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的沉默中，張浮魚想起一張GIF圖。圖中鸚鵡問貓：“你有時間簡史嗎？”貓說：“神經(jīng)病，我有時間也不會撿屎?！?p> 毫無疑問，井下的鸚鵡和井上的貓聊不來的。
“你是華夏人？”小女孩冷不丁發(fā)問。
“嗯？”
“華夏是哪里？我沒有聽過?！?p> 張浮魚詫異：“華夏不是國家名么？你們這一代不至于連祖國的名字都忘了吧？”
“我的祖國叫蘇安特民主共和國?！?p> “蘇什么？”
“蘇安特?！?p> “什么特？”
“蘇安特。”
這類似“馬冬梅”的飛快的一問一答使他邏輯有些混亂：“先停一下！你究竟在說什么？”
“我的國家叫蘇安特，被浩法殖民時叫西伊宋自治州，再之前是封建帝制的蘇和議勛士帝國?！?p> “你這滿口中文的人說你祖國叫什么蘇安特？”張浮魚狐疑，“難道是亡國后出現(xiàn)了一個新政權(quán)？它不僅否定歷史還對你們進行了洗腦？”
小女孩淡淡說：“我用的是蘇安特新語，你也是。而且是東南的黎安話，本地人口音。”
“你這特么不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張浮魚說完竟荒謬的覺得這事情并非沒可能。
蝠翼邪神、不知名的聲音、金屬心臟、巨顱……才多久就冒出了一堆超現(xiàn)實的妖魔鬼怪。沒準真是他在說中文，而小女孩在說另一種語言。
“等等！”張浮魚連忙喊，“你說一聲“我”，大聲點，像我這樣。”
他示范著連說了三聲“我”。
小女孩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張嘴說了一個“我”字。張浮魚緊盯她的嘴唇，心中驚駭萬分——她在說“我”時，嘴唇是向兩頰拉開的。
用單韻母的a、e、i、o、u打個比方，“我”的唇形是聚攏的，和念o時無幾?？伤l(fā)音“我”時，嘴唇卻是念a的形狀。你可以試著用念a的嘴型說“我”字，這樣不規(guī)范的發(fā)聲一定是含糊不清的。她說起來卻干脆利落。張浮魚再試驗了幾個字，他和她看上去是用相同的語言說著相同的字，唇形、吐氣和舌頭的攪動卻天差地別。
張浮魚深吸氣，他的世界觀再次粉碎了一遍：“看來，我們說的確實是不同的語言……”
他對世界的認知又要重來了——地球上絕對沒有什么蘇安特民主共和國、西伊宋自治州以及浩法殖民國。這么說，這里是外星球？異世界？潘多拉星？地球還活的好好的？他一時不知自己該高興還是悲傷。地球很好，可他不好。
小女孩扔了塊木板下來：“上面是新語?！?p> 張浮魚撿起，淡褐色的木頭上用刀刻著類似腓尼基文字的語言，是四個不同字母。他看不懂，但能猜出來這應(yīng)該是一種表音文字，由十個到幾十個的字母組成語言。漢字這種繼承象形文字發(fā)展而來的表意文字還能蒙，而表音文字單個字母僅代表讀音，本身毫無意義。
“這是什么？”他舉著木板抓瞎。
“新語，k—e—w—t，黎明?！毙∨⒁粋€字母一個字母的給他拼了出來。
張浮魚想了想，撿起一塊比較尖銳的石片在木板上刻了一個“明”字，舉起來給她看。
小女孩看了看木板，再看他。
“這是我國家的文字?！睆埜◆~長嘆一聲，“看不懂，對吧？”他斟酌了一下，“其實我是外星人?！毙∨⒉唤o反應(yīng)，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探索過太空，我來自一個叫銀河系的棒旋星系，在這個大星團里，有一個叫太陽的恒星牽引著八大行星圍繞它公轉(zhuǎn)，我的家鄉(xiāng)地球就在其中。你們這里也有太陽，應(yīng)該是和太陽系差不多的恒星集群星系?！?p> 小女孩面無表情。
“我知道這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你這里不是有門徒、舊神、巨顱這種更不可思議的東西么？”
“那你怎么來的？”
“是這樣的，我一覺醒來就出現(xiàn)在這里?！?p> “你真的是外星人？”
“可以這么說，但我更喜歡“地球人”這個叫法。”
“哦?！?p> “你不驚訝？”
“不?！?p> “我是外星人啊！”
“我知道了?！?p> 張浮魚沒話說了。
井上，小女孩抱著膝蓋，圓滾滾站在她身邊發(fā)呆。午后陽光正烈，她沒有戴毛茸茸的灰綠大圓帽，身上是單薄的純色白背心，金發(fā)濕漉漉的貼著額頭，槍依舊背在身后。
昨晚的她在刺目的氙燈下太過蒼白嚴肅，今天看上去卻完全是個在cosplay的可愛小蘿莉。
小女孩沒動靜，但張浮魚有些心癢難耐。受難者一旦從地球換成了異世界，他的悲觀一下就消散大半，反而生出濃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光是一個蘇安特民主共和國，就有熱武器和似乎已經(jīng)普及民用的智能機械，他們的科技或許比地球更高？更別提殖民過蘇安特的“浩法”。
這里的國家發(fā)展至今，終極武器又是什么？基因還是天基？電磁軌道炮亦或外骨骼裝甲？神秘的門徒、舊神和巨顱能毀滅蘇安特，這證明宇宙真理不止是科技，還存在一種和科技爭鋒相對的力量。這股力量又是什么？是電影中的超能力？小說中的異能、魔能？還是克蘇魯神話中不可名狀的邪神？是人類能掌握的么？
張浮魚太想上去看看這世界了，作為一個作家，還有比這更棒的素材么？他同時還懷有一種奇妙的使命感——這不正是無數(shù)動漫小說寫爛了的地球勇者被召喚而來拯救世界的套路？
雖然相對大多數(shù)高中生勇者他有些超齡，網(wǎng)文中的二十八歲已經(jīng)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男人了。
“喂！你還在聽么？能不能說說上面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還有城市或人類聚集地嗎？”張浮魚喊。
小女孩站了起來，身邊的圓滾滾遞給了她一樣?xùn)|西，她接過轉(zhuǎn)身離開。
再回來時，小女孩只丟下一句話：“我要走了?！?p> “去哪兒？”張浮魚懵了，你就這么走了？章魚勇者剛被激起滿腔熱情，正待npc小蘿莉發(fā)布主線任務(wù)，預(yù)備騎上最快的馬穿過最高的山打敗最兇惡的巨大人頭把美麗的公主帶回家。
“不知道?！毙∨⒄f，“我會向東邊走。”
“你一個人？”
“還有圓滾滾。”
“沒有其他人？人類的城市呢？你今年多大？父母呢？是一直一個人流浪？你遇到過人類么？”
“我一直在找?！彼换卮鹆艘粋€問題，將頭發(fā)挽起梳攏，壓在大圓帽里，再接過圓滾滾遞來的軍大衣，取下槍遞給它，利索的換上。
“找了多久了？”
“很久了，忘了。”
“我覺得……”張浮魚措辭著語句，“你可能需要一個友好的地球人的幫助。你遇見過巨顱仆從對么？我和它們應(yīng)該很不同吧？至少，巨顱仆從不會坐下來跟你聊它當作家的那些年，也不會跟你坦白它是從遙遠的太陽系地球行星而來的外星人。你不覺得我出現(xiàn)在這里很不尋常？”
“再見?！?p> “別走！你白給我兩包干糧，你還有食物么？”張浮魚大吼，“你沒有看上去那么冷漠，是同情我、感到愧疚才會給我食物！這證明你并不是真的不想救我。你找了那么久都沒有遇見過人類，也許我是最后一個能跟你說話的。你還那么年輕，假如以后的十年幾十年仍然是一個人，再想到今天把我扔在這里，你不會后悔么？”
這一段話滿是陷阱。
如“你沒有看上去那么冷漠”，是經(jīng)典的巴納姆效應(yīng)中的性格分析句式，大部分人在聽時都會受人類的四種共有心理影響，不禁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接下來的“這證明你并不是真的不想救我”這句話是典型的心理學(xué)誘導(dǎo)，雙重否定的句式用來加重她心理上的認同感。他還在首尾用假設(shè)性的“死亡”和“孤獨”埋下了一個詭辯陷阱，兩個不確定的時間名詞副詞模糊了時間的尺度，更讓他和她的相逢帶上了重要的儀式感，是絕無僅有的遇見和相互間的拯救，而非“某年某月碰見了一只患有精神病自稱是地球人的章魚怪”。
張先生熱愛他的拳皇副職，可這不代表他沒有腦子。作為一個涉獵宗教、北歐神話、心理學(xué)、烏托邦及惡托邦精神、邏輯、冷讀、希臘自然哲學(xué)、釣魚罵街、詭辯、民科物理、末日論、中世紀詩歌解讀、象形語言學(xué)的作家，他不擅長一切動手實踐作業(yè)，但絕對是個頂級的鍵盤俠，語言和文字就是他最鋒利的武器。
“我不會活那么久的?！毙∨⒈成蠘專D(zhuǎn)身。
張浮魚不確定小女孩還能再聽多久，因此語言更加簡潔精煉：“你跟時間賭博，賭自己活不久，那為什么不在我身上賭一次？相比賭一個未知的未來，我不是最佳選擇么？孤獨比死亡更可怕。文明會告訴你，世上所有的踽踽獨行者，不是野獸，就是神明。你需要我！”
抬頭再也不見小女孩的身影，張浮魚竭盡全力的怒吼：“你確定要走？回頭！我是你最后的機會！你再也遇不到第二個人，只有滿地的怪物！你害怕的從來不是我，是撿起希望！”
他氣喘吁吁的坐下，揮拳狠狠砸了一下地，旋即疼的齜牙咧嘴。
張浮魚還有滿肚子的陰謀詭計，他可以知道僅存的人類部落，可以在某個角落藏著一倉庫的面包清水，甚至可以復(fù)生她死去的親人，讓她成為至高無上的女王，使巨顱灰飛煙滅，令鮮花開滿蘇安特。
他匆忙的丟出了“外星人”這個身份，正是想讓她覺得自己有利用價值，星球土著對天外來客往往會生出“神秘”和“強大”的敬畏感，這是脫胎自智慧生命基因深處對“星空中的未知”的恐懼……可小女孩走的那樣干脆利落，絲毫不給他反應(yīng)時間和機會喊出最后的惡毒威脅。
那本是撕破臉皮后的絕招。
一條繩索被突兀的丟了下來，尾端垂到張浮魚頭頂。
猝不及防下他還以為是條蛇，嚇的撐著地直往后縮，等發(fā)現(xiàn)這是條繩子，才油然而生一股巨大的喜悅。
這是纖維紡織出的紗線纏繞而成的三股繩，粗大結(jié)實，中世紀那些雙桅船的纜繩就是這種手藝。張浮魚使勁拉了拉，再用雙腳踩在巖壁，身體下墮，試探它能不能承受自己的體重。另一端很穩(wěn)固，繩子也保養(yǎng)的不錯。
她選擇獨自離去，可至少給他留下了希望。
張浮魚仰頭，只覺攬括八萬漢字之精華、濃縮百轉(zhuǎn)心緒其熱烈，亦不能準確表達他此刻的情感。因此，他嘴唇哆嗦著說：“臥槽，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