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見素抱樸

　　早在從雪云杉出無憂亭開始，段木遙便尾隨其后。段木遙知道自己斷然是不能這么做，可鬼使神差，雙腳不由地就這么跟了出去。路上，段木遙告訴自己，這么做只是因?yàn)檠┰粕紝哑诙允种匾?，不能有半點(diǎn)閃失。第一次殺人，雪云杉不比那三個孩子，從小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被教導(dǎo)著長大，認(rèn)知里殺一個人與殺一只雞無甚差別。雪云杉定然下不了手。作為殺手，下不了手意味著失敗。而失敗意味著可能會送命。

　　當(dāng)他看著雪云杉在哭，自己也覺得難過得想哭，心還有些疼，他便知道自己發(fā)生了什么。自己喜歡雪云杉，沒來由的喜歡。

　　總有第一次，段木遙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但或許還是有區(qū)別，因?yàn)槎文具b的父親便是無憂亭當(dāng)家人，自己從小就知道自己會成為誰。即便如此，自己當(dāng)時依舊艱難。對于孩童來說，即便是殺一只小動物，心里也并不舒服。何況她雪云杉是被護(hù)著長大的……。

　　段木遙開始在心里祈禱，希望雪云杉念及家人能完成任務(wù)。

　　可是當(dāng)他看見雪云杉動彈不得，而那婦人又動了殺念之時，未來得及思考，下意識便摘了手邊樹葉。飛葉為刃，婦人斃命。此刻段木遙才意識到自己壞了規(guī)矩，卻已無法挽回了。

　　錯了便是錯了。想罷，段木遙走到雪云杉身側(cè)，如往常那般對著被自己殺了的人磕頭。

　　“當(dāng)……當(dāng)家的?！币炎叱鲎忧诖逡欢尉嚯x，雪云杉才注意到自己被段木遙抱著走了一路，聲音依舊不受控制地抖著。

　　“還要很久才能回到遠(yuǎn)山村，你可以睡一會兒。”段木遙兀自走著，語氣沒了平日的肅殺，多了幾分柔和。

　　“我……”

　　“睡吧。”段木遙繼續(xù)往前走著，是來時路。段木遙打算從遠(yuǎn)山繞回村子里。

　　段木遙始終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前方，雪云杉看不見他的表情。精神得以松懈，雪云杉感到累極了，眼皮很重?？砷]上眼卻是無法入睡，眼前盡是婦人死去的樣子，以及屋中酣睡的孩童。段木遙在她身邊跪下磕頭的畫面頓時映入眼簾，那是對生命的敬重。不知為何，雪云杉回憶起當(dāng)時的段木遙，心臟加速跳動起來。

　　段木遙怎會不知，手中感覺到懷中之人加速跳動的心臟，不禁低頭看了一眼，雪云杉閉著眼睛。段木遙抬頭繼續(xù)看路，不由地嘆了口氣。

　　雪云杉自然聽到了這一聲嘆息，也聽懂了。她將這一聲嘆氣聽入心里，眼淚莫名流了出來。這淚水是知道被理解的釋懷。

　　遠(yuǎn)山村段木遙的家里。

　　段木遙將雪云杉送回來之后，便又上山砍柴去了。

　　雪云杉醒來之時，家中無人。

　　坐在床上回憶昨夜，雪云杉感覺仿佛隔世?？粗约旱碾p手，這是一雙殺人的手，雪云杉想罷便難過得將頭埋入膝蓋，抱緊了自己。

　　不對，昨夜的任務(wù)其實(shí)是失敗了！雪云杉心中一怔，開始緊張了起來。昨夜自己最終下不了手，是當(dāng)家的幫自己殺了那位婦人。若不是當(dāng)家的出手，自己說不準(zhǔn)已經(jīng)……雪云杉想起昨夜那一聲武器墜地的聲音。雪云杉只覺得頭皮發(fā)麻，氣血像是被人抽干一般全身冰涼，世界里的顏色仿佛也從眼前褪去。

　　而這一切，只是一個開始。

　　段木遙回來后，往屋子里尋了過來，見雪云杉抱著自己紋絲不動，感到心疼卻手足無措，挪動步子輕輕走上前來。

　　“當(dāng)家的?！毖┰粕家姸文具b進(jìn)來，立馬下床跪倒在段木遙跟前。

　　段木遙一愣，想起昨夜，明白了雪云杉定是想為昨夜之事求饒。段木遙看著雪云杉在自己跟前，整個人在不住顫抖。段木遙覺得心被人揪著，很疼。

　　“起來?！倍文具b彎下腰將雪云杉拽了起來，手中的人依舊在顫抖。段木遙擔(dān)心她站不住，順手拽到床邊讓她坐下。

　　“是我的決定，和你無關(guān)。”段木遙看著眼前的人怯懦得不敢抬頭看自己，更是難過得緊，卻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板e也是我的，不是你的，與你無關(guān)?！?p>　　“打了野味，出來吃飯。”段木遙不忍再看眼前人，留下這句話，轉(zhuǎn)身便消失在門側(cè)。

　　這句話在雪云杉聽來是命令，沒敢怠慢，跟著就出去了。

　　段木遙在院子里生了火，架子上串著兩只兔子。見雪云杉過來，從架子上拿下，分了一只給她。

　　段木遙用余光看見雪云杉坐立不安，欲言又止的姿態(tài)，知道她定是想問自己不回?zé)o憂亭要如何與眾人交代。

　　“主子過兩天來這，說想見你，無憂亭那邊不方便?！倍文具b說道。

　　“書哥哥要來？”雪云杉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希望。

　　“嗯。”書哥哥……段木遙聽見這個稱呼，心里一酸。陡然憶起上一次在這，是自己提醒了她無憂亭當(dāng)家人這個身份的。段木遙悔不當(dāng)初，不由地嘆了口氣。

　　“當(dāng)家的？”雪云杉聽到了這一聲嘆氣，心里緊張起來。

　　“沒。”段木遙慌亂，“吃吧，一會兒跟我到街上去。”

　　“是。”雪云杉應(yīng)答。

　　段木遙看著雪云杉對自己這般恭敬的態(tài)度，又是嘆了口氣。

　　兩人推著裝滿柴的板車往街上走去，遠(yuǎn)山村里的酒肆、茶鋪、飯莊都是段木遙的老主顧。段木遙并不是真的需要雪云杉幫忙，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解她。想著段清風(fēng)每次心情不好，只要上街走走，看看風(fēng)景，吃點(diǎn)東西，很快就好起來?？裳┰粕紝ψ约汗Ь从帜吧?，若直接說帶她上街則顯得突兀，只好借口讓她幫忙送柴。

　　“段兄弟，你來的可是巧，這柴就剩三五天的量?！憋埱f老板笑臉盈盈。

　　“上次您多給了幾個銅板，這次多給您幾捆柴，感謝劉老板照拂。”段木遙說罷，麻利地把板車右邊的幾捆柴抱了下來。雪云杉也趕忙過來搭把手。

　　“這小姑娘先前沒在村里見過，”飯莊老板見雪云杉面生，“段兄弟，你相好？”飯莊老板笑臉盈盈。

　　“我……”雪云杉聽罷覺得窘迫，剛想要解釋卻被段木遙打斷。

　　“剛從老家過來，”段木遙說道，“云，向劉老板問好?！?p>　　“劉老板好?！痹?？雪云杉錯愕學(xué)舌，沒有旁人，那便是自己了。

　　“還望劉老板今后多多關(guān)照。”段木遙恭維。

　　說罷，段木遙與飯莊老板又客套了幾句便帶著雪云杉離開了。之后，段木遙帶著雪云杉陸續(xù)去往茶鋪、酒肆，又推著剩余的柴火在村里走了一圈，剩下的那些柴火被半賣半送給了村民。一路上，段木遙帶著雪云杉，從大街上店鋪里的老板與小二，到小巷里的阿婆與童子，認(rèn)識了個遍。人人都詢問雪云杉是不是段木遙相好，段木遙也不否認(rèn)。雪云杉一開始覺得局促，可后來想了想，或許是身份偽裝的需要，便也不再較真。

　　將柴火盡數(shù)賣出，段木遙領(lǐng)著雪云杉，推著車，又往街上走去。

　　“段大哥，這菜早上剛摘的，可新鮮?！辈藬們荷仙倌暌姸文具b有勢要過來，老早揮起了手。

　　“阿成?！倍文具b也笑著揮了揮手。

　　“段大哥，好久沒見你來，我想你準(zhǔn)是上山砍柴去了?！鄙倌昀衫铣傻睾?，“段大哥，什么時候有的嫂子。嫂子好，段大哥總是照顧我家生意，是個好人?！?p>　　“我……你好?！边@一句嫂子好讓雪云杉不知該如何接話。

　　“就你貧?！倍文具b笑道，“老樣子?！?p>　　“好嘞?！鄙倌晁鞈?yīng)下，挑揀出最好的那一把菜，又提了一串菌菇，交到段木遙手中。

　　段木遙本意想詢問雪云杉口味，可想起今早從見到雪云杉起，她就對自己畢恭畢敬的樣子，就知道即便問了也是問不出答案的。遂作罷。

　　“段大哥慢走，嫂子慢走。”少年不忘爽朗揮手告別，直到兩人走出了一段距離都還在揮手?！岸未蟾纾戆??！?p>　　這一聲聲的“嫂子”，段木遙自然聽著十分愉悅。但余光瞥見雪云杉依舊小心翼翼的樣子，愉悅之情又被憐惜之情給替代。段木遙領(lǐng)著雪云杉又去往幾個攤位，買了點(diǎn)大米、肉食以及好屯放的干糧。

　　“那邊有水井，你把它們洗洗。我去廚房生火?！被氐郊?，段木遙將東西分了分，拿出今天的量放在木盆子里交給雪云杉。

　　段木遙往常與段清風(fēng)二人在這屋子住，段清風(fēng)的性子是在這待不住的，因此大多時候是段木遙自己生活，方方面面自然應(yīng)付自如。本也不需要雪云杉幫什么忙，可段木遙思索，若不讓雪云杉做點(diǎn)什么，她定又會陷入昨夜的恐懼。段木遙此時卻是有點(diǎn)想念段清風(fēng)，傳說御魂術(shù)的那點(diǎn)把戲能有方法讓人安定神思。

　　雪云杉唯諾應(yīng)下。

　　段木遙簡單蒸了米飯，做了羹湯。從回到家開始，除了必須的幾句應(yīng)答之話，二人并無交流。雪云杉依舊是恭敬順從的樣子。

　　“你怕我？”飯中，段木遙不禁開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