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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一大早鉆出云層,湖面薄薄的霧氣漸漸散去,洞庭湖一如既往地寬闊、澄澈、平靜。湖水緩緩流淌,不知疲倦地,行走在沒有終點的旅程。任四季推移,世事變幻,仍默默滋養(yǎng)這片黑色的土地,并給予它溫柔而莊嚴的洗禮。
2018年夏,在湖的東岸,與淞澧洪道的交匯處,新星農(nóng)場——不,現(xiàn)在是星洲區(qū),陪伴這湖水,已整整六十年了。
這是不平凡的一天。星洲區(qū)綠色生態(tài)養(yǎng)殖基地出產(chǎn)的絨螯蟹、蝦稻米等農(nóng)漁產(chǎn)品,作為湘商入港的拳頭產(chǎn)品,驚艷亮相香港,成為港人的餐桌佳肴。上午,盧旺領(lǐng)著安瀾、大劉繞基地的水面走了一圈,又興致勃勃地帶他們走進裝配間,不銹鋼臺板上神氣活現(xiàn)的絨螯蟹,正被工作人員“五花大綁”,即將裝運飛赴大江南北。盧旺豪情萬丈道:“這是母親河給予的饋贈。洞庭湖水質(zhì)清潔,水質(zhì)硬度、堿度適宜,底層有機物質(zhì)豐富,所以這些小東西味道格外鮮嫩。這只是一個起點,將來,全世界都會知道我們的蟹,我們的米?!?p> 裝配間的盡頭是展示大廳,大屏幕電視里正滾動播放星洲區(qū)領(lǐng)導(dǎo)與香港特區(qū)代表簽訂貿(mào)易協(xié)議的新聞。安瀾不禁感慨萬千?!稗r(nóng)場——哦,基地的蟹,米,能夠驚艷全國,甚至全世界,真是不容易。這其中所經(jīng)歷的艱難,所付出的努力,我想你比我感受更深?!?p> “是啊。真不容易。這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勞,真應(yīng)該好好謝謝你。你是SZ市的知名律師,既懂法律,又了解香港,有你在法律層面‘護駕’,我們才沒出什么紕漏,才走得這么順?!北R旺作為基地負責(zé)人,法人代表,眉眼間洋溢著喜悅與自豪,感謝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肺腑的。
“不必謝我。我只是一個接力者,最應(yīng)感謝的人,應(yīng)該是——他?!彼氖换蟮陌矠戄p輕搖頭,依舊美麗的臉龐透露出一種堅定。
盧旺漸漸收斂了笑容。他知道安瀾所指,那些退避在角落的記憶猝不及防地走上前來,與他面對面,他有些慚愧,并開始責(zé)怪自己:是啊,怎么能忘記他呢?!拔覀兘裉烊タ纯此??!北R旺說。
白家的后院里,安瀾與白樺親手種下的香樟樹,已根深葉茂,郁郁蔥蔥。香樟樹下,白樺的骨灰就深埋在此——他在這里長眠。樹旁立了塊小小的石碑,上面刻字“白樺在此長眠”。安瀾、大劉、盧旺悄聲走近,腳步細得怕驚擾了人似的。
“白樺,你當(dāng)年的愿景終于實現(xiàn)了,你一定很欣慰吧?!北R旺輕輕地說,一如往日與白樺聊天的模樣。
“雖然你沒有囑托我,但我想,你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你的理想便是我的理想。這是我們的約定——因為這河。它終于可以見證……”安瀾泣不成聲,蹲下身撫摸石碑上“白樺”的名字,就像撫摸他曾經(jīng)親切、熟悉的臉。一晃十年過去了,白樺離開她已整整十年了!一切卻像是在昨天。
2008年深秋,安瀾剛過完30歲生日。那是個毫不起眼的早晨,她像往常一樣來到辦公室,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此時的安瀾,從助理律師升任專業(yè)律師,已整整兩年。
深圳的秋天不像北方,有金黃的落葉,炫爛的紅葉,提醒你,美麗和溫暖即將抽身而退,而寒冬,很快就會到場。深圳的天空,總是飄浮著白云,海水也總是那么藍,安瀾已經(jīng)習(xí)慣每天穿白襯衣,外套深色職業(yè)裝,四季,乃至?xí)r間,都不那么明顯了。
上午9時許,助理匆匆走進辦公室,躬身低語:“有個女孩要求見您,她說,是你妹妹。”
“妹妹?”安瀾一臉狐疑。
助理知道安瀾是獨生女,提醒道:“她叫白蘭,也許是您親戚?!?p> “白蘭?”安瀾驟然變色,美麗的臉龐浮現(xiàn)一絲慌亂,幽黑的瞳孔漸漸聚集一層憂郁。這個名字,鉤沉起她塵封已久的往事,那些香甜的、酸澀的、快樂的、悲傷的記憶,正一點一點浮上來,跳出來,使得她有點措手不及。
“讓她進來?!卑矠懙穆曇艉茌p,卻有點抖。
一個穿著樸素的年輕姑娘走進來。她怯怯地,戚然然走近,張嘴叫喚一聲“安瀾姐”,便泣不成聲。
“白蘭,好多年不見,”安瀾激動地奔上前去,捧住白蘭的雙臂,又驚又疑:“你怎么知道我在這?”
“安瀾姐,”白蘭的身體軟軟的,像被安瀾架在空中,聲音也帶著哭腔,“我哥出事了——希望你跟我一塊回去?!?p> “你哥,出事?”仿佛一根針剌猛扎在心上,安瀾一個激靈,尖銳的疼痛瞬間蔓延開來,不一會,她額頭上冒出幾顆汗珠。
白蘭在沙發(fā)坐下,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她哥,白樺,出了車禍,在試婚紗的當(dāng)天。如今幾天過去,仍然昏迷不醒。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可能撐不了多久了。
白樺——出車禍?天!這么晴朗的天氣,總會突然天昏地暗?
安瀾的臉色慘白,腦子里一片混亂。白蘭怎么會找她,怎么找到的她,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問:白樺為什么會出事?在試婚紗的那天?原來他與寧娜還有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她一直以為,他早娶了她,說不定還有了孩子。安瀾抹了一把臉,心里很亂——這不可能!
“安瀾姐,安瀾姐,”白蘭搖晃著安瀾的手臂,“你倒是說話啊,我們要趕快,不然怕來不及。”
來不及?安瀾呆呆地望向窗外。她終于意識到,殘酷的死亡的帷幕,已徐徐拉開,沒有預(yù)告,沒有準備,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
“安瀾姐,我們要走了,真的沒時間了。”白蘭很急。
安瀾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去哪里?白樺一直在省城,當(dāng)然是去省城了。白樺會死么?難道,八年前離開,竟是永別!
淚水決堤般洶涌而下,安瀾幾乎嗚咽出聲。她極力控制著,她得想想,她該怎么辦。她得趕去省城,也許還能見上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天啦,他還從未見過華生,他還根本不知道華生的存在。她得帶上華生,至少要讓他知道,在這世上,有他的骨肉,他的血脈,他生命的延續(xù)。再也不能耽擱了,一刻也不能耽擱。她不能混亂下去,不能長久地在理智與情感的邊緣徘徊。
安瀾趕緊打休假報告,交待助理事宜,在同事詫異的目光中匆匆離開。然后,馬不停蹄趕到華生的學(xué)校,接華生出來,再一路飛奔至機場。她來不及回家收拾行李,打開包見手機、身份證、銀行卡都在,才吁了口氣。
趁白蘭買機票的時間,安瀾給媽媽打了電話,告訴她,要帶華生出去幾天。電話那頭,月姣很著急:“你去哪里,去多久,為什么要帶上華生,他要上學(xué)啊,你沒帶行李啊,錢夠不夠……”
華生聽話地倚在媽媽身邊,大眼睛亮閃閃的。他很好奇,也很興奮。媽媽從未在上課時接他出來,還坐飛機,好像要出遠門欸。
白蘭走過來,安瀾對華生說:“叫姑姑?!?p> 華生從未見過白蘭,瞪大雙眼,默不作聲。白蘭意識到了什么,緩緩蹲下身,伸出手,撫摸華生的小臉蛋。
這是張酷似白樺的小臉蛋,是白樺的兒童版。
“你叫華生?”白蘭的聲音有點飄。
“嗯?!?p> “幾歲了?”
“七歲。”華生的大眼睛清澈無比,他疑惑地看著這個陌生的阿姨,那種探究的神氣充滿了童真,非??蓯?。
“華生真乖?!卑滋m終于忍不住,將華生攬入懷里,哇哇大哭。
華生嚇壞了,連忙掙脫白蘭的懷抱,躲在媽媽身后。他很吃驚,這個叫“姑姑”的陌生女人,怎么抱著他哭哭啼嘀。姑姑——是爸爸的姐妹嗎?可他從未見過爸爸欸。很早以前,媽媽,外公外婆,就對他說,爸爸在很遠的地方工作,要很久很久才能見到。難道,他們今天是要去見爸爸?
飛機降落在省城機場,下起了綿綿細雨。走出艙門,空氣中有種濕潤的清涼。安瀾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她回到家鄉(xiāng)了,連空氣都在提醒她,要面對那個殘酷的事實了。
八年了,她曾設(shè)想過很多種,他們重逢時的畫面,萬萬沒想到,竟是這樣的方式。他們一起經(jīng)歷童年的美好,青春的憂郁與坎坷,他們在同一條蜿蜒的道路上并肩奮斗多年,最后還是走散了——直到現(xiàn)在。她今天來見他,也許是做最后的告別。她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八年前,她從未想到,那次分別,將間隔最遠的距離——生與死!
到了醫(yī)院,白蘭“嗖”地一聲跳下車,安瀾牽著華生緊隨其后。安瀾的心怦怦亂跳,攥著華生的手汗涔涔的。醫(yī)院里很嘈雜,她只覺腦子里嗡嗡作響,什么也聽不見。
白蘭首先沖進病房,伏在白樺床邊,激動地喊:“哥,你睜開眼看看,誰來了,我把安瀾姐帶來了。”
病房里站滿了人,所有的眼睛轉(zhuǎn)向安瀾。這些眼睛里,有疑惑,有愧疚,還有憤怒。
安瀾一步步走近,腳步很沉?,F(xiàn)在,她每走一步,離事實就越近,越真實。簡單冷酷的實際,在今天,不斷地推移下去,增長下去。
白樺臉上蓋著氧氣罩,鼻孔里插著管子,對她的到來好像無動于衷。
“白樺”,安瀾喚了一聲。
安瀾想抑制住嗓子底下的悲哽,眼淚卻不爭氣地溢出眼外,悲哀地往下掉。她像突然想記起了什么,猛地回頭,牽過華生的小手,放進白樺的掌心里。
“白樺,這是華生,今年七歲了?!?p> 病房里所有人的眼睛齊刷刷地射向華生。華生害怕地看看白樺,又看看媽媽,身體直往后躲。
“華生,快叫爸爸?!卑矠懘叽俚?。
滿頭白發(fā)的金枝蹣跚著走過來,“安瀾,你是說——”金枝哆嗦地伸出手,握住了華生的。
“是的?!?p> “哇——”金枝大哭一聲,抱住華生的頭,“我的孫子——,原來我有孫子啊!”
華生嚇壞了。在場的人也驚呆了。站在墻角的寧娜沖出來,怒不可遏地打了安瀾一巴掌,“你這個賤人,破鞋,下三濫——”
還沒等人們反應(yīng)過來,金枝迅速地回擊寧娜一巴掌,怒罵道:“誰是破鞋,下三濫,你才是。你還有資格罵她,就是給她撿鞋,你都不配?!?p> “你——”寧娜瞪著金枝,簡直不敢相信。半響,寧娜才捂著發(fā)燙的臉,哭著跑了出去。
病房里亂著一團?!案纭卑滋m發(fā)現(xiàn)白樺的手指在動,叫了一聲。
白樺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他面前的安瀾的臉。他久久凝視安瀾,目光是那么溫柔,依戀,不舍。
“白樺,”也許是寧娜那一巴掌下手太重,安瀾的頭有點暈,意識也有些模模糊糊,“你看,這是華生,今年七歲了?!?p> 華生很害怕,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白樺略微偏過頭,看到一張稚氣的,可愛的,似曾相識的小臉。他的手指彈了彈,也許是想摸摸華生??墒?,即使這個簡單的動作,他也無能為力了。他看著華生,眼里閃爍出一種奇異的光。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孩子,卻是生離死別。
白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華生,嘴唇翕動著,似有千言萬語,苦于無法表達。
白樺又望向安瀾。金枝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將安瀾的手,華生的手,一起放進白樺掌心里。白樺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目光漸漸萎黯下去。
“白樺——”
“樺啊——”
親人們都在呼喚他。但白樺的意識已漸漸走遠,他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家鄉(xiāng),他和安瀾一起捉蜜蜂,一起打漁,一起上學(xué),一起坐在湖邊看日出日落。他最愛的人就坐在他身邊,金色的晚霞映照在她的臉上,如天使般美麗……
世界陷入沉寂。
仿佛走過了一個世紀,安瀾穿越渾沌的世界盡頭,睜開雙眼,見到光亮。頭頂是雪白的墻,白熾的燈光,身旁是白色的床白色的被,還有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晃來晃去。這是哪兒,她在哪兒?安瀾側(cè)過頭,見白蘭和華生在身旁,便踏實了些。白蘭低著頭,嚶嚶地哭泣,安瀾似乎記起了什么。她在醫(yī)院里!白樺不在了,他永遠離她而去了!這個無情的事實,再也不能更改的事實,巨人般矗立在她眼前。
安瀾囁嚅著說不出話,任淚水汩汩而下。華生哭著搖晃媽媽的手臂,央求道:“媽媽,我想回家,我們回家吧?!?p> 回家?
白蘭擦掉淚水,從衣兜里掏出一封信,哽咽道:“這是他寫給你的信,從他書桌里找到的,也不知是什么時候?qū)懙?。?p> 安瀾顫抖地接過信。目光掠過那熟悉的筆跡,那種久違了的溫暖的感覺從心底彌漫開來,將厚重的悲哀沖淡了些。
“安瀾: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請你相信,我最想念的,最后一個想念的,一定是你。
而現(xiàn)在,我是多么悔恨,恨自己懦弱,輕易讓你走掉,如果去找,我一定找得到的。我恨自己糊涂,走到自己反對的方向,與曾經(jīng)所想象的,向往的,背道而馳。
生活由此面目全非。但我仍然感恩,感恩我的生命中有你。因為你的加入,一切才格外有意義。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捉熒火蟲,可愛的小東西被熱氣蒸得完全沒有力氣,我們輕而易舉就捉了滿滿一瓶;記得我們坐在家鄉(xiāng)的湖邊,湖水如銀子般清亮,我們說些往事,想想未來,相信我們的命運密不可分;記得我們一起打漁,騎牛,捉鱔魚,還有玩過的各種游戲,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刻,回憶起總是流光溢彩;記得你送我的每一本書,記得你背我去醫(yī)院,記得你替我洗過多少雙襪子,多少床被子……
安瀾,我要怎樣才能表達我的想念,還有感激呢。我一直以為,你我是命中注定,不會分開的。還記得我們共同創(chuàng)辦的《綠流》嗎,它記錄下了我們對母親河共同的眷戀——‘我們的母親河,總是溫柔地泛著微波,總是靜靜地流淌,仿佛月光,即想靠近,又令人遐想……’‘那條蜿蜒流淌的河流,就像彎彎曲曲的道路,我希望,我能與相愛的人攜手作伴,行走在這條沒有終點的人生道路上……’
無數(shù)個孤獨的、痛苦的日子,回想起我們共同度過的時光,心里便吃了蜜似的甜??墒菫槭裁?,我終究還是失去了。人總是在失去后,才體味到擁有的寶貴。
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一個人的一生,總要有所堅持,只要是值得堅持的。即使這一過程痛到無以復(fù)加,但最終的結(jié)果總是幸福的。
我的幸福不知不覺在我手中流走了。
生命很輕,生活很重。安瀾,我愛你,我用我愛你的心,永遠祝福你。
如果我已離開,請你不要悲傷,請你帶上我的希望與祝福,好好生活下去。
如果我已離開,請你帶我回到家鄉(xiāng)。那是你我出發(fā)的地方,是你離我最近的地方,回到那里,我再不會迷途,我的靈魂能歸于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