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上海最亮眼的風景線就是那座幽閉又深沉的白公館,不是風景曼妙,而是里頭的人——白家的七小姐白薇箬。
白老爺是前朝遺老,雖不比李老曾老的顯赫富貴,倒也是個風骨文人,桃李天下。
世道變了,白家卻沒敗落,因大少爺和白老爺大吵了一架后出門經(jīng)商,這日子反倒是過的蒸蒸日上。
白老爺有著文人的傲骨,也有文人的風流,嬌妻美妾統(tǒng)共五房,正房太太所出的大少爺、四少爺和七小姐這二子一女中,最嬌寵這幺兒。
小幺兒白薇箬,帶著全家的嬌寵長大,人生的漂亮,又寫的一手好字,白老爺每每見到舊時同僚又或是新派權貴,總要把這小幺兒掛在嘴邊稱贊,一來二去,上流圈子也都知道了這位養(yǎng)在深閨的白七姑娘。
白老爺故去后,白大少爺白志寧這才回來,從小他最疼愛的就是小妹,等迂腐的父親尾七一過,便自己做主替妹妹報了女校和鋼琴班,他看膩了軟弱的母親,也看膩了家族里其他三從四德的妹妹們,裹著三寸小腳顫顫巍巍的走來走去,一陣風吹來都能倒在地上,她要妹妹過的自在過的過自己的生活,
果然,接受了西洋教育的薇箬變得愈發(fā)迷人耀眼,臉上總帶著自信的笑。
她愛穿旗袍和高跟鞋,喜歡把頭發(fā)染成巧克力色再燙卷,在這個陰沉的白公館里,她是一枚小太陽,肆無忌憚的散發(fā)著自己的熱度和光輝。
舊派的文雅和新派的時尚在這個女孩身上奇跡般的圓融在一起,恰到好處的和諧。
這樣窈窕的淑女,自然不缺乏追求她的君子。
薇箬從來是不理睬這群人的,在她看來,這群人整日都是閑著無事,覬覦的也只有她的家世和美貌,一個個都是俗物,她喜歡的,是浪漫的才子,是同她四哥哥一樣會寫詩、會洋文、還會彈西洋樂器的浪漫人。
白公館是舊式的園林,層巒疊嶂的幾十間屋子,將一條街道生生占了四分之一,雖說為了生計租出去了不少,但本家的那幾間房子依舊遵循舊制,不動分毫。可白公館也是迂腐的,灰的青磚,灰的黛瓦,灰的石路,甚至水缸、飯碗、桌椅都是灰蒙蒙的。
薇箬的房間是白粉墻,青石地,和以往一樣的死氣沉沉。
她的大少爺哥哥心疼她,特意尋了波斯毯撲在地上壓壓濕氣;本該放著一張木床的地方放了一張碩大的阿拉伯褥子,上頭墊著赤色繡金蓮花的杯子和牛奶色的鵝絨床鋪,聽外頭的商人說那是阿拉伯的貴族才能享用的寢物,西面一整面墻全是黃花梨雕花的柜子,打開里頭就盛著各色衣物,或是國服或是洋裝,都是頂好的面料。
半隱半現(xiàn)的茜色綾子從房檐上垂下,遮遮擋擋的將這一間房布置成了晶瑩剔透的迷宮,甚至進來都能迷了心智。
薇箬就在這樣的迷宮里安安穩(wěn)穩(wěn)的長到了十五歲,腦子里一半是這個年齡的少女都有的幻想,另一半則是怪異的同舊時武將一般的思維,要強又忠誠。
門口的杏兒敲了敲門,輕聲叫了句:“小姐”
這一聲正好打斷了薇箬的思緒,一顆豆大的墨點子,不偏不倚的落到了撒金箋的正中央,生生毀了一整張娟秀的簪花小楷。
薇箬瞄了眼墨點子,不悅的回過頭嗔了一句:“作死呢,這兒正寫箋子呢?!?p> 杏兒吐了吐舌頭,端著的盤子放到了桌上,上頭擺著牛奶和桃花酥。
這是白大少吩咐下來的西式規(guī)矩,說是下午茶,只是白公館沒有西式的點心師傅,就連蛋糕也蒸的的不洋不土的,因而也就拿了中式的點心充數(shù)。
只是此刻,就算是不列顛的點心放到薇箬面前,她也沒有興趣碰一下。
她想的是孟誠,那個她見之不忘學生主席。
當年的五四學生大游行,孟誠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子,可在五四之后他躲過了搜查,就像是命運的轉(zhuǎn)機一般,他開始競選學校的學生會主席,在當選后接著就在報紙上發(fā)表了自己的文章,甚至魯迅先生也為他寫了評點。
這樣的才情叫薇箬為之傾倒。
她喜歡那些浪漫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她自詡佳人,也只有才子配得上她。這一封燙金的箋子,也是她好不容易才下定了決心來寫的。
杏兒不懂少女懷春的心事,她想的是再平凡不過的衣食住行,見自家小姐一口都不動,也是急了。
“小姐,您該吃點,不然大少爺要怪罪我了?!?p> 薇箬不理她,她滿腦子都是在想用怎樣的話來寫,若是寫那些情情愛愛,會不會太過輕???
她想的頭昏沉,更不想碰那些油膩的點心。
“杏兒,她不吃你就吃了吧。”
白四爺穿著一身白色的西服,腳下蹬著時下流行的皮鞋,又在領口掛了一條暗紅色的領帶,斜倚在門口,很像是現(xiàn)下電影里的風流公子,一雙桃花眼最是撩人,看上一眼便能陷進去。
薇箬昏沉的心情隨著四爺?shù)牡絹?,像是撥開云霧見月明了一般,臉上綻開了一個比墻上的月份美人畫更妍麗的笑。
“四哥哥!”她欣喜的叫了,蹦到了他身邊,圍著轉(zhuǎn)了兩圈“四哥哥穿西服好看,一直這么穿就好了?!?p> 白四爺扣了扣領帶,有些不適應:“你要是喜歡我就穿好了,只是這領帶我是不喜歡的,你不是要去咖啡館看跳舞嗎,怎么還不準備一下,你看,拖得下午茶都快過了?!?p> 薇箬這才想起了她和四爺約要去新開的德國咖啡館看白俄女人跳舞,聽別人說這些白俄女人是高級妓女,是比上個月來跳康康舞的巴黎女人更下流又美艷才存在。
這樣精致的玩物,白公館是不許兒女們?nèi)タ吹?,早年白老爺還在的時候還管著,可白老爺去了,白大少又崇尚西方的文化,白老夫人不管事,漸漸的也就沒人管了。
可舊的枷鎖剝落摔碎了,也有被拷習慣了的人,白家那些庶出的兒女們,本就在意自己的身份,如今更是靠著不去看那些新派的、時尚的事物來凸顯自己的清貴。
薇箬每次看到幾個庶出的哥姐強忍著不去看洋派的事物,都是忍著沒有明面的嫌棄。
刻在骨子的自卑,是別不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