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還是你親自去吧!”看窗縫中透進了幾縷晨光,千秋在程好的幫助下?lián)纹鹕碜?,靠著床頭坐好,神態(tài)還有些虛弱。
“你還是躺下吧,不要起來,”歸無眉頭緊鎖,“傷口這才剛剛縫合,當心動作太大扯裂。”
“師兄不必擔心,我有分寸的。外祖母和舅父恐有危險,你快去吧,我這里還有阿好在?!鼻锎叽俚?。歸無沒有辦法,又囑咐了程好幾句,一甩麈尾,轉(zhuǎn)身往外走去。
歸無剛出偏殿的門,迎面就撞見了越滄海。越滄海身后跟著一位精神矍鑠的古稀老者,穿一身棕黃色鶴氅,頭戴蓮花玉冠,步履十分輕快。
“歸兄,你這是要去何處?”滄海停下腳步,問道。
“去莊家,天秋的舅父恐有危險,”他打量一番那老者,瞥見了老者身側(cè)小童背著的藥箱,心中了然,朝老者作了個揖,“晚輩子虛,見過孫道兄?!?p> 孫藥王回了個半禮,贊道:“天機門弟子果然不俗,貧道觀小友這周身氣派,毫不遜色于尊師當年?!?p> “道兄謬贊了。晚輩還有要事在身,只好改日再與道兄坐而論道,失陪了,告辭?!眱扇诵卸Y別過,歸無急急趕往莊府,滄海則為孫藥王推開了門,將他請進了殿中。
千秋正倚著隱囊跟程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聽見大門吱呀一響,頓時警惕地扭頭,待看清楚來人是滄海,不由得舒了口氣,轉(zhuǎn)回來打算繼續(xù)和程好閑聊。
“千千,孫藥王來了?!睖婧3雎暣驍嗔诵℃⒚枚说慕徽劊粋?cè)身,給身后白發(fā)蒼蒼的藥王孫思邈讓出了道路。
“孫道兄!”千秋連忙向他一揖,“晚輩何敢勞您前來?”
“貧道久不問世事,卻曾與越小友的父母有過一段舊日恩義在。修道之人不留人間因果,貧道本想叫了越小友來,傳授他一套養(yǎng)生功法,當是報了舊恩。誰知他竟舍了多少人孜孜以求的長命百歲不要,只求讓貧道入宮來救你一命,”孫藥王捻髯一笑,“你說,他癡不癡?”
“我無其他優(yōu)點,只是命硬而已,區(qū)區(qū)毒粉,想來還不至于奪我性命。阿帆又何必因此白白浪費大好機緣?”千秋不贊同地看向越滄海。
“長命百歲但永世孤獨,非吾愿也,”滄海一臉認真地回望千秋,“吾非貪心之輩,只要能見你好好度過這一世就足夠了?!?p> “倒真是越家人一脈相承的專情,”孫藥王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風華正茂的齊國公越明和永安長公主李司杰,“你阿爺當年也是這么對你阿娘說的,沒想到時光荏苒,一轉(zhuǎn)眼連你都已經(jīng)到了娶妻的年紀了?!?p> 孫藥王在千秋床旁坐了下來,伸手搭上了她的手腕替她診脈?!奥犜叫∮颜f,他來的時候你中了毒尚在昏迷,怎么不過片刻工夫,你就已能談笑自如了?”孫藥王一邊細細感受指下千秋脈搏的跳動,一邊發(fā)問。
“道兄有所不知,”千秋解釋道,“晚輩生來不大畏懼這世間種種毒物,后來拜入師門,晚輩那二師兄天章子醫(yī)術(shù)高超,這些年下來吃了他不少靈丹妙藥,早已把身體給淬煉了出來。如今,晚輩便自稱一句‘百毒不侵’,也并不是在您面前說大話?!?p> “這一點,想必下毒之人也已經(jīng)想到了,”收回手來,孫藥王表情忽然變得嚴肅,“所以,他們改變了策略?!?p> “表面上,你只中了一種藥效猛烈的毒——你和尚藥局眾人也確實是這么認為的,實則那毒只是個藥引罷了,真正的毒還隱而未發(fā),”孫藥王松開了千秋的手腕,從藥童手中接過藥箱,取出一包長短不一的金針,“貧道暫時沒有想到如何解毒,但或許可以用金針刺穴之法試著延緩毒發(fā)時間,疏散一部分毒性。尚藥局如果已經(jīng)分辨出了先頭那毒的成分的話,最好速速寫信給貴派的季春谷天章小友,說不定他會有辦法?!?p> “孫道兄,恕晚輩冒昧,您怕是還有所隱瞞吧?”千秋輕輕挑眉,問孫藥王。
孫藥王也沒有否認,坦白道:“的確。但是那是下下之策,不到萬不得已,還是莫用為妙。”
頓了一下,他又說:“毒在你體內(nèi)沉積已非一日兩日,恐怕直到昨晚夜宴,才被刺客的藥粉勾出他的毒性。天秋小友,你身邊的人,怕是要好好排查一番了!”
千秋聽他這么一說,愣住了,過了許久才道:“可晚輩并未察覺異樣,聽道兄的意思,是有人下毒暗害于我,且此人還是同我十分親近的人?”
“沒錯,”孫藥王將一枚細如牛毛的金針在桌角靜靜燃燒的燈焰上一燎,眼角余光掃過從他進來時起就一直垂手立于窗邊的侍婢阿汀,“畢竟人心隔肚皮,不要太相信人性。養(yǎng)得久了,心就野了。來,右手伸過來?!?p> 千秋乖乖朝他伸出右手,他拈著那枚細細的金針在她中指指尖快速一刺,一顆色澤黑紅的血珠立刻冒了出來,孫藥王手上稍稍用力一擠,血珠滴落,一旁藥童眼疾手快用一只小小的銀盅接住血珠,輕輕晃了晃,然后雙手將銀盅捧到孫藥王面前。孫藥王收了金針,摸了摸小藥童的腦袋,接過銀盅,端到燈下一看,又湊近輕輕一嗅,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如何?”程好急切地問。
“血腥臭而色變,毒將至肝臟,”孫藥王放下銀盅,“必須立刻行針,取烈酒來!”
“阿汀,去辦?!鼻锝辛税⑼∫宦?,阿汀應了諾,飛快地走了出去。
不多時,阿汀端著個木托盤回來,上面放著一只銀酒壺。孫藥王接過酒壺,開蓋一聞,點了點頭,將壺中酒一滴不剩全部倒入了瓷碗中。見阿汀看著他的動作欲言又止,孫藥王放下瓷碗問:“怎么了?”
阿汀搖搖頭,重新退回到窗畔。
無暇再琢磨她,孫藥王將全部注意力放到了重新躺下的千秋身上。金針被孫藥王捏著針尾,一枚枚浸過烈酒,然后以精準無比的手法飛快地刺入千秋周身大穴,看得一旁滄海和程好都忍不住為千秋捏了把汗。這一場針灸一直持續(xù)到了將近未時,孫藥王為千秋拔了針,藥王的針驅(qū)散了些許毒發(fā)的痛苦,她沉沉睡去,臉色肉眼可見地紅潤了許多。
小藥童為他擦了擦額上沁出的汗水,滄海低聲問:“孫公,千千的毒這是暫時壓制住了嗎?”
孫藥王略一點頭,喝了口水,才道:“可暫時保她三月與尋常無異,但是三個月后如果還沒有尋到解毒的法子,就只好行貧道那最后一招了。這是貧道針對天秋小友開出的藥方,如無異常,最好每日服藥以穩(wěn)固元氣,她的體質(zhì),只要元氣不散,自然百毒難侵。在此事了結(jié)之前,貧道不會離開長安,若是有需要,可隨時到玄都觀來。”
“有勞孫公,滄海銘感五內(nèi)。”
“俱是造化所使,越小友,千萬珍惜哪!”孫藥王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語重心長地對滄海說。
送走了孫藥王,滄?;氐角锎睬?,看她還在熟睡,便招手叫來了阿汀,輕聲吩咐她:“阿汀,勞你去將托盤等物送還,某要去向圣人稟報千千的病情?!笨粗⑼‰x開,滄海低頭眷戀地又看了千秋一眼,拿了方才孫藥王開的方子,往凱風殿正殿而去。圣人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不過在書房的榻上小憩了片刻,一大早聽說千秋醒過來,又連忙趕到了凱風殿,正碰上孫藥王正在為她針灸驅(qū)毒,不敢貿(mào)然打擾,只好和秦皇后一起陪著太后坐在正殿等著,這一等就是整整一上午,直到未時初,才盼來了越滄海。
滄海將藥方呈上,又把情況一五一十稟明,太后心疼地開口:“真是苦了她了。幸好她還不知她阿娘的事情,不然,我真怕以她的性子會做出什么過激的事情來。”秦皇后在一旁趕緊柔聲安慰著太后,幾人誰也沒有想到,太后的擔憂居然變成了現(xiàn)實。
凱風殿偏殿。
“阿好,我想喝點清粥,這都過了午時了,我躺了這么久,實在餓的有些受不了。”千秋抬手拉了拉正襟危坐牢牢盯著她一舉一動的程好。
受不住千秋懇切的目光,程好終究還是敗下陣來,無奈地嘆了口氣:“怕了你了,我去問問看看,你萬不可亂動??!”看她乖乖點頭同意,程好這才滿心不安地推門出去,攔了個宮女詢問。
支走了程好,千秋一算時間,知道阿汀就快回來了,于是掀了被子,咬咬牙坐起了身,從懷中摸出個白玉瓶,倒出一粒赤紅的丹丸服下,然后將床頭搭著的袍子往身上一披,一邊束著腰帶一邊來到了位于偏殿后方的一扇窗前,那扇窗半開著,方才孫藥王讓打開透氣,后來就沒有人再去關(guān)上它。肩膀處還在傳來一陣陣撕扯皮肉的疼痛感,但千秋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單手在窗臺上一撐,略有些狼狽地翻了出去,好在四下無人,沒有誰會嘲笑她眼下的窘態(tài)。
左金吾衛(wèi)守衛(wèi)凱風殿的士兵們站在稍遠的地方,千秋大大方方從他們眼前走過,她的這張臉宮中之人哪個不識?士兵們雖然心中疑惑明明身受重傷的人為何還能如此自如行走,但是千秋衛(wèi)是圣人親衛(wèi),他們無權(quán)置喙,遂恭恭敬敬向她行了禮,放她出了凱風殿。
轉(zhuǎn)過一道宮墻,確定左金吾衛(wèi)士兵們看不見后,千秋一提氣,飛身躍上了墻頭。她雖然入宮次數(shù)不多,但對宮中布局極為熟悉,只大概一掃,就立刻確定了回家的方向——她之所以帶著傷也要悄悄溜走,就是因為放心不下家中,母親死于非命,這血海深仇她不可不報。如今,圣人的態(tài)度尚不明朗,但若此事真的牽涉甚廣,他多半會將其壓下,頂多補償他們兄妹二人些財帛之類的身外之物。但這些東西又有那一樣不是浸滿了桑府眾人的鮮血?旁人不知是誰對本來就人才凋敝的桑家下此狠手,她卻多少知道一些。
千秋幼時熱衷猜謎,桑安甫為了哄這個放在心尖尖上疼愛的小女兒開心,親自動手在千秋閨房的角落里修了個小小的暗室,說是暗室,其實大小也就能容納個三五歲的孩童,連當年還小的千秋都藏不進去。這個暗室除了桑氏父女二人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知道,兩人常常用它來傳遞一些自己編的謎語,神神秘秘地讓莊夫人一度以為自己的夫婿在親自帶壞好好的女兒。
自從桑安甫病死后,直到千秋學藝歸來之前,這間暗室就再也沒有被打開過,而千秋在率領千秋衛(wèi)出征前匆匆開過暗室看了一眼,竟發(fā)現(xiàn)里面和從前的每一次一樣,端端正正擺放了一封信,上面已經(jīng)落了厚厚一層灰塵,顯然是很多年前就放在這里的。
當時,千秋拆開來只看了幾行就被進來送東西的阿汀打斷,重新把它放回暗室中,只知道這是自己父親的絕筆書,是桑安甫特意寫給她的,里面提起了一個名字——“馬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