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大家陸陸續(xù)續(xù)上學去了。

　　干部第一個離開家，要到SJZ陸軍學院進行軍政學習，據說所有新入學的北大學生都得到部隊學習一年再回校園。

　　我們和炳叔、阿姨一起到車站上為干部送別。第一次離開家到異地上學，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干部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復習，我等你的好消息。別象今年這樣馬馬虎虎應付高考。有過一次經歷了，要知道吸取教訓，明年爭取考個好的學校?！?p>　　我點了點頭。

　　“還有，多輔導輔導小梅，幫我照顧一下她?！?p>　　“你放心?！?p>　　“阿混、小梅，你們多陪陪錘子，讓他振作精神好好復習?！?p>　　“哎，我們盡力吧?！?p>　　“有空多來信?！?p>　　干部走了。穎慧與馬丁也相繼到新的學校上課了。他們三人去上學了，剩下我們三個。送走了他們，我心里異常的失落。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知道是如何度過的，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之外無所事事。我變得敏感而多疑，高考的失利，讓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絕望，我感覺身邊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在偷偷地對我指指點點，從老師和家長眼里的好學生好孩子仿佛一下子變成了廢物。有時想，我寧愿自己象阿混那樣根本沒有考上的機會，也就沒有了今天落榜的痛苦。

　　阿混、小梅約我到六中附近的蓮花山散散心。這是小時候我與阿混經常逃課來玩的地方。幾年未見，山腳下已變了模樣。密密麻麻地蓋滿了房子。蓮花山不高，現在已被辟為公園。我們沿著熟悉的小路上山。

　　“你們下步有什么打算？”

　　“我還能有什么打算？復讀唄。”小梅已拿定主意準備復讀。

　　“我不想再讀書了，讓我爸給我找份工作。錘子，你呢？”

　　“我還沒想好。阿混，你不去當兵嗎？我記得你小時候的理想是當兵當警察。”

　　“還是算了吧，當兵太辛苦，我媽不讓去。”阿混家就他一個寶貝兒子。

　　小梅勸我：“你還是去復讀吧，你的基礎那么好，再讀一年，一定可以考個好學校?！?p>　　“是呀，你爸也不可能給你找什么好的工作。再說了，你有可能到外面打工嗎？”

　　三人邊走邊聊到了山頂，山頂上的法華寺已修葺一新。我們到寺里逛了逛，寺院角落里的佛經流通處，擺滿了各種各樣的佛教書籍。我走過去隨手拿起幾本翻了翻，這些書本上的內容，都是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

　　“師傅，這些佛經要錢嗎？”

　　“不用?！?p>　　我往兜里掏了掏，摸出幾塊錢扔進了功德箱。選了幾本佛經和故事集。

　　小梅十分好奇：“錘子，你連佛教書籍都看呀，你能看得懂嗎？”

　　“不知道，我蠻看看?！?p>　　“我要去上上香。錘子、阿混，你們也上香嗎？”

　　我與阿混搖了搖頭：“你去吧，我們等你。”

　　轉眼到了十月，被錄取的同學該上學的都去上學了。我在家里無事可干，天天捧著佛經在看。

　　小梅來到我家，找到終日在床上昏睡的我。

　　“錘子，你報了補習班沒有？”

　　我搖了搖頭：“到哪報？”

　　小梅一臉詫異：“我以為你上課去了，沒想到還呆在家里?，F在都十月份了，你真沒打算復讀呀？我都報名上課好幾天了。我就奇怪了，以為你報了其他補習班?！?p>　　“我忘了?！闭f實在話，我心里還真沒想去復讀。

　　“你這人也真是，這樣的事也能忘了？你趕緊去報名。”

　　“你在哪報的班？”

　　“六中呀?！?p>　　一中沒有專門辦補習班，社會上倒是有幾家，都是一中、六中的老師兼的課。六中文、理科各辦了一個班。據小梅說，她就是在六中報的班，現在人都報滿了，一個班有七十多人，擠都擠不進去。

　　“怎么辦，你還是到外面報名吧？”

　　“我想還是回六中去上學吧，我想點辦法?！?p>　　我找到初中時的班主任，把情況跟他說了下，讓他為我想些辦法。班主任很快就為我解決了上學的事。于是，我開始了日復一日痛苦而緊張的補習生活。社會上把我們這群復讀生稱作“回爐生”，我感覺自己如同一顆已燃盡的木碳，再怎么回爐，也燃燒不起來了。

　　六中的補習班設在學校綜合樓里，沒有跟教學樓正常的學生一起上課。一個可以容納五十個人左右的教室，擠進了七十多號人，每天上課時感覺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這些高考的失敗者都心情壓抑地聚在一起，有的已經“回爐”過幾回了?？忌洗髮W，擁有一份工作，幾乎成為那個年代每個學生的夢想。

　　干部他們很快就來信了，除了興高采列地說些新的校園生活之外，寄來了相片，此外還鼓勵我好好復習。我心情壓抑，所有的信都不回。說實在話，我還是無法靜下心來讀書，老師在課堂上講的知識我都懂，文科就那么點內容，除了下苦功背誦之外，沒有什么捷徑。我每天行尸走肉般上學，常常呆坐在教室里，望窗外白云悠悠，盼望著下課鈴聲的再一次響起。

　　這一階段，我基本上沒有很好的復習，卻看了許多佛教的書籍。人生苦短，六道輪回的觀點深深地影響了我，我把《金剛經》、《心經》、《大悲咒》背得滾瓜爛熟，晚上復習的時候，不再捧著課本，而是關起門來誦經，看佛教故事。在屋外看《渴望》電視連續(xù)劇的老爸老媽以為我埋頭念書，心里很欣慰。我一方面覺得內疚，另一方面又沒能復習，內心中充滿了矛盾。我希望自己真能做到“五蘊皆空”，無求無欲的人就不會有痛苦，出家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地占據了我的大腦?？晌乙幌氲揭呀浤赀~的父母，我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對。

　　穎慧每周都會給我寫信，也寄來了她的照片。照片中她穿著雪白的連衣裙，站在校園的花叢中微笑著。收到她的信，是我在這段日子中最快樂的事。我把她的信一封封地收好，經常拿出來看看。有時我也有回信的沖動，想向她表白自己多么思念她，可是她能接受我嗎？一想到這里，我內心十分痛苦。

　　阿混的父親給他找了份農村供銷社的臨時性工作，阿混歡歡喜喜地到海田上班去了。供銷社早已不再景氣，工資都沒辦法保證。他三天兩頭地跑到城關，動不動向我發(fā)著牢騷。

　　“海田那是什么破地方啊，就一條街。晚上走在街上，加上瞎逛的野狗，找不到十個活著的東西。”

　　“你就知足吧，你好歹會賺錢了?！?p>　　“賺個屁錢啊，還不夠打一圈麻將?！?p>　　“你又開始賭錢啦？”

　　阿混自知失言，馬上轉移了話題。

　　“他們給你寫信了嗎？我收到他們的信了，一個個快樂得很呢?！?p>　　“收到了，他們真幸福?！?p>　　“嗨，早知道好好讀書，現在也同他們一樣了?！卑⒒旄锌卣f。

　　“工作還好吧？”

　　“沒什么事干，我托人在外地買了一部小霸王游戲，可好玩啦。沒事的時候就玩游戲。要不，在鄉(xiāng)下的日子怎么打發(fā)？”

　　小梅早已不再生我的氣，我們倆現在同病相憐。

　　“嫂子說你不給她回信，她問我是不是你現在學習緊張沒時間了？”

　　我搖了搖頭說：“誰的信我都沒回呢?！?p>　　“你總是這么驕傲?！?p>　　我苦笑：“我現在還能驕傲得起來嗎？”

　　“灰心了？”

　　“灰心了?！?p>　　元旦的時候，我收到了各地同學寄來的明信片。我給干部、馬丁和穎慧各寫了一張。我好歹得讓他們知道我還活著，雖然活得不是很開心。

　　寒假到了，各地的同學陸續(xù)回到家，興高彩烈地到處串門，共同分享著在外上學的快樂。

　　干部穿著整齊的軍裝，氣宇軒昂地站在我家門口喊我：“錘子，錘子。”

　　“回來了??？”

　　“陪我到小梅家走走?！?p>　　“來了，來了。上我家坐坐？”

　　“不了，去小梅家?！?p>　　小梅家在東關的一條小巷子里，她爸是建筑工人，院子里到堆滿了模板、水泥和磚頭。

　　小梅看到干部，驚喜地把我們請到了她的房間。房間里收錄機開得震天響，播放著小虎隊的歌曲《青蘋果樂園》，墻上張貼著小虎隊的海報，三只小虎神氣活現地在墻上擺酷。小梅把聲音關小了點。

　　“我給你織了件毛衣，還打了條圍巾?！毙∶酚行┬邼貙Ω刹空f。

　　“快拿出來讓我看看?！蔽液耦仧o恥地說。

　　毛衣是棕紅色的馬海毛織成的，打得結實而且時尚，里面還縫了一層襯布。圍巾是藏青色的，是當時最流行的時裝顏色。

　　“北方比我們這冷，所以毛衣加了襯布，這樣會更暖和些?！?p>　　“小梅，什么時候給我也打件?。俊?p>　　“會有人給你打毛衣的，你著什么急？”

　　“情哥哥，你看小梅多好，我好羨慕?！蔽遗み^頭笑著對干部說。

　　干部抓著我的脖子，狠狠地掐了一把：“羨慕啦？羨慕了叫嫂子給你打一件?！?p>　　“哎呀，好痛，你們兩個欺負我?！蔽铱鋸埖卮蠼?。

　　“要死！”小梅笑著捶了我一下。

　　寒假馬丁回到鄉(xiāng)下老家，阿混還在海田上班。干部天天忙著找小梅去了，我不好意思去找穎慧。這個寒假，再也沒有大家聚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了。

　　春節(jié)過后的一個晚上，穎慧獨自一人來到我家，她約我到外面走走。

　　“這是新出版的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春節(jié)有空的時候你看看。”

　　穎慧給我?guī)砹诵聲?。路遙是我喜歡的作家。我曾看過他的許多小說，還看過電影《人生》。

　　“謝謝啦。”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個時候還給我小說，但是我還是很高興地收下了。

　　我倆并肩走在幽靜的小路上，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與她說話，偷偷地側過著臉看她，她的臉柔和安祥，讓我怦然心動。

　　“嫂子，你真好看呢?！蔽仪椴蛔越刭潎@。

　　“你無聊不無聊，人家找你談正事呢?！狈f慧有些氣惱。

　　“復習得怎么樣啦？”

　　一提到學習，我的頭馬上低了下來：“沒怎么復習，沒了心情?！?p>　　“還象原來那樣嗎？”

　　“是的，這個學期我根本念不了?！?p>　　“為什么啊？小梅說你現在天天研究佛學？”

　　我張了張嘴巴，不知道要說什么。

　　“我不想看到現在的你，如果你不好好復習，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我怕現在努力也來不及了，這么多的功課?！?p>　　“你的理想呢？你不去努力，理想永遠都不會實現的呀。你再這么混下去，會把自己毀了的?！?p>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話。

　　“這是我給你寫的信，我想說的話都在里面，如果你再這樣混下去，對不起，我會永遠看不起你，你好自為之?！狈f慧氣鼓鼓地往我手里塞了一封信，頭也不回，大踏步地離我而去。

　　“錘子：

　　你好。

　　每次提起筆來給你寫信的時候，仿佛又看到了你快樂的樣子。

　　從小梅的來信中我了解你的一些情況，這半年來，我每周給你寫信，你始終沒回，我一直以為你在埋頭讀書，內心里很快樂，因為我相信你永遠是最好的。小梅告訴我并不是這樣的，但我寧愿相信小梅是在騙我，也不相信這是事實?？墒呛倩貋淼臅r候，我了解的情況讓我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唯有你，是我從初中到高中六年同校同班的同學。我對你的了解遠遠超過了所有的同學。在我的印象中，你開朗、樂觀、上進，具有許多男生沒有的優(yōu)點。我常常想，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和驕傲的事。

　　去年的高考你失利了。我想這是你迄今為止人生當中最大的挫折，相信你能很快地從這次挫折中吸引教訓，重新開始。我希望你重新振作起來。是真正的男子漢，就永遠不會被困難打倒，你說對嗎？我希望你象《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在逆境和挫折中永不低頭，永遠向前。

　　我知道你對我的想法。我在前方等著你，你要努力才能牽住我的手，如果不努力，就再也沒有了牽手的機會。

　　錘子，加油！

　　穎慧

　　一九九0年春節(jié)”

　　黑夜里，我捧著這封信，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