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家里發(fā)生的事,兩個孩子渾然不知。因為不在一個班,上課時間他們難得講上一句話,但他們卻即默契滿滿。做課間操那會,白樺出教室總比其他同學慢半拍,待教室里差不多走空了,他才慢騰騰走出來,倚在教學樓欄桿上,見安瀾隨人流裊裊走過。然后,他跟在人流后面,緩緩地走,目光一直追隨著安瀾。有時安瀾回頭,碰到白樺的目光,她會莞爾一笑。課間操結(jié)束后,白樺一改先前的散漫,他動如脫兔,一頓疾走,趕在涌動的人流前,迅速回到教室。他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站在走廊上,俯瞰樓下。安瀾似乎知道他的小心思,每每走到教學樓下,會不由自主抬起頭,見白樺正得意地笑,安瀾會調(diào)皮地眨眨眼,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種甜蜜,只有他們自己體會得到。
到了中午,白樺立即扮起了兄長的角色。他沖鋒在前,擠進打飯的人群,遞進兩個飯盆——他總是打兩份,另一份是安瀾的。白樺長手長腳,優(yōu)勢明顯,即使擠得一身汗涔涔,把飯端到安瀾面前時,也總是笑盈盈地。白樺每頓飯花五毛錢,三毛錢的菜,兩毛錢的飯。有時他會從家里帶些菜來,用瓶瓶罐罐裝滿豆豉、酸豆角、腌白菜、辣椒蘿卜之類,可以吃上一星期。
食堂的飯菜太難下咽。雖菜品各異,外貌卻是一樣的——一律青褐色,打到碗里,見不到一點油星。安瀾常去校門口的小店炒兩個菜,一豐一蔬,她與白樺一人一半。白樺不受,安瀾堅持,推搡幾個來回,最后往往是白樺做出讓步。兩人快快樂樂地把飯菜吃掉。
剛開始,同學們以為他們是兄妹,問安瀾,她大大咧咧地答:“不是啦,是哥們,從小學、初中,到現(xiàn)在,十多年的哥們?!?p> 可是,同學們越來越發(fā)覺,白樺對安瀾的照顧,不像是兄長與哥們那么簡單。譬如,有次,他們打完飯,走在小路上,白樺突兀地把飯盆遞給安瀾,蹲下身來為她系好鞋帶;安瀾感冒了沒上晚自習,白樺請師母熬了碗姜湯,端到安瀾床前;大冬天,見安瀾雙手凍得麻木,白樺毫不猶豫地將她的雙手捧在手心搓熱,見效果不夠顯著,便干脆夾在腋窩下,全然不顧臉紅到發(fā)燙的安瀾,以及旁人驚詫的表情。
他們倆談戀愛的小道消息,開始悄悄地傳遞。
白樺不管這些。他只關注安瀾的冷暖。學校的熱水都是定時供應,去早了沒有,去遲了也沒有。冬天下晚自習后,安瀾常常雙腳凍得麻木,在薄薄的被褥中抖瑟到天明。白樺很貼心,他用自己微薄的生活費買了兩個暖瓶,每天下課后飛奔至食堂,手提三瓶熱水——其中兩瓶是給安瀾的。安瀾有了熱水泡腳,即使數(shù)九寒天,也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厝胨?p> 安瀾最苦惱的是洗澡問題。學生浴室是簡陋平房改建而成,用水泥隔成十來個區(qū)間,沒有門,拐彎抹角進去,便一覽無余。浴室屋頂?shù)乃嗟袅藥状髩K,墻角結(jié)滿蜘蛛網(wǎng),地面的凹槽里污水橫流。人多的時候,特別是夏天,熱氣蒸騰,各種氣味混雜其間,令人作嘔。安瀾站在浴室門前,便覺頭暈目眩,翻腸攪胃。她鼓足勇氣進去,見高年級女生就站在浴室的過道洗浴,那些白色的女性的身體讓她羞愧萬分——她望風而逃。安瀾只得去食堂打熱水,回寢室擦洗,她勤換衣服,打包再帶回家,用洗衣機洗。白樺知道這事后,打熱水的任務就被他承包了。傍晚時分,常見他提兩桶熱水飛速趕往女生寢室,放下便匆匆走了。
“哎呀,他真是太好啦!安瀾,你把你哥們介紹給我們吧?!背S信蠛粜〗小?p> “她才舍不得呢。哥倒是哥,不過是情哥哥。哈哈……”
安瀾懶得申辯,抿嘴笑笑。她覺得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他們倆情投意合,白樺又一直對她很照顧,有這么好的人陪伴在身邊,是很開心的事,干嘛非得遮遮掩掩。
高一第二學期,學校文學社創(chuàng)辦了一本校園刊物——《綠流》,需要充實隊伍。文學社的社長,也是學校語文教研組長,姓任,到各班“招兵買馬”。安瀾與白樺的學習成績都很好,特別是作文,兩人的習作常常出現(xiàn)在高一年級組的墻報上。那天放學后,班主任對安瀾說:“學校文學社在高一年級選撥筆桿子,每班一人,我們班推薦你去?!?p> 《綠流》雜志是半月刊,一月出版兩期,編輯室就設在語文教研組。安瀾第一次走進時,發(fā)現(xiàn)白樺也在,先是驚訝地張大了嘴,接著便會心地笑了。白樺捉狹地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安瀾差點笑出聲來。這個美好的一天,安瀾的心情格外敞亮。
任老師戴一副黑框眼鏡,說話斯斯文文的。任老師教學很認真,但常有一種落寞的神情。他把摘編版塊交給高三年級同學,原創(chuàng)版塊由高一年級同學負責。安瀾有些納悶,為什么把輕活松的活交給學長,重擔卻壓在學弟學妹頭上。也許安瀾皺眉鼓腮的表情被任老師看到,他微笑道:“高三的同學重心在高考,學校本來不舉張參與雜志的編輯,我是希望他們能帶帶學弟學妹,對于自己,也是一種溫習、練習。至于高一新生,肯定最需要‘磨刀’,提高寫作能力了。原創(chuàng)的過程便是‘磨刀’的過程,剛開始可能很吃力,很費事,但你的刀磨快了,鋒利了,砍起柴來不就簡單容易了嘛。”
安瀾頷首,有些慚愧。
安瀾與白樺作為原創(chuàng)版塊的責編,不僅要在同學中組稿,自己每半月至少要創(chuàng)作一篇。第一次發(fā)稿,安瀾很重視,便找白樺商量。
“你覺得應該寫什么,能在主編那一次通過?”
白樺想了想,“嗯,應該只要寫得好,什么都可以?!?p> “你準備寫什么,譬如,題材?!?p> “還沒想好。我覺得第一次發(fā)稿,最好與刊物的主題相關。你看啊,出名的期刊,都有發(fā)刊詞。雖然這個是主編寫,但第一期,當然要圍繞刊物的主題、主旨、宗旨之類?!?p> 安瀾覺得白樺說得很有道理,由衷地欽佩?!澳且欢ㄅc河流有關,或者是象征。這個周末,我們都回去好不好,去河邊走走,說不定會產(chǎn)生靈感。”
“好啊。”
周六的下午,他們相約來到河邊。在金色晚霞已布滿天空,波光粼粼的湖水發(fā)出悅耳的聲音,空氣中飄蕩著濕潤的清淡的香味。安瀾深深呼吸,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嘆:生活是多么美好,此刻是多么美好!她扭頭看看白樺,見他正凝神思考著什么,忍不住問:“想些什么呢?”
“《綠流》,不就是指我們的母親河嗎?我們在這里生長生活了十多年,應該有很多感想、感慨?!?p> “那么說,你心里有譜羅?”安瀾有點嫉妒,又有些不甘心。
在發(fā)刊號,他們的作品都發(fā)表了。安瀾寫了一篇散文,白樺寫了一首詩歌。安瀾讀白樺那首詩,直覺血流奔涌,心跳加速。這也是她的心聲,是她一直想表達的,卻被他寫出來了。詩的名字是《生命里的綠流聲》:
我常在夢里
聽到淙淙綠流
在我脈膊里流淌
此時此刻
我就站在這條河流面前
河水嘩啦作響
永遠不知疲倦
像在告訴我
永遠不要放棄
原來這并不是夢
它早已進入到我的生命里
安瀾眼眶濕潤了。原來她想的,他也想到了,而且他表達得更好。他是更好的自己。安瀾看著白樺,不禁心潮澎湃,這個人,也許是上天派給她的,派他來照顧她、幫助她、陪伴她。那她能為他做些什么?她只有對他無私的堅定的愛。
任老師很欣賞兩人的才華,周末的時候,常叫兩人到家中,泡幾杯茶,再讓妻子炒幾個菜,三人邊吃邊聊。安瀾記得第一次去任老師家時,白樺穿了一套嶄新的卡嘰外套,一貫的解放鞋也換上了嶄新的球鞋——他難得這么奢侈一次。白樺的刻意打扮,讓安瀾覺得很滑稽,又很心酸。
任老師很客氣,招呼他倆坐下,幾杯酒下肚,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他的那本經(jīng):“學校的語文教學太僵化,教條化,完全是照本宣科,阻礙了學生的獨立思考與創(chuàng)造能力。閱讀理解有標準答案還可以接受,作文都有標準答案簡直不可容忍。老師備課呢,全得按教案,學生必須跟著教科書亦步亦趨。那些入選課文也有問題,有些已完全不能適應時代的發(fā)展。如果說,魯迅代表了批判、反思、自省,那也就只剩下一個魯迅了,其余的,全是贊歌、脂粉、麻醉劑……”
安瀾與白樺交換下眼色,心里很震驚。任老師的這番話,與學校其他老師的言辭作派太不一樣了。猶如沉悶池塘里吹過的一陣清風,給人耳目清新之感。很多年后,每當回想起高中三年的時光,任老師家的周末茶時光,是最溫馨的一抹春色了。
任老師家并不華麗,甚至說得上很簡單,但卻很精致。亞麻色的粗紡沙發(fā),鋪著白色的勾針靠墊,沙發(fā)的扶手,又有質(zhì)樸的手繡紡織品,自有一派古樸儒雅??蛷d的墻上,有幾幅名人的山水畫,據(jù)說是真跡,是任老師的友人送的。書房里一墻高的書架全堆滿書籍,其間擺放夫妻倆各個時期的照片。
吃完飯,任老師會叫他新婚的妻子泡幾杯茶,三人邊喝邊聊。就在那時,安瀾與白樺知道了課本外的西方的卡夫卡,蘇聯(lián)的肖霍洛夫,日本的川端康成,印度的泰戈爾,還有中國的錢鐘書與張愛玲……任老師給他們講解中外文學,賞析名著名篇,在他的指導下,他倆的文學鑒賞能力有了提大提升。
《綠流》辦得很好,在同學中影響很廣泛。安瀾與白樺就像是對自己的孩子,傾注了滿腔心血。他們會因意見不一致爭得面紅耳赤,也會因創(chuàng)作一篇文章深入探討。白樺喜歡海子、西川的詩,安瀾則欣賞顧城、惠特曼。白樺傾向于寫雜文、評論,安瀾則擅長寫散文、隨筆。文學就像一根扭帶,把他們倆聯(lián)結(jié)得更加緊密。就是在那時,安瀾突然發(fā)現(xiàn),白樺看她時,眼睛里多了一種東西,是以前從未見到過的。那是什么呢,她一時說不出,柔情?不對,愛慕?也不是。安瀾想了好久,一天,她猛然醒悟——是欣賞,或者贊美,是一種戰(zhàn)友間志同道合、休戚與共的感情。
安瀾突然意識到,白樺是她的宿命。他們心有靈犀,互相鼓舞,那份情感,并未體現(xiàn)在舉止言語。也許是樓梯間一次溫馨的互見,也許是課間操時遙望對方時綻放的微笑,也許是圖書館一張方桌下溫暖的凝視。平靜的面孔下,真摯的愛情茁壯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