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他飽餐了一頓。
他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人。但他仍然感覺到饑餓。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磨著牙齒——那個人的身上還有菜葉，吃著塞牙縫——尋找更多的，能夠吃進肚子里的東西。
恍惚間，他又好像夢見了一個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從門口走了進來。嬌小的身軀，紅色的頭發(fā)，扎成兩個小揪揪。
他迷迷糊糊地走過去，跪倒在地。那人把他抱住。聞著那個人身上的熟悉氣味，他留著口水含糊地笑了起來。
“誒嘿……烤雞腿……”
他感覺到自己好像被扇了一巴掌，手腕上傳來徹骨的痛感。
……
二蛋提溜著旺財從發(fā)電站的門口飛了進來。
“蘿拉小姐，發(fā)電廠的信號劫持成功，江流閣下的戰(zhàn)斗裝備也已經(jīng)回收完畢，我們需要盡快撤離這里，新生城的植物已經(jīng)開始大面積感染了?！?p> 蘿拉皺了皺眉頭，看著懷里昏睡不醒的江流，他的身上盡是黏膩的血跡。
“他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請您放心。雖然我也不太理解具體原因，但是江流閣下的基因強度似乎遠(yuǎn)超我的理解，他的身體細(xì)胞似乎并沒有被病毒細(xì)胞完全控制，反而疑似復(fù)制了部分病毒的基因、逃過了完全感染，形成了奇特的共生狀態(tài)。加上您及時供給的新型毒素使他的身體重新恢復(fù)了平衡，只要經(jīng)過短時間的休息，他就可以恢復(fù)如初了?！?p> 蘿拉默嘆了口氣，想到剛剛替江流收拾殘局時，無意間看到控制臺上的那半截殘軀，頓時感到一陣惡心。大概自己永遠(yuǎn)也忘不掉那半張臉了，她想。
蘿拉把旺財抱在懷里，又一把拎起江流的后領(lǐng)。
二蛋又探出來一根底下帶環(huán)扣的攀援繩，蘿拉踩在環(huán)扣上，由二蛋牽引著朝空中飛去。
隨著兩人一貓緩緩升空，新生城的景象在視野中漸漸鋪展開來。
它一度輝煌過。延伸到地平線的高樓大廈曾經(jīng)布滿霓虹。自詡新人類的生物在其間夜夜笙歌。有人在煩惱明天該挑選什么樣的女奴，也有人在為第二天的早飯奔波。
而現(xiàn)在，一切都被火海所淹沒。
人類的掙扎還在繼續(xù)。他們，她們，拿著能夠拿起的一切東西充當(dāng)武器，在生命的最后時分和喪尸們拼死對決。有的人剛剛劈開一只喪尸的腦袋，轉(zhuǎn)眼便暈倒在地，再起身時，雙眼已經(jīng)布滿白翳。
有的人抱著被喪尸咬傷的妻子哭喊著穿過街道，在巷道里跪下，親吻妻子的嘴唇，卻被喪尸化的妻子咬碎了臉。
有的人被喪尸包圍，高喊著家人的名字，舉起了手里的燃燒瓶。
各式各樣的人間百態(tài)在新生城里上演，蘿拉不忍再看，抬起頭來。
“尤哈娜?！?p> “新生城……之后會怎么樣？”
“無法推斷。”尤哈娜遺憾地說：
“無論是植物，變異種，還是人類，哪一方的勝利到最后都不會是勝利?！?p> “如果植物侵占了新生城，也許整個紐約都會失控——而新生城里，無論是喪尸，還是人類，身體里都被植入了城主‘博士’的芽孢。他們終將會變成喪尸，再被博士取而代之?！?p> “……”蘿拉說不出話來了。
尤哈娜突然說：
“所以，我需要您的幫助，蘿拉小姐?！?p> 蘿拉愣了愣。
“怎么了？”
尤哈娜說：
“江流閣下已經(jīng)預(yù)見了這一切，這也是他費盡千辛萬苦闖進發(fā)電站的理由。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成功劫持了控制臺的發(fā)射信號，隨時可以恢復(fù)整個紐約市的電力供應(yīng)，并且將功率開到極限。紐約市大部分地區(qū)的電力線路由于長期失修，已經(jīng)完全老化，強制大量供電的話，就可以引發(fā)整個紐約市的大面積癱瘓，預(yù)計失火爆炸的概率是85.2%，足夠?qū)⒄麄€新生城甚至是紐約市的喪尸全部毀滅……”
“但是，由于這項決策過于重大，極有可能提前結(jié)束末日，引發(fā)未知的后果，擾亂時間線的秩序，光憑我自己的權(quán)限無法做到。我需要您授予我這個權(quán)限，我才能將發(fā)電站完全啟動?！?p> 蘿拉沉默了一陣。
“你是說，你要我把整個紐約市都炸掉嗎？”
“是的?！?p> “可是新生城里還有這么多的活人……”
“蘿拉小姐，請您理解?！庇裙冗z憾地說：
“新生城的人類已經(jīng)不再算是人類了。他們被植入了芽孢，成為了博士的養(yǎng)分。現(xiàn)在博士的本體已經(jīng)被江流閣下所消滅，芽孢已經(jīng)無法抑制，開始恢復(fù)活性。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們都有著變成喪尸的可能性。以我們的能力，無法消除他們身上的病毒……”
蘿拉咬著嘴唇，失神道：
“不是的……人類就是人類……至少此時此刻，他們還是人類……”
“……我很抱歉，蘿拉閣下?！?p> 尤哈娜說：
“但這就是‘獵日者’存在的唯一意義。在未來的歷史中，這場由博士引起的喪尸暴亂會在新生城軍隊侵占華盛頓后到達(dá)頂峰，世界人口將會銳減……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毀滅世界的方式，來拯救世界?！?p> 蘿拉不說話了，她怔怔地低下頭，看著從眼前飛馳而過的這片世界。人類還在掙扎，似乎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求生的希望。這里到底有多少個人類，一萬？兩萬？
數(shù)字沒有任何意義。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萬個，一千萬，一億個人，別人都沒有資格評斷他該不該存活下去——蘿拉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這樣：愛，自由與平等。現(xiàn)在尤哈娜就等于是將一座天平交到她的手上，要么親手讓城里的所有生命在須臾之間覆滅，要么就和他們，和億億萬萬的人類在一起走向死亡。
她死死地咬著牙關(guān)，好幾次嘴唇微張卻都說不出話來。
“尤哈娜……我……”
“我來吧?！?p> 這時，一道突然出現(xiàn)的熟悉聲音讓蘿拉愣住了神。她低下頭去，被自己提在手上、不知什么時候醒來了的江流抬起頭來，沖她露出一口人畜無害的白牙。
“我等這一刻很久了……”江流喃喃：
“電影里總說真男人從不看爆炸，但其實我一直很想看一看。更何況是我自己制造的爆炸，簡直是酷斃了。”
蘿拉不說話了。她怔怔地看著江流，江流卻沒有看她。她知道江流的語氣聽起來很是輕松，但只是故作輕松。
他一直盯著身下游移的建筑。
“尤哈娜，再升高一點?！?p> 二蛋乖巧地向上攀升。
空氣稍稍冷了些，氣流撲騰著蘿拉的紅色頭發(fā)，她不由得微微瞇起了眼睛。在遠(yuǎn)處的地平線盡頭，落日的輪廓剛剛與地面交接，就好像是一顆熾熱的火球輕輕落地。落日的余暉照在她和江流的身上，好像散發(fā)出金子一樣的色彩。
江流輕輕吸了口氣。
“動手吧，尤哈娜?！?p> “收到?！?p> 起初是長久的安靜。
然后是從發(fā)電站開始，光芒呈輻射狀向整個新生城，整個紐約蔓延。一時間，整個世界都燈火通明。
然后霓虹開始閃爍，無數(shù)殘缺的LED燈牌拼湊出讓人眼花繚亂的形狀，把地面映得五彩斑斕。
然后是爆炸。遍布城市的高壓電線和電塔冒出火光，一一摧毀，一朵接著一朵，就好像是新生城里綻開了無數(shù)妖異絢爛的花。
真是個讓人意亂神迷的世界。
“尤哈娜。你現(xiàn)在還能遙控城里的電臺和廣播嗎？”
“在爆炸徹底結(jié)束之前，或許還可以。”
江流閉上眼睛。
“放點歌吧。”
尤哈娜沉默。
一陣過后，新生城各處的音響，廣播，都發(fā)出了嘶嘶電流聲。
旋即，它們不約而同地響起一段動人的旋律。
滾燙的天際/秋光在淪陷/晚霞是玫瑰的煙火
沉默的屋檐/低垂的眼簾
守護著夜鶯的彼岸
陌生的街道/熟悉的旅館/石榴是累積的櫻桃
流年杯中瀲倒映出世界
嘆一聲漣漪上心田
哈/抬起頭/睜開我的雙眼
就讓時光輕輕撫慰我的臉
哈/張開手擁抱這個瞬間
就讓回憶淡淡畫出你的眼
Raki旋轉(zhuǎn)舞/咖啡來占卜/角落中烏德琴悉瑟
下顎分明暗/肩膀劃弧線
隨琴聲重放舊影片
銀墜已發(fā)黑/黑發(fā)漸變灰/披肩是重逢的擁抱
溫暖如當(dāng)年/逆光的笑臉/人群中喜悅的遇見
哈/抬起頭/睜開我的雙眼
就讓時光輕輕撫慰我的臉
哈/張開手
擁抱這個瞬間
就讓回憶淡淡畫出你的眼
嘿噢咦/哈咦噢/嘿噢咦/哈咦噢
……
……
……
“再見了，媽媽?！?p> 波莉·貝爾看著窗外絢爛的火光，聽著城市里溫柔而陌生的旋律，緩緩舉起手里的警用左輪，對準(zhǔn)了自己的太陽穴。
她閉起眼睛，一顆眼淚從臉頰淌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