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好?”
被桑千秋突然的呼喚驚得一跳,程好轉(zhuǎn)過身來,見病榻之上剛才還昏睡著的千秋睜開了雙眼,她詫異極了。
伸手摸了摸千秋的額頭,確定她沒有發(fā)熱后,程好問道:“你可還好?”
“我無事,”千秋拉了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聲音還有些虛弱,“讓你們擔(dān)心了。只是這毒有些霸道,所以我醒來花的時間久了一些——宮中現(xiàn)在如何了?”
“刺客均已伏誅,宮里暫無異常,”歸無走到床邊,躬下身來,一雙眼認真地注視著她,“但這些現(xiàn)在都不是你要操心的事。”
“千秋衛(wèi)大戰(zhàn)歸來,元氣尚未恢復(fù),你身為千秋衛(wèi)的主心骨又身受重傷,外面的人虎視眈眈,都想伺機從千秋衛(wèi)身上撕下一塊肉來。他們?nèi)舻贸?,大唐又將掀起一番腥風(fēng)血雨。無論如何,你不能倒下?!?p> “二娘,子虛道長說的不錯,千秋衛(wèi)不養(yǎng)酒囊飯袋,你且靜心養(yǎng)傷,一切都還有我們在。聽圣人的意思,等你好了,他還有其他重要的差事安排給你?!背毯靡矂裎康?。
千秋點了點頭,眼睛四下一掃,疑惑地問:“宮宴刺客的事鬧得不小,如今我也受了傷,我阿娘和阿兄怎么不曾過來?”
“天秋子,你今年十七了,尋常人家的女兒業(yè)已出嫁,怎么還像個幼童一樣,出了事先找阿娘?”歸無輕嗤一聲,道。
聽他這么說,千秋心中慢慢生出了疑慮。桑家不像其他王侯世家,親情十分濃厚,莫說是千秋今日幾乎去了半條命,往日里便是她在城郊千秋衛(wèi)屯營受了點小傷,傳到莊夫人和桑遠耳中,兩人都會大驚小怪一番,現(xiàn)在她床前只有歸無和程好兩人守著,這情景也正常也不正常。歸無的回答明顯回避了關(guān)于她母親和兄長沒有前來的原因,又無意識地提到了讓她不要太依賴莊夫人,她心思敏銳,稍加思索,立刻就察覺了不對。
“我阿娘是不是出事了???”千秋情緒一激動,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程好趕緊過來幫她拍著后背,口中道:“伯母并未赴宴,好好地身在家中,能出什么事情?是你太多慮啦!”程好一直守在偏殿之中,對于外面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于是安慰起千秋來臉上神色并無異常。這么一來,千秋也有些動搖,看向歸無:“……師兄?”
歸無頷首,看她面色還有些蒼白,問道:“不如,叫祁奉御再來為你診一下脈?”
千秋閉目,微微搖頭:“我的身體我清楚,不必勞煩了。這毒已經(jīng)不要緊了,過個幾日就可以了,至于傷口,既然已經(jīng)縫合,想來只要小心將養(yǎng),慢慢也會恢復(fù)?!?p> 門被人輕輕叩響,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宮女推門進來,手中端著一個檀木托盤,上面擺著兩只剔透的玉碗。
“程將軍,子虛子仙長,”小宮女脆生生朝兩人打了個招呼,將托盤往前一捧,“這是圣人賜下的甘露,兩位請用?!?p> 這小宮女正巧站在歸無面前,盤子一送,恰好到了他手邊。程好渴了許久,見狀笑著伸手來拿,指尖剛一碰到玉碗,歸無忽然以麈尾在她手背上敲了一下。
“莫動?!?p> 小宮女一愣:“仙長……圣人還在等婢子回話……”
歸無出手如電,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說!是誰派你來的?!”
“仙長、仙長!婢子不知您在說什么!真的是圣人——”
小宮女拼命掙扎,奈何歸無一雙鐵手,被他扼住的人幾乎沒有逃脫的可能。
“圣人知曉貧道曾立誓不飲甘露。他個性謹細,絕不會犯此等忌諱。倒是你,”歸無瞇了瞇眼,話語中飽含威脅,“說出指使你的人,貧道或可給你個痛快了斷,否則,留你半條命去大理寺,看看那里會拿你如何!”
“仙長明察!”小宮女臉漲得通紅,用力去掰歸無鐵鉗一般的手指,“是婢子一時不慎,打翻了御賜的鐘乳酒,這才、這才悄悄換了甘露!”
“道長,看此女行為舉止,不像是圖謀不軌,不如我們……放了她?在皇宮里生事,恐怕不好。”程好看那小宮女實在可憐,心中不忍,忙輕聲勸說歸無。
歸無沒有接話,冷哼一聲,將空著的那只手輕輕一拂,玉碗被他打翻在地,里面清澈的甘露灑落在氍毹之上,厚實的織花氍毹表面立刻泛起了綿密的青白色泡沫,還伴隨著羊毛燒灼而產(chǎn)生的焦糊味。程好大驚失色,那看上去與尋常無異的甘露中竟有劇毒!意識到這一點后,她忍不住將目光投向了歸無和那被他制住的小宮女。
“呵,何必在此假惺惺!”小宮女收了臉上的哀求之色,啐道,“你們這些個高官貴胄,無一個是干凈清白的,領(lǐng)兵打仗畏縮不前,陷害忠良倒是爭先恐后!”
“今日你們大可殺了我,但唐國之禍,還未到盡頭!”
“誒,師兄,被當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感覺如何哇?”千秋略帶戲謔的聲音從歸無身后傳來。她的身體向來強壯,不似尋常富貴人家閨閣女子那般孱弱,這也是她初回安京城時,京中兒郎們時常詬病她的一點——她令他們那點可笑的男子“尊嚴”無處遁形。但顯然現(xiàn)在,千秋在天機門練出的強健體魄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她就已經(jīng)恢復(fù)了精神,甚至還有余力出言調(diào)侃手中還提著個圖謀不軌的小宮女的歸無。
“你和你的主人是不是以為,桑某已經(jīng)沒救了,但是為了防止夜長夢多,還是要親手殺了某才能安心,順便還可以把某的師兄和程家小娘子一并解決掉?如此,天機門連失兩名頂門立戶的親傳弟子,必然記恨朝廷,大唐股肱程家痛失骨肉,也會與圣人離心,斬斷了廟堂江湖兩大助力,你們再想成就大事就方便了許多——不是么?”千秋聲音冷靜,雖然依舊躺著,但話語中氣勢卻并未因此削弱分毫。
“不可能!道通君的毒,怎么可能!”
“貧道雖然不知道王爛柯被誰所救,也不知道他如何續(xù)上了四肢筋脈,但貧道心中清楚每個天機門人的能力。你們背后的人走得最爛的一步棋,就是想要先除掉天秋?!?p> 歸無撫了撫麈尾,淡淡道:“你以為你不肯說,貧道就無從得知了?天下可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爾等的所作所為,天道早已通過日月星辰周而復(fù)始的運行將之記錄下來,貧道只需起上一卦,便可一目了然?!?p> “所以,好好帶著你的秘密,去下面等著你的主人罷?!?p> 殿門忽然被撞開,謝無咎帶人闖了進來:“程將軍!子虛子道長!方才有人發(fā)現(xiàn)圣人吩咐來為二位送暖身飲子的宮女被人殺死后拋尸枯井,你們沒事吧?”
“噓?!睔w無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謝無咎猛地想起千秋的存在,趕緊收聲。他目光不經(jīng)意往下一撇,就看到了滑落在歸無腳邊的女尸,脖子上留有幾道青黑的指印,頭顱軟軟歪在一旁,明顯是被折斷了頸骨而亡。
謝無咎一驚,但仍不忘壓低了聲音問:“道長,這是怎么回事?”
“此人調(diào)換御賜之物意圖謀害道長與程某,然后再加害桑大將軍,幸虧道長及時察覺并將其誅殺,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程好站起身來,表情難得嚴肅,“有毒的甘露被道長打翻了其中一盞,另一盞尚在,謝將軍可自行取了到尚藥局去驗明?!?p> 謝無咎此時已經(jīng)注意到了程好身前氍毹之上那塊頗為顯眼的灼痕,他有個熱衷于煉丹的叔父,常常研究一些有毒的藥石,有時他也會不慎打翻藥碗,那些毒性不算很強的藥汁潑在錦緞絨毯上尚且會留下難看的燒灼印跡,看這氍毹上的灼痕,那冒名頂替的歹人用的定然是見血封喉的劇毒。謝無咎被這一發(fā)現(xiàn)嚇得背后立刻冒了一層冷汗,桑千秋和歸無是天機門弟子,越滄海立場不明但是和千秋感情甚篤,程好背后有朝中最有聲望的將門程家,這些人中折損了哪一個,圣人振國興邦的計劃就會立刻夭折。這伙人一出手就針對了其中三人,這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翦除圣人的羽翼,斷送大唐未來的安定繁榮,若不是歸無發(fā)現(xiàn)及時,事情現(xiàn)下恐怕已經(jīng)不可挽回了。
“幸虧道長明察秋毫,那謝某先去——”
“謝將軍。”千秋突然開口打斷了謝無咎的話。
“桑大將軍有何見教?”謝無咎驚訝于千秋蘇醒得如此之快,但看歸無和程好并無詫異之色,遂不再多問,向她叉手一禮。
“家母與家兄現(xiàn)在如何了?”
謝無咎遲疑了一下,千秋聲音頓時一厲:“可是出事了?”
歸無背對千秋朝他輕輕擺了擺手,他連忙答道:“某一直留守宮中,并不曾得知宮外之事,桑將軍方才入宮一趟又很快離開,可能是奉了圣人旨意去辦什么差事去了。等一切安排停當,謝某會親自替大將軍打聽一二,謝某忽然想起左金吾衛(wèi)還有些雜事待辦,先行告辭!”說罷,也不等千秋反應(yīng),匆匆忙忙退了出去。
見千秋張口想要說什么,歸無忽然道:“我方才聽那女刺客管王爛柯叫‘道通君’,此前并未聽說王爛柯還有這樣的別號。你如何看?”
千秋被他這么一問,突然想到了在麟德殿中王爛柯的話,當時她確實是一頭霧水,現(xiàn)在卻似乎摸到了幾分頭緒。
“王爛柯曾說,他現(xiàn)在叫‘百流放’。”
“那就是了。我舊日里在天機門閱讀經(jīng)籍,看到過中元一景喉神名曰百流放,字道通。王爛柯又曾以‘一招封喉’威震武林,取個這樣的別名也不足為奇??蛇€有其他古怪之處?”
千秋皺眉,再仔細回想了一遍,驀地瞪大了雙眼:“鬼門關(guān)!他提到了鬼門關(guān)!”
“鬼門關(guān)不是在傳說中的地府么?一個活人又要怎么和神話扯上聯(lián)系?”程好感到十分不解,“二娘,會不會是你聽錯了?”
“不,她沒有聽錯?!睔w無一甩麈尾,眉心緊鎖。
“江湖上,是有這么一個幫派。幫派中人以諸神百鬼為名,自稱是‘鬼門關(guān)’來人間之客?!?
南宮令云
??!我真的是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