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云甫一出現在這議事廳中,頓時驚得合不攏嘴。只見整間議事廳儼然變成了一座靈堂,白絹高懸,素縞滿堂。當中一張巨大的香案上,擺著一座香爐,爐中燃著數十根素香,煙霧繚繞。
此時是夜晚,整座靈堂空無一人,林慕云徑直走到那香案旁,只見上面立著三個黑色的靈牌,上書:皇燕待贈林公諱慕云,皇燕待贈張公諱定邊字克遠,皇燕待贈陸公諱英字子華。每塊靈牌的左下角都有一行朱漆的小字:孝男時瓊敬謚。
看到第一個靈牌上儼然寫著自己的名字,林慕云心下不禁感到好笑。那鬼王站在一旁,朝林慕云戲虐道:“沒想到才過去幾日,都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你死了?!?p> 林慕云笑了笑,沒有多說什么。他心知自己躲在麒麟古城中療傷的這幾日,眾人尋他不得,必然是以為他出了什么意外已經死去了。
待看到第二個和第三個靈牌上的名字的時候,林慕云不禁愣在當場,他感到心中沒來由得一顫,突然朝鬼王道:“我們究竟在麒麟古城中待了幾日?”
鬼王看出他內心的不安,回答道:“一共三日,但是每一界的時間流速都是不同的,這塵間界也不知究竟過去了幾日。”
林慕云一拍自己的腦袋,懊惱不已道:“糟了!必是已經過了決戰(zhàn)的時間了,而陸水蘇這個女人心高氣傲,必然不肯按我說的去做,只怕、只怕……”
鬼王終于明白過來,安慰道:“你擔心的是我那些到處搗亂的部下吧,我前去讓他們滾進山里去,從此不準再出來?!?p> 林慕云搖搖頭,顫聲道:“已經晚了,陸水蘇和那鬼將想必已經打過一場了,陸水蘇必然慘敗無疑。陸水蘇這個女人心高氣傲,而且還自以為是,最關鍵的是作為一軍將領,她不能保持冷靜,往往意氣用事,即使有祛邪液,只怕也無濟于事?!?p> 林慕云看著那兩塊靈牌,傷心道:“兩位前輩,是我林慕云害了你們,是我害了你們!若我早些回來,你們二位又怎會殞落于那些軍鬼之手呢?”
鬼王見林慕云如此傷心,本想開口安慰他,卻終究只緘默不言。而小寶則乖巧地趴在林慕云的腳邊,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打擾了他。
就在此時,有人推門進來了。林慕云循聲望去,發(fā)現正是少城主賈瓊。只見他滿臉淚痕,身上也纏滿了繃帶。
賈瓊看到林慕云,先是愣了愣,接著便欣喜若狂地跑過來,一把死死地抱住他嚎啕大哭起來。
“林叔,原來你沒死!真……真是太好了!”賈瓊哽咽道。
林慕云雖然也很傷心,卻依然輕輕地撫摸著賈瓊的背,安慰道:“傻孩子,我怎么可能丟下你不管呢?”
賈瓊抬起頭來,淚眼婆娑道:“張叔和陸老爺爺都死了,我、我……”
林慕云看著他,柔聲道:“沒關系,沒關系。都過去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賈瓊抽泣了一陣,直起身來,朝林慕云問道:“林叔,這么些天你都跑到哪里去了?”
林慕云心下一動,問道:“我離開那日起,到現在一共過去多久了?”
賈瓊想了想了,掰了掰手指頭,不太肯定道:“估計有九天左右?!?p> 林慕云應了一聲,心思卻早已跑到別處去了:沒想到在麒麟古城中才待了三日,這塵間界中便已過去九日。傳聞中仙界一日,這塵間界便已是百日,看來此言當真不虛。
“林叔,他是……”賈瓊看著鬼王疑惑道。
林慕云回過神來,在賈瓊的頭上輕輕拍了拍,瞥了一眼鬼王,道:“這是我這幾日外出請回的道友,他叫……秦不傷。有秦道友幫忙,莫說只有幾萬軍鬼,就算再來幾萬,也不過是小菜一碟。”
鬼王哼了一聲,便算是應了。
林慕云朝鬼王道:“秦道友,你先到外面等我一下,我稍后便到?!?p> 鬼王心知他和這小鬼頭有些悄悄話要說,便點點頭,體表黑煙翻滾間便已出現在了門外。
賈瓊看得目瞪口呆,拉著林慕云的衣角道:“林叔,他只怕不是修士吧?”
“你說秦道友啊,他、他……是一名鬼修?!?p> “鬼修啊……”賈瓊喃喃自語道,“還真是像呢?!?p> 林慕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一臉嚴肅道:“你陸姐姐人呢?”
賈瓊看著林慕云,抿了抿嘴,卻一句話都沒說。
“她人呢?究竟怎么樣了?”林慕云追問道。
賈瓊仍舊沒有回應。
林慕云心中不禁騰起一股無名業(yè)火,怒道:“快說,我有要事找她?!?p> 賈瓊見林慕云生氣了,低著頭怯生生道:“她不讓我告訴你?!?p> 林慕云不禁又氣又急,無奈道:“你這孩子,怎么分不清輕重緩急呢,快告訴我她在哪?”
“可我答應過她不告訴你的,而且陸姐姐打了敗仗,我怕你要責罰她。”
林慕云不禁為賈瓊的執(zhí)拗感到頭疼,只得哄他道:“我答應你不責罰她,快告訴我你陸姐姐現在何處?!?p> “唉,好吧。”賈瓊猶豫了一下方道,“陸姐姐受了重傷,現在正在月坡殿養(yǎng)傷呢,林叔你可千萬不要責罰她?!?p> “你先陪小寶玩會兒吧,我去看看你陸姐姐?!绷帜皆扑ο乱痪湓拋恚慵贝掖业爻鲩T去了,同時心下暗暗吩咐小寶看好少城主賈瓊。
方走出門外,兩旁的侍衛(wèi)看見林慕云,都滿是欣喜道:“林統領,原來您沒事,這下我們墨城可算有救了!兄弟們死得很慘,您一定要替他們報仇!”
林慕云點點頭,問道:“我不在這幾日一共打了幾仗?一共折損了多少兄弟?”
一位侍衛(wèi)回答道:“陸將軍一共就和那鬼將打了一仗,帶了五萬精銳騎兵,后來好像中了埋伏,幾乎全、全……死光了。”
林慕云臉上的怒容一閃即逝,雖然心中怒氣難抑,卻依然平靜道:“諸位放心,我一定會替死去的這五萬兄弟報仇血恨,將那些軍鬼盡數殲滅,重還墨城百姓一片安寧?!?p> 鬼王在一旁冷眼看著,待林慕云離開眾侍衛(wèi)往月坡殿去了,他才默默地跟了上去。
一路無語。
到了月坡殿門口,林慕云平復了一下情緒,便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內只有一盞燭臺亮著,燭光有些昏沉,陸水蘇此時正躺在床上,屋內彌漫一股濃重的藥味。
聽到聲響,陸水蘇掙扎著睜開眼來,看到是林慕云,臉上頓時露出一絲惶恐的神情來。
屋內一陣沉默,過了良久,林慕云終于打破沉默道:“你……你還好嗎?”
陸水蘇點點頭,卻牽動了身上的傷口,頓時疼得直皺眉。
“請坐吧?!标懰K輕嘆了一聲。
林慕云走到她面前,在床邊小心地坐了下來??粗懰K那慘白得無一絲血色的俏臉現出的病態(tài)嬌美,心中溢滿的怒火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你沒有什么想跟我說的嗎?”壓抑的氣氛里,林慕云忽沉聲道。
陸水蘇低下螓首,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過了片刻她抬起頭來,卻沒有說話,只是從眼角溢出兩滴滾燙的淚珠來。
“那鬼將見你正面出擊,必是派出小股部隊前來試探。發(fā)現祛邪液的秘密后,他苦思之下便又派出一支部隊前來,這只部隊一擊即潰,大敗而逃。你大喜之余必率領麾下那五萬精銳騎兵追擊而去,潰逃的軍鬼部隊當然是被追殺得七零八落。你得意之際便毫不猶豫地追擊下去,待發(fā)覺不妥時卻已經陷入了埋伏之中——那是一條狹窄的山谷,潮水般的軍鬼從兩邊殺將過來。而你的騎兵部隊被堵在其中施展不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軍鬼從兩側沖殺過來。那一定是一場讓人絕望的屠殺,而你們遭遇埋伏的狹窄山谷,想必是那葫蘆谷無疑。你的部下拼死抵抗,才掩護著你逃了出來。陸小姐,我可有說漏了什么?”林慕云看著病床上的陸水蘇面無表情道。
陸水蘇的眼中滿是哀求,臉上也露出痛苦的神情來。
林慕云卻不依不饒道:“正所謂‘成也葫蘆谷,敗也葫蘆谷’!連你父親陸老先生和張定邊修士也慘死在那軍鬼陣中,熱血忠魂,皆灑在那葫蘆谷中去了!”
“別……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陸水蘇淚流滿面地大叫出聲,余音未歇她便忍不住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林慕云從床邊站起身來,用悲憫的眼神看著激動不已的陸水蘇道:“好好休息吧,希望你能好起來?!?p> “哥哥!”林慕云緩步走到月坡殿門口時,陸水蘇突然口中含血含糊不清地凄聲道。
聽著那帶著絕望的聲音,林慕云的心下頓時像被一只漆黑的拳頭狠狠地搗了一下。他猶豫了一下,卻沒有停下腳步來。
不要怪我。林慕云心下暗道。
他猛一咬牙,人便已經倉惶地逃出了月坡殿,似乎想要躲避什么似的。
鬼王迎上來,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你為什么要這般刺激她,她原本死不了的,現在渾身的傷口岔了氣,已經離死不遠了?!?p> 林慕云一臉漠然道:“我知道,我原本不想這樣做的?!?p> 鬼王猶豫了一下,說道:“那陸姑娘可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你真的就如此狠心看她香消玉殞?若是現在救她的話,我還是可以勉強做到的?!?p> 林慕云嘆了口氣,有些黯然道:“若是她父親陸老先生或者張定邊修士還活著的話,我也不會要她的命了。只是現在他們兩位皆已仙去,這墨城上下無人鉗制她,加上少城主賈瓊又對她言聽計從,以她的野心……唉,過幾日我便要走了,實在是放心不下,所以便實在是留她不得了。”
“也罷,我明白了。既如此,何不直接把她殺了,豈不是一了百了,更加省事?”
林慕云的眉間寫滿落寞,看了看鬼王,那眼神讓后者感到背后麻麻的一片,整顆心也仿佛被狠狠地扯下一塊來。
良久他終于開口道:“你不必故意這般刺激我,我知道你想救她,但我意已決,多說無益。”
鬼王渾身的黑煙翻騰涌動,良久終于平息下來,只是嘆息了一聲,問道:“你為何要對那少城主賈瓊如此用心,他似乎和你無親無故吧?”
林慕云的臉上露出一抹淺笑來,回答道:“你可知道,我小時候也像他這般無父無母,所以有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把他當成我自己。若是有人要對我自己不利,我能放過她嗎?”
鬼王終于明白過來,臉上掛著一抹苦笑,說道:“既如此,確實沒有什么好說的了?!?p> 夜晚的風帶著些許的涼意,直沁入骨髓之中,讓人忍不住從心底生出些許寒意來。
鬼王清了清嗓子,突然開口唱道:
情薄珠玉涼,
美人魂飄渺兮終散場,
且滿夜光杯,
輾轉訴情傷。
百般寫斷腸,
英雄志難酬兮戰(zhàn)沙場,
熱血鑄英魂,
一寸一凄涼。
歌聲裊裊,經久不息。而那月坡殿中的燭火,卻不知在何時已然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