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長醉看罷最后一本奏折，直感裴世勛寫在奏折上的每一句眉批都恰當至極，既提出了身為一個相國該提出的意見，也給皇上留足了圣裁的余地。
裴世勛見季長醉已經復覽了所有奏折，道：“大人看完之后，覺得還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嗎？”
季長醉道：“你寫的眉批，任誰都挑不出錯的?！?p> 裴世勛道：“大人過獎了。白玉尚有微瑕，世勛知道，這普天之下，從來就沒有挑不出錯的東西?！?p> 季長醉略有所感，道：“你說的很有道理，當年我自認劍法圓滿無缺，無敵于天下，結果卻是一身的破綻，讓人打得落花流水?，F在想起來，當初的自己真是太過狂妄了?！?p> 裴世勛道：“屬下有一事不明，大人師承武林泰斗，在江湖中聲名顯赫，本可以在江湖中呼風喚雨，甚至坐上武林盟主的寶座。為什么會忽然考取功名，趟朝堂的渾水？”
季長醉苦笑道：“你問的這個問題，我也時常拿來問自己，可是我總也問不出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答案。”
裴世勛道：“常言道：‘關己者亂’大人也是如此嗎？”
季長醉嘆了口氣，道：“要是我只考慮自己，就不會亂了。我這人奇怪的很，別人待我一分好，我往往報以十分，所以我身上負著永遠也報不完的恩情，或許這就是我趟朝堂渾水的原因吧?！?p> 裴世勛沉思了一會兒，道：“如果有人待大人是假仁假義，對大人好也只是故作此態(tài)，別有所圖。大人豈不是會將一腔熱血，盡數付諸他人已經設計好了的陰謀詭計之中？”
季長醉大笑起來，笑中蘊含著無盡的苦澀和痛楚，也包含著些許無言的感激。
他道：“你說的一點也不錯，所以十五年前，我朋友兄弟無數，十年前，朋友兄弟少了很多，卻也還不少，五年前，朋友兄弟只手可數，現在，”他冷哼一聲，道：“所謂的朋友兄弟，只剩下皇上一個了，仇敵倒是比十五年前的朋友兄弟還要多?！?p> 說到這里，季長醉又大笑起來，道：“世上的事真是奇怪的很，從生死與共的兄弟，到不共戴天的仇人，只要轉眼間的功夫??！”
說完，他又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謠：“原來到頭來，高樓塌了，錢財散了，親朋失了，茫茫天地，孑然一身，生死無人問，老病無人憐?！?p> 如果章子丘在這里，一定會感到頭疼，因為這首歌謠的曲調，和那天季長醉在馬車上吹的小曲的調子一模一樣。
季長醉唱的非常深入，歌聲縹緲無蹤，卻又浸人心肺。
裴世勛聽了這首歌謠，忽然想到自己自幼除苦讀之外，別的一概不再過問，考取秀才時，爺爺奶奶去世了，考取舉人時，父親積勞成疾，病逝了，考取進士時，整夜在昏暗的燈火中納鞋供他讀書的母親，去世了。
他這才明白人生無常，一切事物都如東流之水，只會逝去，永不復回。
季長醉唱罷良久，見裴世勛流淚不止，道：“裴老弟，你怎么哭了？”
裴世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忙背過身，拭去淚水，回頭道：“大人見笑了，世勛聽了大人唱的歌謠，不勝悲傷，不禁落淚了。”
季長醉見他雙眼紅腫，神情恍惚，道：“都是我不好，你幫我看完了這么多奏折，幫了我這么大的忙，我卻反倒唱這個勞什子歌，惹得你心情不好了?！?p> 裴世勛道：“大人不用自責，世勛落淚并不打緊，掉完眼淚，倒覺得心中輕松了許多，倒要感謝大人唱的歌謠了，不知這首歌謠是大人所作的嗎？”
季長醉道：“我可作不了歌，這首歌謠是一個人教我唱的，她說這首歌謠的曲調是從北漠的西邊，一個叫‘契國’的地方傳來的，至于是誰填的詞，就沒人知道了?！?p> 裴世勛道：“我若有機會，一定要去那個地方看一看，哪怕那里跟我心里想的，沒有一點兒相像之處，只要能去看上一眼，我也就滿足了?！?p> 季長醉道：“雖然那地方離這里很遠，隔了千山萬水，但我相信，你遲早會到那里去的?！?p> 裴世勛道：“世勛謝大人吉言，現在大人可以把這些奏折送到宮里去了，我在宮外等著大人，等大人出宮，我便和大人一起去找一個適合辦公的場所?！?p> 季長醉道：“甚好?！碑斚卤惆涯切┳嗾廴佳b進馬車里，然后和裴世勛一起乘馬車到了承運門。
裴世勛在承運門前下了馬車，道：“大人要和宮里的曹建義曹公公弄好關系，千萬不要和他把關系弄僵了，自古以來，相國與皇上的頭號太監(jiān)，關系都是極好的，因為一旦關系破裂，勢必會震動朝綱，波及天下，引起不小的動蕩?！?p> 季長醉聽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我記住了，曹公公那邊，我盡量不去得罪。”說完，坐進了馬車。
“世勛在此等候大人歸來?！迸崾绖渍驹诔羞\門前，目送馬車遠去。
按照大暠律例，所有奏折都要先送到中廷間，再由中廷間的首席太監(jiān)上呈皇帝。中廷閣是太監(jiān)的機構，現在的首席太監(jiān)就是曹建義。
季長醉到得中廷間時，曹建義并不在里面，前來迎接他的，是涂云水。
涂云水道：“小的不知相國大人來臨，有失遠迎，請相國大人恕罪。”
季長醉道：“公公不用客氣，我這次是來上呈奏折的?！?p> 涂云水道：“相國大人何等身份，這樣的小事，派人送過來就行了?！闭f著就來取馬車里的奏折。
季長醉本來也要幫著涂云水取奏折，涂云水卻說：“這樣的事，小的來就好了，不用勞煩相國大人?！彼阒缓米髁T。
待奏折都一本不落的進了中廷間，季長醉便和涂云水客套了幾句之后，乘馬車回到了承運門。
快到承運門時，季長醉掀開簾子，遠遠地看見幾個京官正在欺辱裴世勛，心中頓時生出了沖天的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