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溫兒回來了吧，咳咳……進來吧！”
站在房門之前，朱溫猶豫再三，舉起又放下的右手，反復(fù)幾次之后，玉陽子的聲音先從屋內(nèi)傳了出來。
“師父……”
一聲“溫兒”，朱溫早已滿臉淚水，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他能聽出，玉陽子比之先前更加虛弱無力了。
“進來吧！”
“溫兒不敢，溫兒怕……”
朱溫來到門前，還是退了回來，他不想讓玉陽子，再經(jīng)受半點的折騰。
“進來吧，為師的時間已然不多了，讓我再見你最后一面，心里也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
玉陽子側(cè)臥在床上，從門縫間看著猶在遲疑的朱溫，一年的時光轉(zhuǎn)眼即逝，看身影這小子似乎長高了不少，也健壯了許多。
“溫兒就在門外候著，師父有什么教誨說來便是?！?p> 朱溫對著房內(nèi)行了一禮，卻還是不肯進去。
“你這孩子……”
玉陽子說完，屋內(nèi)便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與呼吸急促的喘息聲。
“師父，你怎么了？”
朱溫問道，但屋內(nèi)卻是一片死寂，連玉陽子起初粗重的呼吸聲都沒了動靜。
朱溫又喊叫了幾遍，屋內(nèi)仍舊沒有反應(yīng)。突然，一只野貓從房頭掠過，凄厲的貓叫聲似是穿透了朱溫心底最后的防線。
不再猶豫，朱溫一腳踹開房門，看到的卻是一張慈愛又枯槁的面容。
“師父，你……”
朱溫喜憂參半，喜的是見玉陽子平安無事，憂的是見玉陽子須發(fā)皆亂，鬢白如霜，吊著最后一口氣斜躺在床上，未免有些凄涼。
“溫兒，生老病死皆乃天道，你不必太過悲傷?！庇耜栕咏又f道，“看見那個藥架沒有，你去將那個布滿灰塵的創(chuàng)傷藥盒拿過來?！?p> 朱溫第一次來到木屋之內(nèi)，其中的布置也太過樸素，竟比自己住的崖窟還要清冷的多，這里除了床、椅，就是玉陽子所說的那個藥架了。藥架之上也就兩三個丹瓶，外加最底層那個布滿灰塵的木盒。
朱溫也不知曉玉陽子要這木盒有何作用，拭去上面的灰塵，只感覺盒子輕飄飄的，不似還有什么藥丸存放其中。
朱溫將藥盒遞給玉陽子，卻見玉陽子只是手腕抬動了一下，就又放了下去。
“扶我起來吧！”玉陽子有氣無力地說道。
朱溫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也不再推脫，將藥盒放到床頭，然后把玉陽子扶起，背靠在床邊的墻壁之上。
但一松手，玉陽子就身子歪斜不能穩(wěn)住。朱溫只好坐到一旁，讓玉陽子倚靠在朱溫的臂膀之上。
“拿過來，打開它?！?p> 玉陽子所指，朱溫自是知曉，拿過一旁的藥盒，打開盒蓋，發(fā)現(xiàn)一塊泛著黑光的令牌安放在其中。朱溫拿起令牌，只見其正反兩面都用金色染料，篆寫著一個“夢”字。
就在朱溫摩挲著這塊令牌的材質(zhì)之時，玉陽子卻說出了這七個字。
“浮動山城……入夢令?！?p> 朱溫見玉陽子還有話要說，就將令牌放到了玉陽子的手中。見玉陽子抓握不住，朱溫只好用自己的手將玉陽子的手指合攏。感受著手上傳來的冰冷，朱溫將手握得更緊了。
“浮動山城，一個久遠到就快讓人忘記的隱世門派，其中的奇異夢法，為師到現(xiàn)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果然大道千萬，不止一途?！?p> 玉陽子感慨后，繼續(xù)說道。
“這塊入夢令也是我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你好生保管它，說不定哪日你遇到那位高人，他能幫你解決身上的疑團?！?p> “師父，你不覺得我生來就是帶來厄運的人嗎？”
朱溫不止一次這樣問過，上次寒潭輕生，他也這樣問過玉陽子。
“溫兒，人性本惡，一切行為舉止，只是在天道的約束之下生長進行著。但為師卻看你一直都有著一顆向善的心，至于厄禍，沒有人生來就是這般的。有些事情你不愿說，為師便也不問了……”
玉陽子接著說道：“溫兒，這次下山，你可有體悟到些什么？”
“人命之賤，輕于鴻毛?！?p> 經(jīng)過臨河村的一場疫病，朱溫更是感受到了那種無助的可悲，一種把自身性命寄托在他人身上的妄想。
“我想變強！”朱溫突來了一句道。
“師父只想你活在當(dāng)下的年齡，活得像個十五歲的孩子一般。”玉陽子清楚朱溫內(nèi)心的想法，但朱溫處事一向太過于小心謹慎，太過于替他人著想了，玉陽子接著道，“我想你為自己活著?！?p> 朱溫一時愕然，他何曾想過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從來到清風(fēng)觀起，他就沒有把自己當(dāng)做一個孩子了。
厄運纏身，暗諷奚落，幾年內(nèi)朱溫變學(xué)會了要怎么做一個人，做一個不讓其他人討厭的人，雖然期間并沒有改變他人對自己的看法，但他至少活得自在一些了，知道了有些就該放下。
在這清風(fēng)觀中，余生陪著師父，逐漸老去，這樣就好。只是七八年都沒什么變化的玉陽子，為何一時之間老去了這么多。
見朱溫不說話，似是陷入沉思，玉陽子接著問道：“溫兒，你可知道修行一途。”
“勤學(xué)武藝，勤練拳法?！敝鞙卮鸬馈?p> “溫兒，你這說的只是世俗之道，其實另有一途登仙之道，你可曾聽過？”玉陽子問道。
“徒兒看過一些雜書，里面似乎載有一些神仙鬼怪。但徒兒覺得修仙一途太過縹緲，大道茫茫難尋。”
“為師為何突然和你說這些！”
玉陽子淡然一笑，自己修道一生，最后還不是縹緲無跡。本已超脫俗世的修為，卻因一場天變境界回退至此，如今身死道消，卻也是造化弄人。
“溫兒，你的父親原本打算讓你在清風(fēng)觀中安穩(wěn)度過此生。但現(xiàn)下，為師可能幫不了你太多了?！?p> 玉陽子頹然，他本有意將一身道法傳于朱溫，但朱溫的體質(zhì)太過混沌，體內(nèi)清濁交雜，非是修行的材料。
“師父，你已經(jīng)幫了徒兒太多了?！?p> 無論是關(guān)愛，還是教導(dǎo)，朱溫都覺得玉陽子已經(jīng)付出了太多。若不是因為自己，或許玉陽子也不會落到如此境況。
“去吧，溫兒，找到浮動山城，或許在那里，你能擺脫厄運，過上平凡的日子?！?p> 玉陽子的話語中對朱溫充滿了期望，但人生際遇，紅塵莽莽，要過上安穩(wěn)的平凡日子，又何曾簡單。
聽完玉陽子的一席話后，朱溫顯得更加迷茫了，連玉陽子何時整個人滑落到自己的懷中，朱溫都已記不清了。
沒有慟哭，也沒有大喊大叫。
朱溫將玉陽子抱在懷中，感受著此生最為不舍的余溫。片刻之后，朱溫將玉陽子發(fā)髻衣衫整理好后，將之安穩(wěn)的平放在了床上。收好入夢令，又在床前拜了三拜，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人死燈滅，朱溫還是選擇了歸于平靜，站在一旁的山崖之上，默默觀望著清風(fēng)觀中的葬禮，白幡展動，風(fēng)送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