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這日程、墓為落霞苑驅(qū)車接了去,姚燁給落霞苑來的病秧子兩下打得噴血倒地……
夜。
姚燁的房門恍惚了一下。
“傷如何?”
姚燁仰臥著挺了挺,沒動,氣弱游絲,“回師父,還好?!辈⒎且畈幌肫鹕碛娬崎T,一則傷重,二則鐘古晃進來就按了他大椎,另手探他人迎脈,實在沒個動換法。
“吃了它?!辩姽庞尚渲谐隽祟w紅丸,捏在姚燁唇邊。
姚燁原本失了血色的臉,瞬間蠟住了,猛地掙扎滾落地上,伏地猛磕,“師父,徒兒絕無異心,徒兒絕無異心,徒兒絕無異心……”
“我知。”
“謝師父,謝師父?!?p> 可,當姚燁磕完頭,身稍立,欲爬回榻上時,才發(fā)覺,那顆紅丸仍舊迎在臉前,姚燁的聲兒顫得極厲害,“師…父,徒兒……”
“我知你無異心,吃了它,我就知道了?!?p> 姚燁滿眼求憐地望著面色不動的掌門人,最終,姚燁伸手接了紅丸,手指僵顫僵顫地將紅丸放進口中,當此之時,鐘古猛地給了姚燁后脖頸一掌,姚燁吃痛一揚身,前膛又遭了一下,紅丸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進姚燁腹中。
姚燁眼神后怕,他不可能不知自己吃的這是什么——攝魂丹,一種詭異的毒藥,自食之后,每月十五月圓夜,須得再服食一顆,否則人如活尸,任人號令。御劍派那支鮮為人知的活尸陣,就是倚仗攝魂丹練就的。
吃了攝魂丹,就意味著為掌門所制。
姚燁癱跪在地上,手腳似給人抽了筋骨一樣,使不上勁兒,同內(nèi)心似的,空乏無所依。
“攝魂丹并不多,修兒服了十七年,年頭太多,不用再枉然了?!?p> 姚燁如墜夢幻。
“哎,人不可能長生不老,而御劍非然。”
“師父……”姚燁抬頭,飄渺的眼睛里見著鐘掌門一臉平淡。
“老七,打小你腦袋就靈光,賀刀這一筆算得是巧。”
姚燁一哆嗦,“師父,我……”
鐘古長嘆,“憑賀刀門那有仇必報脾氣……哎,冤冤相報何時了。老七,事已至此,你此去嶸城找鳳凰圖,兼帶著懲處了池兒罷,為師不忍親罰,也不愿他為賀刀捉了折磨,你代為師正法,再向賀刀門給個交待?!?p> 姚燁空著的心一縮、一墜,后頸涼麻一陣,即刻反應(yīng),跪正,叩說“是”。
“老七,今日晝時,你正義可嘉,傷得不輕,好生修養(yǎng)?!辩姽耪f罷拂袖而去。
榻沿上,遺著個翠色小葫蘆玉瓶,姚燁探手一拂,取了內(nèi)中水蜜丸,揚脖食一粒。
不三日,姚燁愈,形勝于前,武藝看漲,御劍上下皆曰:因禍得福。
程墓往落霞后四日,姚燁為掌門私遣,鐘古與宋忠分兩路,率了御劍門人往嶸城進發(fā)。
領(lǐng)了命,姚燁就往甜河去,殺小池子簡單,在北國殺小池子更簡單。
不知是否因著“鳳凰圖在嶸城”的消息不脛而走,十幾日前北賊蹂躪過的甜河,竟失去了它驚人的恢復(fù)力,其寥落堪比記憶中的嶸城。
失了榮華也少不了吃食——民以食為天,這話放哪里說,都有的是道理。不過前個有酒有肉賣的攤子,現(xiàn)而今也就撈撈面,貼貼鍋餅子,經(jīng)來過往的食客也由武林盛客,換成了苦菜兮兮的流民。
而姚燁,帶著這身打扮往攤子上一坐,有放了幾塊小碎銀子,要教此時的小二不盡心都難。姚燁沉住氣地吃,他不急,得等了天黑,才好活動。
攤兒邊過來立了一破舊老頭兒,裹著破斗篷,斗篷帽頂在花乍乍白發(fā)叢上,爛得可笑,老頭手邊牽著個小女孩,泥塵堆里生長的模樣,一頭亂發(fā)塵黑塵黑的,給她頂著。
攤兒上和面貼餅的大漢眼皮也不帶抬,老頭一雙老樹皮樣的手在懷里摸索了好幾遍,才尋到幾個銅板擺在他面板頭,燒餅漢啥不說,也不看人,甩手飛了個燒餅出去,另手掃了錢,不理。
燒餅來得疾,一老一小都沒反應(yīng)過來,燒餅就坐在地上了,老頭張口還沒出聲,大漢一砸面墩,吼,“窮要飯的!滾!”
老頭兒給他吼得退了一步,小孩兒抓著老頭的身上掛的斗篷,藏在他身后,顫顫的。老頭站穩(wěn),手伸到后面,拍了拍小女孩,吃力地蹲下身,撿了土里的燒餅,坐在地上,抖了抖土,吹了吹,掰兩半遞到小女孩面前,小女孩兒揀了一塊,倆人吃起來。
小女孩忽地扭身,看向姚燁,那老頭也順著看過來。
“倆叫花子給老子滾!聽到?jīng)]有!”漢子擼袖子掄著拳頭就往攤外繞,老頭忙忙地爬起來,緩緩地快不起來,拉著小女孩走的時候,還挨了漢子好幾下。
倆人完全在視線里消失了好久,姚燁依舊被莫名的恐慌盤踞著——那老頭少說也得七十有余,那小女孩至多不過七歲,而他兩人的眼神竟如出一轍,干凈清澈,不染塵埃,不受歲月侵擾,當中冷燃犀利是那日程建修怒憤的目光白刃無法企及的。
姚燁腦中忽地閃出當日甜河給他燒盡,卻沒燒死他欲除之人的那落客棧,姚燁心尖嗦了嗦,只覺疏漏怕比他以為的要多……
這兩個乞丐……這絕不是兩個乞丐!
他們是誰?
給這個事兒擾著,不多會兒也就到了三更,自然了,也不能有什么頭緒。
姚燁揣著煙信找處僻靜,燃了,一顆紫色的火苗竄上天空,爆了三截。
姚燁收了竹筒,隱在一處。
一柱香后,映著渾濁的夜色,飄下一抹緋色,落在不見影不見光的敗廊墜梁間,姚燁拿步出了來,向著那飄輕盈拜道:“晚生姚燁,幸會岸姑娘?!?p> 岸步履翩躚地由那蓬暗色中走了出來,姚燁望著她的面龐,心口酸痛,強弩著,笑說:“岸姑娘,晚生有事相求?!?p> “何事?”
姚燁的眼睛被她吸住了——被她這張,似極了沈硯的臉——他不愿放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他想刻下多一點點,哪怕一丁點點的映像在自己心里。他愿這般想:這就是沈硯,他的沈硯……
被他換去燕州的沈硯,不是他姚燁的沈硯,所以,他知道黑白雙煞會帶兵攻燕州時,就稱病將唯一能替他的沈硯換了去,因為,那不是他的沈硯,那是程建修的沈硯,所以是可以死的。
姚燁垂頭,兀自笑,說:“請貴派施予援手,做了墓清池,現(xiàn)下他人在北國?!?p> 岸抬眸秋波紋紋,道:“姚公子,沒有什么別的了嗎?”
姚燁再抬頭的時候,帶了溫文的淺笑,禮數(shù)周至,道:“確是小生著急慌忙,漏了些許,程建修與墓清池給落霞苑請去了。”
“用我提醒嗎?”
姚燁望著岸的眼睛,真誠地說:“晚生無能,仍不能探得活陣絲毫消息?!?p> 岸收了眼神,不再多問,只道:“墓公子之事,愛莫能助。”
“為何?”
岸不言。
“貴派可否與在下個方便?”姚燁仍舊溫溫文文地問。
岸笑,道:“我們?nèi)藧勰苤?,而他兩個,是斷斷不會助你?!?p> 姚燁面上不見波瀾,心中疑惑翻騰。
“姚公子,我勸你,莫要為難墓公子?!?p> 一句“為何”到了姚燁嘴邊,他瞧著岸眉目間的淺笑,深知問了無益,可仍是忍不住開口問了。
岸嫣然一笑,竟是答了,“姚公子,這,許就是緣分罷?!?p> 姚燁望著這抹清淡得令人心痛的笑,如同那抹心境——錯過的,總是刻骨。
姚燁小心翼翼地收起殘在空中的溫存,恍然聽見一地蟬弱的稀碎。
“一如我和沈硯?!?p> 她的笑靨仍清麗著,卻是依稀了。
姚燁面色恍了恍,仍是守住了,他張口想說些話緩一緩氣氛,卻感隱約中似有微微的人息,姚燁面色一沉,抬眼,正與岸對,各自一笑。
岸躍身一縱。
“姑娘!”姚燁喚了一聲,一腳踏起,平步直追。
姚燁一步而起之時,便聽身后坍敗墻屋中竄息跟至,還似有一聲嘬牙的恨聲。
岸兩步飄了老遠,姚燁提氣緊追,也是吃力,其心中打鼓,不曉伏窺之人是否會跟來,忐忑幾步之后,雖不明朗,姚燁卻能斷步聲跟了來,當下安了心。
姚燁隔空又是一句“姑娘,留步!”,岸飄然地回望他一眼,姚燁突然身子一矮,墜了下去,岸的視野中正跳著遠邊跟著的幾個影兒。
幾個影子空怔了一瞬,緊隨著便是幾聲慘叫。
姚燁聞聲,停了一會兒才出來,見岸立在一處高檐,夜風(fēng)漾著她胭緋的裙衫,舞著她紛亂的長發(fā)??潄y的美麗。姚燁晃了晃腦袋,幾步云梯過了去。
“當有五個?!卑墩f。
姚燁,那眼一掃,瓦檐上掛著一個,坍墻里砸著一個,塵土地上趴一個,三人一動不動。
“剩下的兩個呢?”
“姚公子,賀刀不是傻子,我?guī)腿齻€,善后須得你自己來?!卑墩f完,飛身而去,消失在混濁的遠夜中,沒給姚燁開口的機會。
姚燁又掃了三尸一眼,落下檐去。
靜默。
靜默。
靜默。
夜不會一直靜默,即便不為人所點燃,也會為朝陽燎著。
窸窸窣窣的,有人影一攔一阻,強著勁兒,終是地往著檐上掛著的這個來了。
“王八羔子!三師哥…你醒醒,師哥……”
“噓,師妹,女的走了,姚燁還在?!?p> “宰的就是他!”
“噓……”
“師哥,噓什么噓!姚燁有什么好怕的!”女子扯開嗓子吼,“姚燁,你個王八蛋!有本事出來跟姑奶奶一戰(zhàn)!”
男子忙了拉了她,緊張地小聲道:“師妹,你別意氣用事。”
女子聲音氣得發(fā)顫,“我怎么意氣用事了?師哥,就算九師叔和四師哥不是姚燁殺的,死在眼前的大師兄、三師哥、小師妹可是他?!”
男子又急又恐,表情雜陳,“師妹,你聽師哥一回,走!趕緊走!去找杜師兄?!?p> “走什么走!六師哥,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不搬杜文盛來,姑奶奶一樣剁了他姚燁!姚燁,你給姑奶奶滾出來!”
男子眉頭愁成了“川”字,“師妹!唉,好!你不走,我走!”
女子甩刀出鞘,怒喝:“滾!老六你給我滾!沒出息的玩意兒,滾!”
男子,咬牙擠了個“好”字,提刀走了。
女子揮刀空砍亂罵。
卻是男子去的方向傳來隱約的刀劍之聲,女子急紅了眼,提雙刀殺了過去——正見姚燁與男子拼殺,男子臂股皆中劍,勉力強戰(zhàn)。
“王八蛋!看刀!”女子一聲震吼,耍著賀刀看家的“破境”雙刀刀法向姚燁砍去。
“師妹!快走!別中他奸計!”男子喊話之間分了神,又給姚燁削了一劍。姚燁劍勢不漏,偏過女子狂亂的刀勢,一個溜邊,在她腕上挑了一劍,女子“啊”落了一刀。
“師妹,姚燁勾結(jié)魔教,剛才那女的是紅鬼!”男子竭力頂著,喊道,“師妹,你快逃!告訴武林中人姚燁是個叛徒!”
女子聽了,愣在在那,“師哥,你說什么?!”
男子將自己送到姚燁身前,大吼:“快逃?。?!”
女子渾身震栗。
“快?。?!”
女子全身一顫,拔腿疾去。
而那男子,死死抱住姚燁,姚燁惱得怎也甩不開,狠開劍狂削,幾瞬之間,只剩了肉架,姚燁才得才一腳踹了他去。
姚燁甩了一把滿臉的血肉泥,揀了地上兩把賀刀,提步追。
遠遠的,兩柄賀刀釘著女子,刻在了女墻里……
夜中風(fēng)清,夜中月涼,夜中無限事,不愿說與人聽。
日出前最黑的那段,有人趁了,幾處尸首都瞧了瞧,死法駭人的,是那仨,個個腦門上只一??蘸诘难础督o石頭塊擊穿了,留的。而那骨肉架和墻嵌,則是令人后怕——源自出手之人的一份恐聳的洞悉,先誰后誰,一個也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