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亦輝到了開學的日子。
他之前報考的是江西的某所美院。分數(shù)勉強攀上錄取線。
然而昂貴的學費,以及之后學習中林林總總的購買材料的費用,他不得不打起了退堂鼓。
在他的心中,學校似乎是一個災難場所。
每年報考美院的人數(shù)以幾十萬計,最后出人頭地的屈指可數(shù)。
何況,他現(xiàn)在有了一個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他很享受目前的生活。
亦舒把放在床底下的拉桿箱拖出來,躡手躡腳地拿到陽臺上,拍掉上面附著的灰塵。她把它立起來,拿掉套在外面的無紡布罩。銀色的鋁框在陽光下,發(fā)出絢麗的色彩。箱子被愛護的很好,表面幾乎看不出一道明顯的劃痕。
亦舒提起箱子跨過門檻,抽出把手,拖了兩下后發(fā)現(xiàn)輪子不太利索了。她蹲下來仔細地檢查了一下,其中一個輪子嚴重磨損。這個箱子已經(jīng)使用了七八個年頭了,要不是上次搬家的時候,裝了太多的東西,超過它承載的負荷,再撐個四年倒也不是問題。
什么都要準備,可是什么都來不及準備了。亦輝后天就要去學校報道了。
她回到臥室,換了件衣服,匆匆忙忙地趕去商貿(mào)城買了一個二十八寸的箱子。標價三百八十元,相比網(wǎng)上,足足貴了五十元。要是早幾天發(fā)現(xiàn),就不用花冤枉錢了。
拖著一個深藍色的鋁框拉桿箱,吃力地擠上擁擠的公交。
亦輝喜歡藍色,多數(shù)的服飾和物品都是藍色為主。
實體店藍色的箱子卻并不好找,大多是黑色和銀色為主。亦舒跑了好幾家大型超市和箱包店好不容易才找到。
回到錦瀾小區(qū),她把前幾天在網(wǎng)上購買的幾件夏裝從陽臺上的晾衣桿上取下。亦輝的高中強制要求學生必須穿校服,不允許穿私服。因此也省下了一筆服裝費。當然,他本身不注重穿衣打扮。何況周六需要補課,周日偶爾回一趟家,再好看的衣服,也沒機會穿。再者,穿給誰看呢?
他這三個月來穿的衣服還是前年的舊衣服,汗衫的領(lǐng)圈失去彈性變得松松垮垮,藍色的面料褪去大半的顏色,發(fā)白的厲害。
除了三套夏裝,亦舒還購置了兩套秋裝。眼下過了立秋,再過一個月,國慶之后,溫度會大幅度下降。出門在外,多少要穿得體面一點。
先敬羅衣后敬人。
“姐,你不用幫我準備了。”亦輝下班回來,看到亦舒在客廳手忙腳亂地收拾他的行李,忍不住說:“反正我也……”
可是他說不下去。
“反正什么?”亦舒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再度撲向那堆物品。
“沒什么!”亦輝趕緊撇清,“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會收拾的?!?p> “你考上大學,我高興?!币嗍嬲酒饋戆岩噍x手中的書包接過,掛在椅背上,“我已經(jīng)快收拾好了。”她陷入惆悵,云城和江西,有五六百公里的距離,整整四年,怕是很難有見面的機會了?!澳愕搅四沁呉煤谜疹欁约海蝗似圬摿四芏憔投?。畢竟現(xiàn)在的人,都是獨生子女,在父母的寵愛下長大,性格難免會自私一點,不懂得謙讓?!?p> 一番話說的亦輝心里辛酸極了,所有的悲傷的往事像潮水一樣洶涌而來,他被猛地沖進水里,拼命地掙扎。
該怎么跟姐姐說出自己根本就不準備去上大學了呢?
當她在收到弟弟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刻,臉上洋溢的神情,是六年以來從未有過的幸福。第二天,她下班后,特地去步行街的手機專賣店買了一部三千元的智能旗艦手機。而她自己用的那部手機,還是三年前把用了五年的報廢的翻蓋機回收后才更換的中端手機。常常用了半天電量就告急了。
亦輝沉重地點點頭。他的頭被負罪感壓得重如千斤。“我會的?!彼偷偷卣f:“姐,你是不是特別希望我能上大學呀?”
亦舒一愣,只當是他害怕離家,沒有多想?!拔耶斎幌M憧梢陨洗髮W咯。你還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社會,找份工作有多難,大學以下的文憑只能夠做做服務員之類的工作。你畢竟是男孩子,等再過個五六年,你要成家立室,沒有體面的工作,沒有可觀的收入,對方的父母是不會正眼看你的?!?p> 說到此處,她突然想起了顏露和陸旭杲。顏媽正是因為陸旭杲籍籍無名,一窮二白,才強硬地拆散他們。其實換位思考,也不能說他們勢力,誰都希望子女過的衣食無憂。錢——到底還是在人的一生中揮發(fā)著巨大的作用。
亦輝聽得五味雜陳,感慨萬千。這幾年來,他越來越清楚內(nèi)心模糊的想法。結(jié)婚,成家,生子,他不是沒有想過,是不想去想,甚至不敢去想。
他總覺得時間尚早,過一天算一天吧。
那樣的人生不是他追求的人生。
他真正渴望的人生,是不太會被這個社會所接納的。因此,他悶悶不樂,灰心喪氣。唐潮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多的是社會無形之中帶給他的壓力。
“如果……”亦輝著重強調(diào),“我是說如果,如果我不去,上大學了,你會不會很傷心?”
亦舒不敢置信,心臟掠過一陣刺痛,“你不會真的準備不去上大學了吧!你可千萬不能做傻事,你……”
“姐,你別激動!”亦輝急切地說:“我就是假設(shè),我怎么可能,不去呢?!弊詈笕齻€字說的有氣無力,他早已做好決定不去了?,F(xiàn)在不得不說謊騙她。
于心不忍。
亦舒松了一口氣,“假設(shè)也不要,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你放心,姐可以的?!彼恼f話的語氣顫顫巍巍。
亦輝看著她苦澀的模樣,多少話都咽進了肚子里。他蹲下來,開始收拾剩下沒整理的物品。
看到收拾的差不多了,亦舒起身到廚房準備晚飯。只剩三天,又將回到一個人的晚飯時間。
桌上幾碗紅紅綠綠的素菜,胃口索然。
兩個人各懷心事。
“多吃一點。”亦舒夾起一塊炒雞蛋,放到亦輝的碗里。“你就是太瘦了?!彼俣ň毧?,“好像比起兩個月前,稍微,臉頰也有點肉了?!?p> 亦輝放下筷子,捏了捏臉頰,嘴角抽搐了一下。
真的胖了嗎?他無法置信。不過,這些日子以來,他在餐廳確實吃了很多好吃的食物。老板程書廣對他的關(guān)心,不忍心拒絕。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亦輝猛然抬頭,把視線從桌子上轉(zhuǎn)移到亦舒臉上,“姐,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我上了,大,學,我也可以半工半讀的,生活費你就不用給我了,我一個人用的很省,而且這幾個月也賺了一點,至少夠一學期了。你生活的重點,總是放在我身上,現(xiàn)在,也該考慮考慮自己了。他……雖然我和他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是憑直覺,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人生難得找到一個喜歡的人,幸運的是,那個自己喜歡的人,也剛好喜歡著自己。上次你出事,我在電話里也聽得出來,他心急如焚的樣子。那天他來家里,我偷偷看過他看你的眼神,像月光一樣皎潔?!币噍x咽了咽口水,“我十九歲了,成年一年多了,該懂的事情幾乎都懂了,你不用老是把我當小孩子看了,我寧愿你活得自私一點?!?p> 亦舒震驚而呆滯,一向沉默寡言的弟弟今天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這些話,不像是一時之間組合出來的文字,想必,埋在他心里很多年了吧。
她隱隱覺得,他一定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埋藏在心底深處。今天,只不過是冰山一角。剩余的部分,若是有朝一日,和盤托出,恐怕會引起一場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