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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與雙生花

第四十章 泰陵

猛虎與雙生花 梨音夫人 4868 2019-05-19 08:00:00

  “陛下,又去泰陵了?”陸安泰急急忙忙令人穿衣備車。建平帝已有多年不曾再半夜跑泰陵了,今日是怎么?

  小宦官八喜急的冒汗,聽干爹的話趕著通知怡和公主和太子。陛下寵愛小兒子小女兒,可看重的還是這幾個大的。出了事要聽勸,還得這幾個大的出馬。

  要知道天氣已經(jīng)冷了,建平帝身子又不比從前,這還是下雪天,明兒還不出事啊?

  陸毓急匆匆趕來,推開候在外面的侍者,自己背起陸安泰跑上馬車。外面神威軍已經(jīng)站了一片,跟著便出了城門。

  陸毓坐在馬車中,額頭上汗津津的。

  陸安泰嘆口氣,拍拍兒子的手,“陛下年紀(jì)大了,老小孩老小孩,陛下出宮必有侍衛(wèi)跟著,放心?!?p>  陸毓垂頭喪氣,一雙手捏得緊緊。他白天是故意提起的——果然建平帝停了筆……可是,可是,他怕陛下忘記光烈皇后,卻也怕老人想起傷心。建平帝已經(jīng)多年不再提起光烈皇后,還以為已經(jīng)淡了。

  就算兩輩子加起來,陸毓也還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老人復(fù)雜的心思,還是摸不透。

  陸安泰身子殘疾,家靠近皇宮,反而沒有怡和公主來得快。

  怡和公主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一路小跑進(jìn)陵,果然,建平帝又在地宮前傷心流淚。怡和公主忙抖開披風(fēng),“爹,你這是為何……便是為了黎民百姓,也要保重自己啊?!?p>  建平帝老淚縱橫,轉(zhuǎn)頭拉著長女的衣服,“芊芊,阿姒,你娘她不讓我進(jìn)去。”

  怡和公主心中一驚,大聲勸慰道:“爹,你還活著呢,娘希望你長命百歲,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讓你進(jìn)去。”

  “不是的,不是?!苯ㄆ降蹅牡貌荒茏约?,“阿姒恨我,都是我不好……她說過,她的情誼已經(jīng)耗盡了……我是強(qiáng)行把她留下來的,我知道她恨我。我連你和瑩瑩都沒照顧好,她一定氣惱得厲害,她不愿和我同葬?!?p>  背著陸安泰氣喘吁吁跑進(jìn)地宮大門的陸毓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這年頭的女人都怎么了,一個二個都流行不和夫君同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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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平帝真的老了,佝僂著身子,微微顫顫的站在地宮門前,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再無高高在上的威嚴(yán)。

  他一生東征西戰(zhàn),勤于政事,無愧子民。他為人豪爽,哪怕面對曾經(jīng)的朋友,前朝太子,也能挺直了腰桿。唯有面對地宮中的那個女人,自己就先矮了三分。曾經(jīng)她是高嶺之花,他用盡心思,低聲下氣,狂熱又堅持的追求,終于小心翼翼的捧回家。她為他生育兩個女兒,為他操勞家務(wù),為他介紹智囊,為他拉攏文臣武將家眷,為他保全子女、地位、江山,卻鴻淵深隔,最終傷心而去。他即便無愧天下人,但獨獨對不起她。

  怡和公主知道這幾日建平帝心緒起伏大,不敢再提母親,只是順著他的話勸解,“爹爹此話,女兒可要駁上一駁了。我過得很好,爹,你看看我,我過得很好。駙馬去了,我傷心,可我和他也開心過十多年啊。就是因為以前太好,所以他去了我才不愿意改嫁。若是過得不好,我怕是早就改嫁了。對不對?!?p>  建平帝看了女兒一眼,心中依然悲痛。

  怡和不敢提早夭的妹妹,又拉出弟弟來,“爹,你瞧小弟也來了?!霸陉懓蔡┏錾笕甓紱]有男孩子出生,怡和公主小弟小弟叫慣了,拖著建平帝的衣袖,“你看看嘛,我記得小弟才一兩歲的時候就很乖了,手上有吃的,總會分給別人一點。人說三歲看到老,果然長大了也不改……昨日府上做了白梅茶,也記得給姐姐分些呢。可送進(jìn)宮了?”

  陸安泰——大姐,我一把年紀(jì)了,求放過。只得點點頭,“陛下喜歡食肉,多飲茶也可解膩?!?p>  “正是正是。南邊新出了一座茶山,那普洱比六大茶山吃著還好些。湯香味甜,我覺得做貢茶也使得。爹喜食肉,吃綠茶挺好。不過冬日還是改吃普洱和正山小種嘛,龍井碧螺春還是春夏吃的好。毓哥兒,你那個一年四季吃烏龍的習(xí)慣也改改?!?p>  “正山小種是什么?既然姑姑說了,改日我去搜來嘗嘗。”陸毓趕緊湊趣。

  “福建那邊才興起的,似乎是什么江家做出來的新茶。發(fā)酵過的,茶湯紅潤,果香濃郁,吃了溫養(yǎng)。冬日吃是頂好的。”

  建平帝原是思念亡妻,幾個子孫在旁邊插科打諢,不一會兒就偏到吃茶養(yǎng)生上去。怡和公主自然是行家,教訓(xùn)陸毓一套一套的,陸毓和建平帝有點相似,一個一年到頭吃龍井,一個一年到頭吃烏龍,懶得換。怡和公主說來說去,到底還是給老父聽的。建平帝嘆口氣,伸手在怡和公主手上輕輕打了一下,他妻子吃茶自然也是講究的……她去了,誰還按著季節(jié)天氣飲食的給他泡茶呢,泡出來也覺得不合心意,不如就吃自己喜歡的。

  看著建平帝往外走去,幾個人算是松了一口氣。只要那股氣過了,建平帝還是清醒冷靜的皇帝。

  路過陸安泰父子身邊,看著兒子俯在他的兒子背上,一臉的關(guān)切。

  孫子背著他的父親,額頭微微見汗。孫子都能背著他的父親跑步了——自己真的老了。建平帝又嘆口氣,喝斥道:“人呢?就讓太孫一直背著太子不成?步輿呢?”

  兩個抬著空步輿的侍衛(wèi)這才敢進(jìn)門,大步跑上來,將陸安泰接過躺坐好。陸安泰依然低頭,“恕臣失儀?!?p>  建平帝就在步輿旁邊一起走,一只手搭在步輿上,“你是我兒子啊?!鳖D了頓,看了了兒子的兒子,又看看身邊的女兒,心中也是為難。突然轉(zhuǎn)身踢在陸毓腿上,這下不輕,陸毓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心底卻是一松。

  陸安泰尚不知何事,面露詫異。建平帝罵道:“這小子敢和我耍心眼……怎么,我打你兒子一頓,你也要打我兒子一頓不成?”

  陸安泰苦笑一下,真的伸出右手拍了一下左手手背。

  建平帝笑罵:“反了你的?!?p>  怡和公主莫名其妙,也不多問,還是撿些家里趣事講著。一行人出了地宮,慢慢的走著。天冷,月色還好。建平帝不發(fā)話,太監(jiān)侍衛(wèi)也不敢圍上來,只是遠(yuǎn)遠(yuǎn)跟著。

  泰陵的路是漢白玉鋪就,掃的干干凈凈,在月光下有一種異樣的美。舒闊精美,猶如天宮。

  建平帝站著看了一陣,月光如白練,又如輕霧,三面青山環(huán)繞,幽靜美麗。山腳不遠(yuǎn)就是京城,大輝三更不宵禁,幾條飲食街、花柳街,燈火通明。可想街上是何等熱鬧?!斑@里真是不錯啊。晚后我在這,也可看著你們,只要瞧見乾坤殿亮著,就知道我兒熬夜勤政。只要瞧見這幾條街亮著,就知道,嗯,百姓日子不錯嘛?!?p>  旁人猶可,陸安泰是知道老父已經(jīng)時日無多,心中大慟,眼淚順著就流了下來。建平帝瞧見,呵呵一笑,搖頭道,“說說罷了。瞧你,兒子都這么大了,還哭?!?p>  陸毓比陸安泰還難過,他是親身經(jīng)歷過,乾清殿被燒,爺爺在泰陵看著,又是什么心情呢。低著頭,用力眨眼將淚水滴落,不敢留下痕跡。建平帝脾氣喜怒無常,一個兒子哭,還覺得是有孝心,一群人哭,定然覺得不吉利而大怒了。

  陸安泰既然沒有顧忌,他心又軟,伸手便握著步輿欄桿,身子微微前傾,懇求道:“陛下。你要長命百歲。大姐說得極是,身子要自己保重。少吃些酒肉罷……我和大姐,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都要注意……”

  “好好,好好?!苯ㄆ降圩顭﹦e人管他,又討厭別人說他老了,若是平日,少不得已經(jīng)發(fā)作。只是今日,還是按捺下脾氣,擺擺手,敷衍兒子?!拔易杂浭戮统跃瞥匀猓挠心敲粗v究的?!?p>  順著大路慢慢走下,泰陵山腳已經(jīng)站了不少人,建平帝皺眉不語。

  “咦,雁兒?”建平帝瞪大眼睛。

  一身黑衣的林北格外顯眼——周圍的人都離他好幾尺。建平帝心情登時輕快起來,朝林北招到手,“雁兒你也來了?”

  林北還是冷著一張臉,微微躬身,“臣來接娘親?!?p>  “往日都不肯出門,親日倒乖覺,知道來接娘了?!敖ㄆ降酆苁歉吲d。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教導(dǎo)外孫,“這就對了。倒不是家里少了端茶遞水的仆人,可你孝敬點什么,你娘心里快活。“

  “是。“林北點頭。

  “嗯,嗯?!敖ㄆ降鄹吲d,突然又想起早亡的女婿,又傷心起來。雖然林越與怡和公主相敬如冰十來年,可兩人好的時候也真好。尤其是有了林北后,便是怡和公主與姊妹送行回來晚點,駙馬也會一直等著,不是臣等君的本分,是男人擔(dān)心自己心愛妻子的溫情。那時候女兒多好啊,對鏡看著圓潤的面龐發(fā)愁,不敢多吃。而今瘦得一把骨頭。林北又是個冷漠的,真是……

  “難得都在。我想吃杯酒,給我烤些肉,篩些酒來?!?p>  冬日的夜晚,三更半夜,坐在陵墓山腳吃酒。如果提出這個要求的人不是皇帝,大概已經(jīng)被人罵做神經(jīng)病了。

  不過一刻鐘,席已經(jīng)鋪好,五張從泰陵取來的小幾,幾樣蔬果,酒正在溫?zé)?,肉正在炮制?p>  建平帝精神很好,盤腿坐在毯子上,看著酒來了,先吃了一口,“還行。毓哥兒,雁兒,你們也吃?!?p>  陸毓和林北忙端酒上壽,各自吃了一杯。建平帝轉(zhuǎn)頭看著泰陵道:“你們奶奶呢,其實最喜歡月下小酌……其實她……“其實她很活潑的。建平帝又沉默了,不知為何,今夜就是特別想提起妻子,多少年都不太敢回想,自己和兒女都難受?;蛘哒娴氖强斓綍r間了,再也忍不住想從女兒口中聽聽亡妻的事,便是傷感,便是傷心,也認(rèn)了。

  怡和公主有些猶豫,不敢肯定是否真的該講述。建平帝脾氣不定,有時候提起發(fā)妻,會瞬間溫柔傷感,特別好說話。有時候會突然暴怒,大發(fā)雷霆。有時候會疑惑懷疑,覺得對方是利用他。

  直到建平帝再次提起,這才猶猶豫豫的低聲開口道:“我也是五十歲多歲的人了,反倒常常想起娘。我想,我想來想去,有時娘說的話,怕也不是真心?!凹涌煺Z速道,“那時候年紀(jì)小,聽風(fēng)便是雨的,長大了才知道人有時候要說反話,也不一味是反話,那是氣話。就像駙馬當(dāng)年獨居,我也氣惱發(fā)狠,發(fā)話這輩子都不見他了……其實說這話就是要給他聽,讓他知道我生氣了。要他來見我才消氣。娘當(dāng)年,也是氣很了……可到底心里是。不然,娘執(zhí)掌家務(wù)多年,若要封著不讓人通知……只怕也不用見最后一面了?!?p>  不錯。建平帝手都有些發(fā)抖了,許姒治下的東宮井然有序,宮人敬畏有加,她若臨死前不許人出門通知自己,怕真的是死了自己都不知道。

  不管許姒通知建平帝是為了見他,還是為了交待后事,還是為了兒女……怡和公主暗暗揣摩了多年,也不敢肯定母親心中到底怎么想的。頓了頓又繼續(xù)道,“哪些日子,娘是真的傷心……“還是太子的建平帝那時候?qū)檺垡粋€才十六歲的年輕女孩兒,雖然在外面還是給足許后面子,但……看著建平帝黯然,又道:“想來和我賭氣時差不多,嘴上說著不見了,心里想著真不見了,說來說去,其實就是要反的。若是真不來見,那才真的要氣壞的。“

  其實是很簡單的道理,建平帝多少年也想過,可想起許后冷淡的目光,就再不敢繼續(xù)想。

  其實也不一定有道理,可都過去這么多年了,自己都兩鬢斑白,又何不讓父親心底寬松一些呢。怡和公主心底悵然嘆息,為何陸家?guī)状蓟橐霾豁?。父親中年喪妻,后半生追悔莫及。自己少年夫妻分居,和好后又中年喪夫。兒子……想到兒子,怡和公主精神一振,轉(zhuǎn)頭便呼喚坐在下首幾后的兒子,“怎么今日想起來接娘了?!?p>  林北面皮也微微有些發(fā)紅——他是懶散自在慣了,又堵著一口氣。從未出門迎接或是關(guān)懷過母親,理由是反正有仆人接著,什么都不缺。抬眼看了一眼建平帝,“無事,只是念佛經(jīng),見佛問諸沙門,親之生子,懷之十月,身為重病,臨生之日,母危父怖,其情難言;既生之后,推干臥濕,精誠之至,血化為乳,摩飾澡浴,衣食教詔,禮賂師友,重貢君長,子顏和悅,親亦欣豫,子設(shè)慘戚,親心焦枯。出門愛念,入則存之。心懷惕惕,懼其不善。親恩如此,當(dāng)何以報……”

  林北長嘆,“自思生長二十年,娘親懷我如病痛,生我則冒性命危難,出生后憂我之憂,喜我之喜,我卻一味好靜躲懶,不見娘親辛苦,慚愧無極?!?p>  怡和公主早紅了眼睛,“爹娘心疼兒女不是天經(jīng)地義,還慚愧什么呢?!泵蛑?,忍了一陣,心中自是“有了媳婦果然懂事了”的寬慰和得意。笑道:“說起來也不一定,我收養(yǎng)的那個女孩兒,極乖巧極溫順的,可憐見不受祖母疼愛,連帶父母也偏疼大的個……”

  陸毓正半跪在陸安泰身邊調(diào)整靠枕,聞言警鈴大作,飛快看了林北一眼,轉(zhuǎn)頭起身。

  怡和公主還笑著,“偏巧她與雁兒倒是投緣,兩人碰著能說上半日……”

  陸毓硬著頭皮,對著姑姑長揖一次,快速道:“表兄真乃信人,云舒這些日子過得很好?!?p>  怡和公主先沒反應(yīng)過來,等明白過來,臉上錯愕,憤怒,登時遮掩不住了。

  陸毓又頂著姑姑憤怒傷心的目光,轉(zhuǎn)到林北身邊,壓低聲音,“表兄,我早見過云舒……因她在家受了委屈,才央求姑姑收到公主府先養(yǎng)幾年?!标懾剐闹羞€是有幾分內(nèi)疚的,畢竟林北冷漠這么多年,何況見過林北與穆云舒說說笑笑的樣子……若那人不是云舒,隨便其它哪個,他都樂見其成……

  陸毓的聲音很輕,一臉的誠懇,也是一臉的卑鄙,“原是我沒給姑姑說清楚,只是,我娘這些日子都為蘇文苑吵鬧,我怕云舒在我家受氣……”邊說便抬頭看著林北。

  林北的臉色先是愕然,似乎不明白陸毓說的什么。

  繼而轉(zhuǎn)為憤怒,眼睛都瞪大了。

  極少在林北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陸毓心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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