,陌采晗豈止是僅這一刻不想看他。
“臣妾……”
“陛下,明妃娘娘,兵部侍郎陌謙大人來請安?!蹦安申险み^頭去打算和皇帝說什么,一個公公進來通報。
“我今日不舒服——”陌采晗以為陌謙是來送信,必不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如此猖狂,被他發(fā)現,就算她是寵妃,也難保陌式一族不被牽連。
“哎——采晗,原來你對自己的堂弟也這么不待見,朕還以為天底下,以你的性子,只是不待見朕呢!讓他進來吧,朕也想看看你們姐弟倆怎么相處?!被实蹍s遠遠地參與了進來,或許是一時興致所至。
“是,陛下?!蹦安申蠠o奈,為保萬無一失,她只好前去迎接陌謙。
“子讓,陛下也很想見你?!?p> “是?!蹦爸t雖然沒有抬頭看堂姐,卻在一夕之間,他便收回了袖中之物。
“子讓來了,朕看著你們姐弟團聚,也甚是想蹭一蹭這像在家里的感覺呢!”皇帝看見陌謙進來,從榻上站起身來,向他走來。
“陛下說笑了,臣和姐姐不過偶爾相聚一次,可陛下若是想見誰,何時都可以見,我和姐姐怎么值得陛下羨慕呢?”陌謙微微一笑,向皇帝和明妃行禮。
“無妨,我們一家人好好聊聊天,相聚如此難得,你們不會嫌棄朕吧?”陌謙來了,皇帝看起來心情大好,甚至歡喜地把陌謙擁到了座上。
“唉——說起什么了?對了,我近日來老是睡不好覺,只是白天在你這兒才能略得安穩(wěn),你還不歡迎朕?!被实鄣恼Z氣似是在埋怨明妃,神情卻不顯嚴肅。
“陛下,有人說在白溪洞發(fā)現了一名怪獸,兇狠異常,到處騷擾百姓,攪得人不得安寧,聽人說,它的皮毛有安定人心的功效,陌謙愿為陛下鏟除此獸,還百姓清凈,陛下也可不必再為此憂心?!蹦爸t忽然起身行禮,請求收服異獸。
“好,陌卿如此有心,朕準了?!被实郯咽址诺搅嗣麇纳韨?,卻被陌采晗有意躲了過去。
“既然如此,那臣就先告退了,陛下好好歇息,姐姐,我要走了?!蹦爸t站起身把陌采晗扶起,彈指間陌采晗的袖中便多了一個小小的竹筒。
“嗯,別累著自己?!蹦安申系捻型赋鲂奶?,伸出手幫陌謙撣了撣衣領上的塵灰,她的弟弟,執(zhí)意要走這樣一條路,無論是誰都攔不住。
“阿姐放心?!蹦爸t低了眉眼,匆匆離去。他又何嘗不知,他們那所有人,為了這一場最終的勝利,與他朝夕相伴、教他讀書寫字的阿姐,犧牲了作為女兒的幸福終身,除了阿姐,還有千千萬萬的人,留著血和淚,只為讓這消寂的殘垣再次重塑而起,熠熠生輝。
臘月十一的清晨,蘇湄的宅院里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白衣墨發(fā),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咦?你是那天的大哥哥?”阿陶開了門,見是陌謙,先是欣喜,而后裝作冷淡。
“蘇姑娘在嗎?”陌謙微微低頭,看著這個兩個多月前的小友,此時個子已明顯竄到他的腰部,與之前相比長高了不少。
“蘇姐姐,在的。”阿陶向里讓陌謙,自己在后面插門。
“是——公子?”蘇湄掀開門簾,看見了思念許久的人。
“是,近來過得可好?”陌謙眼前一怔,他是分離幾個月以來第一次好好打量蘇湄,竟與初見時大不相同,容貌雖無大的變化,可是,眉里眼里,多了見過世事的成熟和穩(wěn)重,不變的,還有一如照舊的澄澈的眼眸。
“多謝公子掛念,過得——很好?!笔钦娴暮芎?,獨自一人頂起兩個人的天空,在流言蜚語和逆境中成長,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磨煉和煎熬啊。
“我看這孩子長高不少,撫養(yǎng)他想必也很辛苦?!蹦爸t不知該說些什么,看見阿陶走了過來,順勢聊起了他。
“額……其實也不辛苦,阿陶吃得很好,長得也很快?!碧K湄憨憨地撓著頭發(fā),場面一度十分尷尬。后來,又覺得這樣說不太妥當,便又補了一句“當然了,阿陶——也很能干的,像開門關門這種體力活兒,一般都是阿陶來代勞的?!碧K湄不好意思地笑了,越說越離奇。
“我今日來,是來接阿陶的。”陌謙開門見山,卻語出驚人。
“他?”蘇湄指著阿陶。
“我?”阿陶指著自己。
“帶他(我)去哪里?”蘇湄和阿陶異口同聲。
“摩西走廊,離這兒很近?!蹦爸t為了使自己盡量冷靜,甚至還咬了咬舌頭。
“去摩西走廊做什么?”兩人又齊齊發(fā)問。
“我看你的記性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就你這樣的記憶,我還不如把他扔了再告訴你?!蹦爸t對于蘇湄忘記和自己約定之事十分惱火,立刻恢復了先前孤高驕傲的姿態(tài)。
“不——不要?!卑⑻湛焖倥艿教K湄懷里,瑟瑟發(fā)抖。
陌謙看到此景,背過身去,壓抑住怒火,保持平靜地告訴蘇湄:“白溪洞,你還去不去?”
“白溪洞——”蘇湄想到她昨天晚上還在床頭刻下這三個字,結果到了今早被她直接忽略。
“哦——公子,我——”蘇湄低著頭,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既然想起來了,那我先把阿陶送走。”陌謙轉過身來,幽黑的眸子藏著的情感,讓阿陶百般抗拒。
“可以帶上我么?”阿陶在蘇湄面前總是理直氣壯,如今陌謙來了他不知為何講話聲音都越變越小。
“不可以?!边@次蘇湄與陌謙倒是同時發(fā)聲,對視一笑,阿陶彷如見到了傳說中的神仙眷侶。
阿陶苦澀地瞥著嘴,心想這就叫“不速之客”。
過了晌午大約未時三刻,一襲白衣出現在了蘇湄的房門口,靠在門框上,面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問她:“都收拾好了么?”
正在低頭收拾行李的蘇湄聽見聲音站起身來,忽然把包裹向后拋開,微微一笑,“扭捏了半天,發(fā)現也沒什么可拿的。”
“你啊,若是自己一個人,恐怕過得還不如現在吧?!蹦侨舜K湄出來,為她雪藍色的長裙外面披了一件厚厚的雪白色披風。
蘇湄只在剛才看見陌謙手里拿了一件白色的東西,出來才知道是為她備的披風,她回頭,看見陌謙的眼睛,溫潤如水,讓人深陷。他的手還停留在披風上,經此,便把她扭了過來,好好地、結結實實地系上領口。
“多謝——公子?!碧K湄對他說起感謝卻覺得僵硬萬分,以前,從什么時候起,她竟把這當作理所當然呢?
“啟程吧?!蹦爸t走在前面的身形一頓,卻沒有回頭,徑直去了馬廄的方向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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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此行——”蘇湄在奔馳的馬上,問出口便驚覺不該出口,遂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是為了找一樣東西,聽過奇魚玄龜么?若是生擒了它,送給你做禮物,怎么樣?”陌謙看著身側的小姑娘,笑道。
“罷了罷了,陌公子這玩笑開得還真是大,我不問了?!睂τ谀爸t要做的事情,蘇湄從不過問,只要他做的事情,她認為,都有他自己的不容質疑的理由。
玩笑?若是,實話呢?陌謙看著蘇湄,心中問出這樣一句話。
“公子不要裝作一副我不相信你的模樣,我已然赴約,所以,這并不重要,不是嗎?”蘇湄的余光瞥見了陌謙黯然失神的神情,寬慰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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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都到白溪洞必經的一條路是南迦密林,自開朝以來數百年,南迦密林一直保持著傳說中神秘且安靜的姿態(tài),只因雖有寥寥無幾的探索者,卻無人生還。關于南迦密林,史書中能夠安然無恙闖過的人極少,且不說能不能闖得過去,穿過南迦密林的人,自然能夠回來,卻不愿意再對任何人提起那里的一草一木,而沒有穿過南迦密林的人,卻是眾說紛紜,有人剛進去就看到了人首鳥身的怪物在唱歌,也有人說看到奇怪的人穿著奇怪的衣服把一個活人直接放到了祭祀臺上,讓老鷹把他的肝臟啄得粉碎,而剩下的人圍著他載歌載舞,南迦密林是隱匿著危險的存在,是世人向往卻又害怕的地方。
自蘇湄和陌謙進到林中以來,就見到了無數奇花異草,其形各異,卻都妖嬈吐艷,惑人心志。他們早已棄馬步行,踏步在半人高的雜草之中,頭頂上是盤虬臥龍的樹干已經長長地似要伸展到人的眼前,卻離人還差半尺之距,陌謙與蘇湄并步前行,留心觀察著四周的情況。
奇禽怪獸也保護著這片古老的樹林,不知名的小蛇緩緩在腳邊游行,吐著紅色的信子,看到他們前進卻沒有進攻的姿態(tài),偶有生長著四只翅膀,紅色頭發(fā)的類似鸚鵡的禽類也落在樹干上緊緊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所有的生靈,看似與他們同在,實則隨時都有可能把他們驅逐出局。
“小心!”鋪天蓋地的蜘蛛從四面八方飛來,仿若一場盛大的流星雨。陌謙把蘇湄攬到懷里,急速掠到了一邊,幸運的是,那群數量龐大的蜘蛛卻沒有向他們襲來,反而是繞道而行。
蘇湄的腦袋靠在陌謙的胸膛前,她可以清楚分明地聽到他有力的心跳的聲音,耳根綿軟發(fā)熱,竟有一時恍惚,愿時光長停不走。
剎那,她醒悟過來,這是何等荒謬的想法?。?p> 然而,南迦密林卻沒有給他們喘息的機會,半空中忽然想起了歌聲,聽聲音,像是人的歌聲,歌聲美妙,宛如天籟之音。蘇湄忽而想起了一個傳說,抬頭望著被無數的巨大的樹枝圍繞的天空,口中不經意念出了一句佛經“山谷曠野,其中多有迦陵頻伽,出妙音聲。如是美音,若天若人,緊那羅等無所及音,唯除如來言聲?!保ㄈ∽浴墩罱洝罚?。
“什么?”陌謙聽見蘇湄在身邊低語,他從未聽見過這種聲音。
“《慧苑音義》云:迦陵頻伽此云妙音鳥,此鳥本出雪山,在殼中即能鳴,其音和雅,聽者無厭。想來,應該是人首鳥身的妙音鳥——迦陵頻伽?!碧K湄轉頭看著陌謙,嘴角揚起了一抹自信的笑容。
“原來如此,想不到我遍讀古籍,竟不知天下有這等神奇的生物。”陌謙訝于南迦密林所包羅萬象,物種稀有。
“實屬常見。公子不知道是因為公子遍讀圣賢之道,而我,身為江湖中人,自然懂些邪門歪道。”
“也對。”陌謙點點頭,露出贊許的眼神。
密林中不見天日,對于時間的滴漏也無法準確得知,陌謙與蘇湄走了不知多久,許是沒有到夜晚,因為天色還一如往常,昏暗無邊。
走著走著,陌謙忽然伸手攔住了蘇湄,蘇湄順著稠密的灌木叢的縫隙中看去,不遠的前方是幾十個精壯的男人,身著奇怪的、繁復的服飾,頭頂上都戴了一頂巨大的紅綠交間的帽子,帽子上還插了一根灰褐色的長長的羽毛,他們在起舞狂歡,歡呼著圍繞著一個中心,足尖有節(jié)奏地踩踏著地面,高大的身體卻輕盈舞動,似是天神降臨,賜下祥瑞之兆。
“他們在干嘛?”蘇湄壓低了聲音在陌謙的耳根問道。
“不知道,先按兵不動,暫且看他們下一步如何?!蹦爸t用密音傳到了蘇湄的意念里,她才發(fā)覺自己剛才有多魯莽。
狂舞之后,奇怪的高亢的歌聲響起在這片天空,穿透了野人的身體,穿透了每一棵大樹粗壯的枝干,穿透了沉悶的空氣,如尖銳的哨聲般刺破了蘇湄的耳朵,她連忙捂住雙耳,下意識看向陌謙的時候才發(fā)現他面色蒼白,嘴唇緊緊咬著,強忍病痛,抑制住了喉頭發(fā)癢導致的咳嗽。
蘇湄心知他此刻艱難,卻也痛苦不能幫他什么,又將頭扭去那邊,人們已經四處散去,退后幾步敬畏地看著先前被他們圍住的東西——原來是一個圓形的大臺子,臺上躺著一個人,光著身子,分不清男女,只是可以看見他(她)棕黃色的身體和墨黑色的頭發(fā)。他旁邊站著一個女子,著白衣華服,頭發(fā)并未綰起,而是隨意披散開來,幽黑的墨發(fā)如絲,直到她的腳邊,她張著嘴努力在說些什么,蘇湄反應過來,是她,唱了這首詭異的歌曲,雖然聽不懂生澀難懂的異國語言,蘇湄依然覺得她的歌聲十分震撼,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只為唱完這首歌。
“公子——”看見陌謙深皺起的眉尖,蘇湄不覺驚呼,卻被他捂住嘴巴,一把扣下。
二人就這樣內必氣息了許久,直到歌聲停止,人群開始零落散去,這時天空里忽然傳來一聲鷹嘯,是一只巨大的神鷹張開雙翅快速地飛來,它雙翅所掠過之處,百年老樹被風力連根拔起,呼嘯著向蘇湄和陌謙的方向襲來,他們二人緊緊抱在一起,卻還是難抵狂風的威力,周遭的灌木叢和雜草都不見蹤影,被大風刮得不知去向,他們二人傍了一棵樹,才堪堪避免被隨風吹走的命運。
神鷹最終的降落點,并不是遠方的大海,而是,眼前的,躺在臺上的那個活生生的人,蘇湄看到他捂著眼睛痛呼,肝臟所在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被神鷹啄食得面目全非,而方才唱歌的女子,就站在原地冷冷地看著,她的眸中,沒有絲毫波瀾,仿佛,是在監(jiān)視一場殘酷的刑罰。
“二位也該出來了吧,來我南迦密林作客,怎么提前都不告訴我這個東道主呢?”待巨鷹啄食盡了那人的肝臟,心滿意足地離去時,女子清亮的聲音向蘇湄他們的方向傳來。
蘇湄回看了一眼陌謙,到此時,他終于放聲咳嗽開來,一聲接連一聲,始終不斷。
“想不到,世事變遷,連這樣多病的人,都有勇氣來我南迦密林了?”蘇湄扶著陌謙一步步向祭臺的方向走去,眼睛謹慎地盯著那白衣女子。
那女子雖然穿得白衣,卻從內到外給人一種嫵媚妖嬈的氣息,就連靠近她的身邊,你都會感覺被一種風流的氣氛所包圍。近看,雙眸秋水盈盈,鼻梁高挺,唇紅齒白,淡雅如菊。能用如此端莊的五官沁出如此妖嬈的氣質,實屬少見。
“南迦密林并沒有明文規(guī)定不許生病者入內,在下進來,也不算砸了您的牌子?!蹦爸t走到那女子眼前,一字一句地說著。
“那倒也是,你們打攪了我族的祭祀,按理,應當交一個人出來?!蹦桥愚o色鋒利,半點不留情面。
“貴族的祭祀已經順利完成了,怎么算我們侵擾的呢?”蘇湄看著祭臺上氣息全無的那個人,一刻鐘前,她看到的還是一個呼吸均勻地的活人。
“原來二位不止是站在這里,還參與了進來,很好,很好!”
“矔疏!”她回頭喊了一聲,一只巨大的異獸從天而降。
矔疏,《山海經·北山經》中言:有獸焉,其狀如馬,一角有錯,其名曰矔疏,可以辟火。
“矔疏,這里有兩個玩物,賞給你!”那女子拋下這樣一句話就走了,留下一只角的巨大神獸對著蘇湄和陌謙齜牙咧嘴。
“族長!請留步!”矔疏的一只角就要碰到他們二人衣衫的千鈞一發(fā)之際,陌謙的一句話,使走到半路的白衣女子停下了腳步。
“不錯,不錯!”女子拍掌折回,也喝停了矔疏。
“難怪是這樣瘦弱的身軀,原來是有備而來?!北荒爸t成為族長的女子滿意地打量著陌謙,美麗的眼珠流轉,停在了他的臉上。
“真是可惜了,生得這么好,身邊的哪一樣都配不上你,我想,你也一定和我一樣,很苦惱吧,不如,今日我就來替你解決一樣!”女子的衣袖在電光火石間飛舞起來,等蘇湄睜開眼的瞬間,自己的脖子已經被她的長袖狠狠纏住,喘不過氣來。
“族長!這是何意?”陌謙的玉魄刀在手邊,只有一瞬,便可出鞘取人性命!
“何意?怎么,我?guī)湍?,你還不滿意嗎?”女子的手又加了一分勁,蘇湄已然額上青筋暴漲,手上都沒了力氣。
“族長,如果今日只能過去一個人,那我死在這里,不會有任何怨言?!蹦爸t望著蘇湄,隨后扭過頭去看著女子,堅定地說。
“你倒是嘴硬!你要知道,我若想殺你們,誰都活不了?!迸拥捻g閃過一絲驕傲,在她南迦密林的地盤上,人的生死都不是握在自己手中的,而是由她來決斷的。
“如果你非要殺了我們二人,我可以承諾讓南迦密林變?yōu)槠降?。”陌謙看著女子,堅定地說。
那女子看著陌謙極其認真的眼神,還有暗藏在深處的玉魄刀的鋒芒,令她產生了一瞬的不寒而栗,她竟然,第一次體會到了恐懼的感覺。
可是,她仍然是南迦密林部落最受寵愛的小公主,剛剛上任的新族長,她驕傲的氣焰,豈是一個陌生人平白無故就能澆滅的嗎?
她放聲笑了很久,直到另一側的蘇湄已經無法呼吸,臉色漸漸變得青紫,陌謙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在玉魄刀和流云劍就要出鞘的那一剎那,她松開了衣袖。
“阿彥,沒事吧?”蘇湄像個輕飄飄的羽毛一樣被甩回來,落在陌謙單薄卻令人心安的胸膛里。
“但是,這位公子,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女子看著陌謙,眼神漸漸變得邪魅。
“公子風華無雙,可真是叫人垂涎三尺,不如,留下來待在我南迦一族,或許也是不錯的選擇?!迸犹ь^勾起陌謙的下巴,雙眸直視著他,而陌謙卻一動不動,眼睛里沒有一絲漣漪。
“不太好?!边^了許久,陌謙搖了搖頭,微笑答道。
女子被一股強煞的氣息逼得后退三尺,她再定睛時,陌謙還是一如方才春風沐雨的模樣,站在原地,沒有動。
“果真是人中豪杰!”女子豪爽稱贊,她本想利用南迦一族的秘術來窺探他的內心世界,沒有進入就被反攻,此人,高深不可測。
“過獎?!蹦爸t冷冰冰客氣地答道,蘇湄頸上的青痕,令他十分不愉快。
“嘖嘖,姑娘,你還真是招人疼?。 迸雨庩柟謿獾卣f了一句,向蘇湄的方向看去。
蘇湄卻雙手抱拳,俯身行禮:“族長,我們闖入南迦密林叨擾到諸位,實在是對不住,公子與我同行,若是我沒能活著回去,他對我的家人必定不好交代。如今鬧到這個份上,雙方若是打起來,必定會兩敗俱傷,還請族長網開一面,放我們過去?!?p> 女子聽完蘇湄的話,起先有些不可思議,后來卻大笑起來,她的聲音清雋明亮,在這密林之間回響。
“不錯,不錯,可是你要記住,我佩服的是他,不是你,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難,可以找阿羅那。”女子向陌謙的手中遞了一塊精致繁復的木牌,上面所書,盡是筆畫曲折蜿蜒的異族文字。
“這是——南迦部落的天樞令?”陌謙的手微微顫抖,那是傳說中的可號令南迦九十七部族的天樞令,她初次相見,竟然就贈予了他們。
“沒錯,有了這塊牌子,出入南迦密林,沒有人能夠攔得住你們,哦,對了?!迸铀剖侵滥爸t在想什么似的,靈眸流轉,紅唇輕啟:“阿羅那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像公子這樣的人,能力非凡,卻不居功自傲,面對危險,毫無懼色,膽魄過人!這是阿羅那的一份心意,請公子收下吧。”
蘇湄和陌謙都被這一份大禮嚇到了,都堪堪站著,不敢動彈,怕以為是什么圈套,一陣煙霧飄起,美艷動人的阿羅那族長在轉瞬間不見蹤影。
留下他們二人,與這光禿禿的土地面面相覷。……?
“咳咳咳咳……”靈沂一走,陌謙忍不住又咳了起來,一聲聲敲在蘇湄的心肺上。
待陌謙咳完,蘇湄才敢開口問他的病情:“公子,已經兩個多月了,還沒好么?”
“就快好了,不用擔心。”陌謙難得溫柔,如玉般溫潤卻如寒冰般冰涼的手小心翼翼地撫上蘇湄的臉,輕輕拭去她奔如泉涌的淚水。
“公子——”蘇湄還想再說什么,卻被陌謙緊緊擁入懷中,緊緊地,他瘦削的面龐,硌得蘇湄的脖子像是枕了一層硬砂,極不舒服,可她沒有掙扎,因為她聽到了耳邊傳來的聲音:“或許多抱一會兒,我就能好得快一點了呢?”
果然,有了天樞令,蘇湄和陌謙安然無恙地走出了南迦密林,他們出林時耳畔歌聲繚繞,余音繞梁,似是阿羅那族長深情歌頌來為他們送別。
南迦密林的最南部即是神秘而又危險的洞穴——白溪洞,看似不起眼、地處偏僻的白溪洞隱藏著未知的危險和神秘的寶藏,而這些,只是蘇湄從人們那里聽來的只言片語,真正有誰去過白溪洞,親眼目睹了齜牙咧嘴的龐大的神獸或見到了滿地金黃燦爛的珠寶,卻無人能救解答了。
蘇湄和陌謙站在洞口,幽深的洞穴散發(fā)著誘人的氣息,從外面就可以看到洞沿上生長的綠苔,茂密繁盛,是沒有人煙的標志。進洞后,蘇湄輕輕敲了敲垢滿泥土的巖壁,回聲沉悶,而前方深處卻沒有她期待的本該出現的聲音。
“它想必是睡了很久,不如,給它送點小禮物吧?!蹦爸t靜靜聽了很久山洞深處隱藏的聲音,在一無所獲后,他忽然掀開手臂上的衣袖,刀光一閃,濃郁的血腥味頓時充斥了整個洞穴。
“公子!”蘇湄失聲驚呼,為了引蛇出洞,陌謙竟然不惜以身引誘。
“不費點力氣,怎么能有所收獲呢?”陌謙蒼白的臉色更顯脆弱,面上卻有意壓抑了不適。
“可是,起碼也不必如此……”蘇湄看著陌謙流血不止的手腕,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現在可沒有時間想這些了!”陌謙將玉魄刀格擋在前,山洞深處傳來了一聲震天動地的怒吼,連蘇湄腳下站的土地都跟著抖動了一瞬,巖壁紛紛碎裂,自他們兩邊從上而下滾落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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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阿陶看著如一只大狗向他湊過來的溫辭,瑟瑟發(fā)抖,那陌哥哥是什么人?分明就是看他每日和蘇姐姐在一起,享受幸??鞓?,起了妒忌心在把他送到這鬼地方來。
“嗨!我是誰不重要,關鍵是——你是誰?”溫辭練兵許久,見到這么一個小家伙,難免覺得新鮮。
“我?我才不要告訴你!”阿陶把頭扭過去,這個哥哥一看就是很狡猾的樣子,還是聽蘇姐姐的話,秉持中庸之道才好。
“這樣就不對了,雖然,我也不知道,你是我表哥的什么人?!睖剞o兩只眼睛望著阿陶,真誠地說。
“但是!最起碼,我可以確定,你應該不是我的小侄子!”溫辭激動地揚起手臂,一旁的恩年看著一大一小兩個人瞠目結舌。
“你表哥是誰?”阿陶想起了蘇湄的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他表哥是個好人,那這個人,應該也不是壞人吧。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我表哥是誰?你都不告訴我你是誰?怎么著也得先知道我是誰再知道我表哥是誰吧?”溫辭三寸不爛之舌繞暈了阿陶,小孩子對他,簡直可以用“無解”兩個字來形容。
“哎,別這樣嘛,無精打采的,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雖然說不上名滿京都,也算得上聲震桃花鄉(xiāng)了!”
恩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記得溫辭曾經說,他自幼跟隨母親在鄉(xiāng)間長大,母親的故鄉(xiāng)很美,是一個只有三十人口的小鄉(xiāng)村。
“喂,你笑什么?你再笑?”溫辭作勢就要朝恩年身上打去,卻被阿陶單手化解。
“咦?臭小子,你居然還有兩下子?”溫辭低頭反復看自己的手掌,對方才的動作不可置信。
“臭小子,過——過來,我要和你比試?!睖剞o連拖帶拽地把阿陶揪了出去,阿陶像一個草藥包一樣摔在了硬邦邦的地上。
“不,不——不行!”阿陶聽了卻驚慌失色,連連擺手。
“為什么不行?我看你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咱們都是男人,怕什么?放心,你輸了,我不會告訴我表哥的。”溫辭只當阿陶是怕輸,一步步朝他逼近。
“不不——不行!蘇姐姐說了,比試要先下戰(zhàn)帖的,要約好時間和地方,沒有準備周全,匆忙迎戰(zhàn)必然慘??!”阿陶直向后退,心中想自己若是應了這一戰(zhàn),和眼前人實力相差懸殊,輸了就回不去見蘇姐姐了。
“蘇姐姐?難不成我表哥還找了別人來教導你?”溫辭歪著頭,努力回想,相府里確實是沒有這樣的人。
“這位哥哥莫要再給你表哥臉上貼金,一直都是蘇姐姐在教導我,從未有過別人!”阿陶抬起頭來,目光堅定,如果這一戰(zhàn)無可避免,那他絕對不會讓蘇姐姐失望!
一旁本想觀戰(zhàn)看好戲的恩年卻一個箭步擋在了溫辭面前,阿陶剛來的時候,他便覺得這孩子面熟,聽他喊了幾聲蘇姐姐,他才想起來是南陽縣跟隨那位蘇姑娘圍觀他射箭的孩子,竟然陰差陽錯又在這里相遇,實在是機緣巧合。
“哦,那這么說來,你們算是故交?”溫辭聽了恩年的話,也不再急著找阿陶比武。
“那你為什么來這里?”溫辭的印象里,陌謙素來沒什么女人緣,怎么可能會和什么女子扯上關系?
“蘇姐姐和陌哥哥有事出遠門,陌哥哥就把我?guī)У搅诉@里,要不然,誰想來這里???”阿陶言語間苦澀不堪,他還想和蘇姐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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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已經快要塌陷,蘇湄和陌謙急速跑了出來,在他們路過的腳下,倒著一只龐大神獸的尸體,正是傳說中的——猼訑,陌謙鮮血直流的手中,握著從它身體上得到的一小撮皮毛,碎石滾落砸在猼訑堅厚的脊背上,兩只碩大的眼睛怒目圓睜,盯著蘇湄和陌謙逃去的方向,似是無聲發(fā)泄奪命之仇。
幾天以后,蘇湄小院的門終于被人推開,歷盡艱險,凱旋歸來。
生活重新歸于平靜,阿陶在和溫辭比試之后被人接回了蘇湄身邊,終于明白他不用以死殉劍明志,何況,他還沒有一柄屬于自己的、真正的劍。陌謙依舊忙碌到深夜,秋籍偶爾會在他翻開書頁的時候,隱隱約約看到白布裹纏的傷口,伴著他更重的咳嗽聲。蘇湄一如既往教習阿陶武功文史,在晨鐘暮鼓中安靜生活。
這夜,墨色濃得不見一點兒天空的影子,星星被烏云遮住,月亮偶爾露出慘淡的光輝。
太醫(yī)張璘剛剛從太醫(yī)院走到宮門口,正打算牽馬回家,卻碰見了一位佇立在此的故人。
“蘇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嗎?”他一向是溫潤而圓滑的,外表的和善如同春風沁暖人心。
“張?zhí)t(yī),我想知道真相。”蘇湄定定的看著張璘,眼神不容恍惚。
“什么真相?”張璘的心微微一顫,有情人,還是舍不得獨自生活。
“他的病情,自我所見,就已經輾轉反復兩個多月,絲毫沒有好轉,我看得出來,他已經許久沒有使用內力了,可是,就在幾天以前,他還是因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而血戰(zhàn)了一場,這也許,會拖累他的病吧。”蘇湄緩緩道來,陌謙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里。
“還是什么都瞞不過蘇姑娘的慧眼?!睆埈U無奈地笑了笑。
“他的病倒也算不上重,只是若要好,也得費一番功夫。”張璘望著無邊的天空,說了這樣一句話。
“什么功夫?”蘇湄迫不及待地問。
“要想治好他的病,缺一樣藥材,而這樣藥材,他總是說自己沒時間去取。”
“什么藥材?”
“蘇姑娘確定要知道?若是無法取得,到時見我豈不是會很尷尬?”張璘不知該怎么勸說她,一來二去竟然說出人情顛倒的話。
“我既要知道,就決心去取。蘇湄畢竟是江湖人,我做事,還是張?zhí)t(yī)放心。”蘇湄抱劍雙手握拳,這是江湖人許下承諾的方式。
“好吧。是雪山上的冰蓮,對于高手,摘采并不困難,只是,有人以性命相護,若是來者不善,寧為玉碎。”張璘想起那位藥王姑姑的性情,實在是古怪得很,同作為醫(yī)者的他,居然和她對人對事的看法截然相反。
“雪山,冰蓮?!?p> “我記住了,多謝張?zhí)t(yī)提醒?!?p> “姑娘不必客氣,這是我為病人,亦是好友應盡職責。”張璘微微頷首,目送蘇湄離去。
子讓,不知我擅自做這個決定,是否正確?你當然不滿意,因為你總是見不得身邊的人犯險,可是,算得上朋友的我,也想做一件事情,哪怕微不足道,渺如塵埃。作為醫(yī)者,我知道我勸不動姑姑,雖然從小在她膝下長大,越是這樣,她越是會對我的話置若罔聞,我只能讓蘇姑娘,去試一試,她倔強的個性、對你忠貞的、純潔的愛戀,或許會打動姑姑多年來如寒冰般堅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