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為明圖上意 恰識道中人(5)
以西域路之險,尋常商隊能走過高山荒漠就該“阿彌陀佛”了,當(dāng)然不會專程繞道來到這荒涼的西天山之處。
但王月君先前也判明,此處水源稀缺,這彪人馬當(dāng)然也不會是藏匿在此處的“荒漠大盜”。那這彪人來此的目的當(dāng)然也只有一個,便是與王月君三人目的相同的“尋寶”了。
本來天下間的“寶藏”之事大多都只是傳聞故事,很少有人能尋到確切位置。但如果算上三人先前遇上的傅西歸,這干人已經(jīng)是第三批來這天山“尋寶”之人了,倒實在是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這干人的領(lǐng)頭之人自己本也拿著一張“藏寶圖”,但其一看到王月君手中的寶圖之后,竟立即便要痛下殺手。
“尋寶”畢竟都是“先到先得”,尋寶人之間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并不會太好。王月君方才會口稱“有客人來了”而打斷了正在回答問題的吳小剛,正是想到了可能會有些麻煩。
只是王月君畢竟還是沒有料到,這干人竟會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南率帧?p> 就算尋寶是先到先得,但在還沒有判明寶藏當(dāng)真存在之前便要拼個你死我活,這種故事雖在說書人口中十分常見,但此時當(dāng)真遇上了,卻也不禁要王月君哭笑不得。
王月君雖不殺人,也不能輕易便讓旁人殺了。但王月君卻只是搖了搖頭,并不出手,只是向著白吳二人望了一眼,顯是要二人來對付這干人。
王月君自也看出這干人的本事,這干人雖有四、五十人之多,其中卻并無什么一流好手,白吳二人聯(lián)手,想要生擒這干人并不困難。
于是白吳二人點了點頭,正待出手。忽然又只聽一聲破空之聲,十?dāng)?shù)支長箭竟從這干人后方接連襲來,一下便射穿了十?dāng)?shù)名搶在前頭之人的后心。
王月君微微吃了一驚,雖說以她耳目,并非沒注意到這干人后方還有高手,但她原本以為這些人都是一路之人,她會要白吳二人對付這干人,雖也是想考較二人的本事,更重要的當(dāng)然還是要防備后方的高手忽施偷襲。
這后方的高手確實是忽施偷襲了,但其偷襲的卻是前面這干人。
王月君這才明白,這兩批人竟并非是同路之人,那這西天山腳下,可當(dāng)真是更加熱鬧了。
前面這干人雖本“來勢洶洶”的向著王月君三人殺將過去,但王月君畢竟只是一名女子,白吳二人更是年紀(jì)尚幼,其實也沒被他們放在眼里。這干人見后方有人偷襲,便放棄先對付王月君三人,怒吼著想要轉(zhuǎn)身殺將回去。
只是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這位沒被他們放在眼里的女子,其實才是最不該招惹的對頭。
于是這干人還未及轉(zhuǎn)身,卻忽然只覺眼前一花,便悉數(shù)動彈不得。
但這“最不該招惹”的原因自然只是說王月君的本事厲害,卻不是說王月君下手狠毒。她雖一下便打住了這剩下三十余人的穴脈,卻反倒是救下了這干人的性命。
原來后方“那隊人馬”其實只有六人,但六人的本事卻也遠(yuǎn)在先前這些人之上。方才那已取十?dāng)?shù)人性命的長箭雖說是偷襲,但其實就算是正面出手,以那來箭之快,這干人也絕難避過。更何況那些箭并不是由六人一齊射出,而只是其中一人連續(xù)射出的“連珠箭”。這人方才只是射完了手中之箭,這才稍稍停了下來,若待這人再取箭出手兩回,這剩下的三十余人,就難免和他們先前倒下的弟兄一樣的下場了。
甚至這能連續(xù)射出十?dāng)?shù)支連珠箭的射箭之人,王月君粗看之下,好像還是那六人中本事“最低微”的。這六人既有如此本事,他們先前跟在后方許久,此人卻直至此時才忽然毫不留情的出手,顯然是他見前面這干人惡狠狠襲向王月君三人,為免三人被害而相救。
而當(dāng)王月君施展本事,一下便制住其余之人后,他自然也不會立即再痛下殺手了。
……
那射箭之人雖看似是六人中本事最低微的,其身份卻像是六人中的“首領(lǐng)”。此人單看穿著便其知大有來頭,卻看起來并非十分年長,只是西域人通常會蓄滿絡(luò)腮胡子,倒也很難只從樣貌便能判斷具體年紀(jì)了。
此人本想立即取箭再射,但他右手剛伸向箭壺,卻見王月君在這須臾已便將剩下的惡人全數(shù)制住。他這才大吃一驚,本想說些什么,又不禁抬起右手撓了撓頭,過得半晌,終于有些尷尬的問道:“美麗的姑娘啊,你們來到這偉大的騰格里作什么?”
此人事先當(dāng)然沒有想到,他想要救下的“美麗的姑娘”,其本事遠(yuǎn)比他還高出許多。這自然也令他十分驚奇、卻又不免有些尷尬了。
但王月君也稍稍吃了一驚,因為此人和先前的傅西歸截然不同,其非但完全就是西域人的模樣,而且著裝也分明是西域貴胄的打扮。但他的這一句話,除了說到“騰格里”一詞的語調(diào)外,其余竟都是十分標(biāo)準(zhǔn)的中原官腔。只有其中“美麗的姑娘”這般毫不掩飾的稱贊,才確實不像是含蓄的中原人會說出來的話。
要知此時西域諸國雖歸附中原朝廷,其各國稍有身份地位的人當(dāng)然也或多或少都會學(xué)習(xí)些中原官話,只是能說得像此人如此地道的卻也不是特別多了。
所以王月君并沒有回答此人的問題,只是仔細(xì)打量了他的模樣,忽然抱拳反問道:“閣下莫非是車師王族,福里木家之人?”
于是此人更驚訝了,立即學(xué)著王月君的模樣還禮說道:“在下丹杰福里木、國王正是在下伯父。”他說完這句,又疑惑的問道:“莫非姑娘早知在下會經(jīng)過此處,特地來此處等候在下?”
……
王月君當(dāng)然并非早知這丹杰會來到此處,事實上,她在丹杰自報姓名之前,壓根就不認(rèn)識這位“車師王侄”,就更不會知道其已遠(yuǎn)離本國,來到這大宛邊界了。
王月君能認(rèn)出丹杰的身份,其一是因為其標(biāo)準(zhǔn)的中原官話,其二便是其將天山稱為“偉大的騰格里”的這一稱呼了。
原來這天山在西域人中本就被稱為“騰格里”,這“騰格里”本是古突厥語,其最初之意就是指頭頂上的“天”——這或許也正是漢人會將北山改名為天山的原因——其后又被引喻在宗教之中,意指“至高無上之神”。
突厥雖早已在李唐之時便被滅國,其族人也向著更為西方的地界遷去,但或許是因為突厥語十分好用的緣故,其語言中卻有很大一部分被保留在了其原先攻占過的西域諸國中。
因為這保留只是語言而非宗教本身,所以“騰格里”便也就成了一種稱謂而并非特指原先突厥人信奉的主神,譬如對信奉佛教者而言,“騰格里”指的便是佛祖,對信奉回教者來說,“騰格里”指的便是真主,甚至倘若平等教也杜撰個神祇出來,那其也可以被稱之為“騰格里”。
只是尋常西域人將天山稱之為“騰格里”是其原意,與漢人所稱“天山”之意完全相同,并沒有與宗教有關(guān)的引喻意思。但若像這丹杰這般將其稱作“偉大的騰格里”,那意思便截然不同了。
只有在水源豐厚的天山東脈、廣受天山恩惠的車師國人,才會將這養(yǎng)育了一國的大山像神明一般敬重。
而車師國既然在東天山下,其實就在玉門關(guān)外,自敦煌一出關(guān)便是車師國的地界,并不像去其他國般需要涉險經(jīng)過窮山大漠。因此中原人與車師國、以及陽關(guān)外的鄯善國這二國之間的往來,比西域其余各國加起來都要多,車師人的中原官話自然也會說得流利得多。
何況這丹杰講的官話比一般車師貴人還要好,加之只從其衣著就能顯示其大有身份來頭,那自然是自幼便得專心學(xué)習(xí)中原官話的車師王族之人了。
……
如果說丹杰方才見到王月君的出手便已大吃一驚,此時見王月君只從他的一句話中便認(rèn)出他的身份,就更是驚的無以復(fù)加了。
雖然王月君解釋的的確很有道理,但除了“看衣著”這點可能是一般人都會注意到之外,其余兩點,又如何是常人會一下便能注意到的?
但丹杰雖正在發(fā)愣,只見其身后兩位長者走上前來,抱拳說道:“原來姑娘便是近年來名震江湖素曜仙子王女俠,小王爺不知王女俠身份,貿(mào)然出手,還請王女俠勿要見怪?!?p> 王月君細(xì)看這二位老者,只見二人目光精銳,步履沉穩(wěn),本該是內(nèi)功十分深厚之人,但二人面色卻十分慘白,說話雖流暢通順,也不免有些底氣不足,顯是二人許多年前曾受過十分重的內(nèi)傷,雖此時早已痊愈,但終究是功力大損。
王月君微一沉吟,已明白二人身份,也還禮道:“二位前輩名震江湖之時,月君尚不知‘江湖’為何物,二位前輩倒也不需對月君如此拘禮?!彼蜻€在發(fā)愣的丹杰一眼,又微笑道:“二位前輩劫后余生,能輔佐車師王爺,也是大幸之事,小王爺雖一下便傷了這許多人命,但卻是為了相救月君性命,月君感謝小王爺還來不及,又如何會怪罪?”
原來這二老便是昆侖道宗的“昆侖二仙”,二人二十七年前藝成下山,只用了三年便名震江湖。他二人成名之時,王月君還不滿兩歲,確實也“尚不知江湖為何物”了。
但二十年前、也就是這昆侖二仙出山七年之后,天山玉蓮門之人無故害了昆侖道宗三名弟子性命,他二人自也回到昆侖,又與同門共上天山問罪。豈料玉蓮門身后正是平等教在蠱惑離間,雙方一場大戰(zhàn),昆侖道宗與玉蓮門皆死傷慘重、從此式微,這昆侖二仙便也沒再出現(xiàn)在中原武林中。
江湖人只道這昆侖二仙也在那天山一役中喪生,并不知二人還是保住了一條性命。只是二人既功力大失,自然也無法再過問江湖中事,于是二人便在天山下的車師國王爺府尋了份職事,自然也就是丹杰小王爺?shù)膸煾讣孀o(hù)衛(wèi)了。
這昆侖二仙雖二十年來遠(yuǎn)在車師,近年卻也曾聽往來的中原武人提到過素曜仙子的大名。二人雖無法只憑樣貌便認(rèn)出王月君,但要知天底下武功出神入化,觀察事物又如此細(xì)致入微的年輕女子,除素曜仙子全無第二人想。他二人才見識了王月君的功夫,又見王月君單憑幾點細(xì)節(jié)就能認(rèn)出他們的小王爺,自然也明白了王月君的身份。
昆侖二仙既聽說過王月君的大名,自然也聽說過素曜仙子的行事作風(fēng),二人會請王月君“勿要見怪”,自然也指的是丹杰方才手下不留情,一下便傷得十?dāng)?shù)條人命的事情了。
其實雖說王月君自己就算面對“其罪當(dāng)誅”的惡人,也不會私下便傷其性命,而是擒之交于官府處置。但只要賊人確實該死,她倒也不會苛求旁人非同她一樣“手下留情”不可。何況方才之事確實危急,若將她三人換了不懂武功的尋常人,以這些人下手之兇狠,須臾便會尸橫就地,丹杰又不知她三人的本事,危急時為相救而傷惡人性命,她當(dāng)然更也只有感激之情而沒有怪罪之心了。
王月君雖不會怪罪丹杰,但那丹杰卻好像還想謝罪似的,只見本在發(fā)愣的他忽然回過神來,竟想向著王月君下跪磕頭。但王月君早有準(zhǔn)備,云袖一拂,那丹杰自也跪不下去了。
那丹杰又愣了一愣,卻只見王月君微微笑道:“車師一事,那是先人的恩德,與月君無關(guān),小王爺就不必向月君行此大禮了。”
原來丹杰并不是因為王月君“不怪罪他出手傷人之事”便要行叩拜禮的,他會想向這位“美麗的姑娘”磕頭,是因為王月君的一位先祖對他車師國曾有大恩。
但王月君卻當(dāng)然不想受這個叩拜之禮。
且不論王月君本就不喜歡旁人同她磕頭相謝。更大的原因是,既然王月君認(rèn)為朝廷責(zé)罪時難免的“株連九族”、以及江湖尋仇時常有的“父債子償”,這等牽連之事其實都完全沒有道理。那么王月君先人給旁人的恩惠,當(dāng)然也就更和她沒什么關(guān)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