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一怔,旋即急躁起來:“快、快為我化妝!不然我怎么見人?。 ?p> “娘子.....元姬姑娘有急事的樣子,已經(jīng)進——”丫鬟的聲音急止,桑葚早已經(jīng)掀開簾子自己走了進來。
玉珠大驚,連滾帶爬,裙擺翻動地跑到屏風后面,大怒:“誰讓你進來的!”
“沒人,是我自己要進的?!鄙]乜粗鴿M室亂糟糟都是妝點用品,“這些都是你要用到臉上的東西嗎?”
她自己倒是素顏的美人,玉珠在屏風后氣的咬牙切齒:“女人都這樣?!?p> 桑葚也不再強行做什么,盤腿坐在軟墊上,玉珠的房內(nèi)沒有椅子,木地板上只有一個榻最高。
“我就不這樣,我也是女人,你為什么要代表女人?”
桑葚挑眉笑問。
“呸!我知道,你就是來示威的,你再美又如何?還不是要被懲治?”玉珠覺得現(xiàn)在是徹底撕破臉了,殊不知桑葚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桑葚以為兩人早已決裂:“我不明白你為何每天都要把顏料涂在臉上?!?p> “我是來問你元家的一些事,不是來和你吵架。恕我無禮,你素顏更有人氣,沒有那種脂粉的感覺?!鄙]赜芍哉f道。
然而這話在她自己以為不算什么,聽在玉珠耳里卻是奇恥大辱,丫鬟們都擠到屏風后,也不管什么珍品劣品了,一個勁給她描眉畫眼,撲粉灑腮,忙忙碌碌。
玉珠只是冷笑:“你就是想別人都沒你美,你才開心,來這里跟我鼓吹什么?你若是個丑女無鹽,說不定比我還要厲害,天天起早貪黑地畫臉,生怕別人看你那麻子臉。我就喜歡自己更美,為自己開心而畫臉,關(guān)你何事?”
聽她語氣十分狠厲,桑葚也來氣了:“我沒有諷刺你,妝點面貌,人之常情,我沒有反對。但你不畫臉就不肯見我,難道不奇怪嗎?”
“住口!”玉珠勃然大怒,“把婆子叫來,給這渾物打出去!”
“誰敢動我?”桑葚單手捏碎幾案上的杯子,瓷片碎成沫子,丫鬟婆子俱是不敢上前。
“我本來是來問你關(guān)于家.妓的事,這里我也不認識幾個人。”桑葚嘆氣。
“你就喜歡問娼.婦,那種賤.人,我連放在嘴上都嫌臟。”玉珠渾然忘了自己的出身一般,“你想做家.妓也是可以的,她們天天錦衣玉食,周身綢緞翠襦,是主人的玩寵,和書房的墨寶地位一樣,可以用來換馬。”
她得意起來,像自己這種正式娶進門的貴妾,比起家.妓不知高了多少倍,那群女.奴再也不能復制第二個玉珠出來。
“我想了解,也想消沒娼.妓這個行業(yè)?!鄙]夭]理她的細碎嘲諷,沉寂了一會兒,抬起臉認真地說。
平地一聲雷,玉珠懵了,屏風后的丫鬟們也懵了。半晌,嬌面玉靨、楊柳身姿的女子提著闊長蝶草紋的裙擺,款款走出屏風。
玉珠昂起頭,面上的腮紅泛著金粉微光:“你真有那神力?”
“就算我沒有,我也要努力爭取?!鄙]乜聪蛴裰?,“你難道不想嗎?”
玉珠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女人。元姬好像根本不想和女人玩心機,這樣一比,她自己醉心于女人心術(shù),反而小氣了一些。
但是,也太能夸海口了。
“你呀,還是太幼稚?!庇裰榈难诀呓o她點上煙草,玉珠吸了一口旱煙,嘴唇是血一般的正紅:“你是在做夢,看不清現(xiàn)實,不知道你面對的是什么,這世道,女人只要美,找到能夠依傍的男人就夠了?!?p> 桑葚傾身向前:“我想了解,你以前的生活?!?p> 她想知道那些被劃分出去,被男女同時鄙夷的女人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
玉珠的丫鬟屏息凝神,玉珠更是意外:“你是跑我這兒探究來了?真稀奇,好,你若答應(yīng)我,再也不和二郎說一句話,我就把我所過的一切全盤托出?!?p> 桑葚想起元祿說過可以讓玉珠給她擦鞋的話,以及他那鄙視的目光,微笑:“成交?!?p> “你發(fā)誓,如果再和二郎說一句話,或者把我告訴你的事都告訴外人,立刻口鼻生瘡,瞎眼爛臉。”
桑葚道:“你可真心狠,好吧,我如果再和二少爺說一句話,便口鼻生瘡,瞎眼爛臉,但你若欺瞞我,不把你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都誠實地告訴我,你就永生永世不得幸福,滿臉流膿,還不許化妝?!?p> “你也挺毒啊。我沒想到,二郎在你心里,竟然一點地位都沒有。”玉珠倒是從沒跟人傾訴過自己的半生生涯,此刻被她一說,也有種不吐不快的寂寥感。
“他是我的恩人,僅此而已?!鄙]氐?,“你又沒說我跟他斷絕關(guān)系,再說了,我們以后說不定真的見不到了?!?p> 玉珠不語,揮揮手,丫鬟們自覺退下,拉好門,互相對視:“這元姬姑娘是神經(jīng)病吧?”
“娼.妓那等東西,元姬姑娘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問?!?p> “她也太奇怪了,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以前不就失憶過嗎?”
屋內(nèi),玉珠放下煙管,舉起涂了蔻丹的手:“你看我指甲美嗎?”
“美。”
桑葚見那十指雪白如玉,指甲鮮紅似花,卻又隱隱透著琥珀色,尋常人根本調(diào)和不出這種顏色,實在罕見。
玉珠歪頭,眼神迷蒙妖嬈:“我的指甲皆被鴇母用火鉗夾過,為了懲罰我接客數(shù)量不多,從此留下斑棕色的傷痕,涂上蔻丹也擋不住,才造就這般顏色?!?p> 她的手在桑葚眼前一晃,妖媚笑道:“美嗎?”
“二郎把我從火坑里救出來,他是唯一一個肯納勾欄人為妾的恩客。其他男人都只是嘴上抹蜜,肚腸黑透。我也瞧不起那群窮酸兒,做了頭牌之后可以自己選客,我選來選去,卻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二郎,再沒有第二個二郎這樣的人?!?p> 桑葚心里一震:“可是二少爺背叛了你?!?p> 玉珠冷眼看她:“我能怎么辦呢?我沒有別的路可走?!?p> 桑葚站起來:“我明白了,沒有恩客,就沒有娼.妓?!?p> 她決心開辟一條道路,讓她們暢意地走,再也不用看人眼色,寄人籬下,再也不用害怕吃不飽飯。
雖然自己還什么都不懂,但現(xiàn)在獲得的神力應(yīng)該可以派上用場。
“你站起來作甚?嚇我一跳?!庇裰槁裨沟?。
她們足足談了兩個時辰,期間玉珠還讓丫鬟進來端了兩次茶,幾乎都要停講了,又被桑葚拉住,玉珠聲音極小,生怕丫鬟們聽到。
因此她不得不湊近桑葚,桑葚素面朝天,玉珠發(fā)現(xiàn)桑葚的皮膚雖然通透雪白,卻還是有的細節(jié)之處稍顯粗糙,想是元姬這等的美人,也有細微不足之處。完美的美人確實是不存在的。
屋里昏暗,桑葚親自去點上燭火,坐下后和玉珠分切糕點,就著茶水,你一言我一語,玉珠說著說著,說到童年遭遇,頹然落淚,自憐自哀。
桑葚坐過去拍拍她的肩膀,玉珠想著自己幼年被父親侵犯的遭遇,以及自己母親雖然知道卻也冷眼旁觀的模樣,深深覺得這世上沒人愛她,就連二郎都被搶走,埋在桑葚懷里低聲嚎啕,竭力不讓丫鬟們聽到。
等她終于講無可講,忽然發(fā)現(xiàn)桑葚離自己很近,她能看到她宛如天工的面容,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紅。
元梁騎著馬趕路,他見大房宅邸上空的霞光似乎更加流光溢彩,身后隨從策馬緊跟,小童的傘一顛一顛,雨打在傘上滴滴答答。
小童道:“公子,下雨了?!?p> “下雨了。”桑葚拉開屋門,忽見天如澈洗,微光散著細雨,淅淅瀝瀝,拍打在瓦片上又飛濺,廊下聚著小水洼。
玉珠坐在屋里看向門口,桑葚回頭:“那我先走了?!彼皖^去穿鞋,玉珠倚在軟枕上,懶懶地應(yīng)了一聲,手里秉著細棍的曇花一現(xiàn)團扇,桑葚舉步要走,玉珠突然傾身道:“慢走些,別濺水到衣服上?!?p> 桑葚越走越遠,玉珠定定地看著。
——世上最殘忍的勝利,就是讓敵人對自己有好感。
玉珠等到再也看不見桑葚,伸手拿起桑葚用過的杯子,里面還有一些殘茶。她轉(zhuǎn)著杯子,看上面水流的花紋。
——在迷惑人這一點,元姬可真厲害。
桑葚一個人走在雨中,回到屋里,婢女們來給她解開發(fā)髻,用毛巾裹著頭發(fā)仔細擦干,又把沾了雨珠的外衫脫下,里衫不必換,又給她奉上熱茶。
桑葚從思考中怔愣地脫離開,突然圣母之心附體,這些下等人只能伺候上等人,就像她十八年來覺得很正常的——那些把她從小伺候到大的侍女、婆子,一直晝夜不停地伺候她,底層女人伺候被上等男人寵愛的女人,底層的妓.女也伺候著底層的男恩客。
沒有人伺候底層女人。
“我自己擦。”
桑葚擦完頭發(fā),抱著膝蓋看向門外的雨,居然有人來報信:“二房的嫡公子來了,指明要見元姬姑娘呢?!?p> “嫡公子?”桑葚自己拎來外衫,看向要來伺候自己的丫鬟們,“你們不用伺候我,只說說這嫡公子是何人。”
丫鬟們見她這架勢,愣愣呆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