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朋友(二)
聽著大人們你來我去,林晏生只低頭吃著眼前的小菜,沒說話,及至聽到父親說到“一家人”三個字的時候,她的臉騰的一下紅了,迅速地瞧了一眼穆熠,見他對自己也露出了笑色。
“對了,你以后要對晏生好一點,你要是敢欺負(fù)晏生一下,我打死你——”穆昱愷對著兒子說道,故意做出狠色。穆熠無奈的撇撇嘴,應(yīng)了一聲。這時候林晏桓突然說道:“叔叔,該點菜了,別光顧著說話?!?p> “對對,點菜,點菜,服務(wù)員!”穆昱愷扭頭叫了一聲,搓著手憨厚的笑了。
穆熠對著林晏桓聳了聳肩,又對著林晏生做了個鬼臉,他的胃里火辣辣的,都是剛才那杯酒鬧的,看來回去又要拉肚子了。他的這個直覺沒錯,飯還沒吃完,他就有點受不住了,打算出去買胃藥吃。林晏生見他神色不對,急忙站起來,走到他旁邊低聲問道:“怎么了?”
“胃疼?!蹦蚂诳嘀?,捂著肚子,說道,“我去買點藥?!?p> “你坐著吧,我去買?!绷株躺f著就要走,卻被穆熠拉住了胳膊。他低聲說道:“我跟你一起去,出去透透氣,讓他們大人聊天去吧。”
林晏生忍不住笑了,就一頓飯的功夫,穆熠的老底就被穆昱愷揭了個遍,如果再不出去,可能連小時候尿床這種事都會說出來。她扶著穆熠站起來,眼尖的大人們早就瞧見了,都問怎么了。聽見穆熠胃疼,林盛銘夫妻急忙站起來,說道:“嚴(yán)重嗎?要不別吃了,先送孩子去醫(yī)院吧?!?p> “沒事,叔叔阿姨,我這是老毛病了,你們吃,我去買點胃藥吃了就好了?!蹦蚂诩泵φf道,他拍了拍老爹的肩膀,穆昱愷本來還有些擔(dān)心,聽兒子這么說,他就放下了心,笑道:“沒事,小熠說沒事就沒事,真疼他還能忍著?早就哭了。”
穆熠咬了咬牙,臨走前還要揭自己老底,老爹真是太過分了。他握緊拳頭,轉(zhuǎn)身大踏步朝外面走去,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胃疼的人。
“我也跟著去。”林晏桓站起來,跟穆昱愷夫妻道了別,也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三人并肩行著,外面的寒冷空氣迎面而來,拂到穆熠滾燙的臉上,不舒適感頓時消了一些。
林晏桓側(cè)頭瞅著穆熠滿臉通紅的樣子,皺眉問道:“你酒量這么差,喝了一杯就這樣了?”
“你試試,那可是幾十度的白酒!”穆熠叫到,把一雙冰手放到臉上降溫,“以后再也不喝酒了?!?p> 林晏生笑了笑,說道:“我看你跟穆叔叔一樣,以后可能也是個酒罐子?!?p> “就他?瘦不拉幾跟個猴兒似的,要當(dāng)個酒罐子就免不了早逝的份兒?!绷株袒柑鹨贿呑旖?,冷嘲道。
“晏桓,你這說的什么話,不吉利?!绷株躺泵?,她扭頭對穆熠說道,“別聽他的?!?p> “我要在意我早就給他氣死了?!蹦蚂谡f道,哼了一聲,瞅見路邊有家藥店,便加快了腳步。他牽著林晏生的手,很快就把林晏桓落在了后面。林晏桓倒也不在意,他停在路邊等著他們,順便點燃了一根煙。
買完藥出來,林晏生瞅見弟弟抽煙,頓時皺起了眉頭,“晏桓,你怎么也學(xué)會抽煙了?這不是個好毛病,還是趕快戒掉。”
林晏桓不以為然的吐了一口煙,沒說話。
穆熠哼了一聲,捂著肚子說道:“抽煙,你抽煙你也免不了早逝的份兒。”
林晏桓把煙蒂扔到地上踩滅,冷冷說道:“我偏不給你看這個好戲的機(jī)會,我戒煙。”
林晏生看著兩人斗嘴,朝天翻了個白眼,無奈的搖了搖頭。她朝周圍看了看,見路邊有家咖啡館,便回頭說道:“我們?nèi)ツ抢锇桑锩嬗袩崴?,你正好把藥吃了?!蹦蚂诠郧傻狞c了點頭,再次牽住林晏生的手,把林晏桓甩在后面,兩人齊肩朝前走去。
林晏桓對眼前的情景習(xí)以為常,他裹緊了衣服,跟在兩人的后面,一前一后的進(jìn)了那家咖啡館。正看著菜單琢磨要點什么喝的時候,忽然聽見穆熠驚訝的問道:“陶綺芮?你怎么在這里?”
他抬頭朝前看去,只見柜臺里面站著一個瘦瘦小小的女生,穿著圍裙,手里拿著抹布正在擦一個杯子,聽見穆熠的聲音,她驚訝的抬起頭,臉頓時紅了,露出又是羞又是震驚的表情,似乎她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他們,這讓她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我,我——”她呆呆地說道,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好巧,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你?!绷株躺鷧s毫不在意,溫柔的笑了笑,說道,“我們正好在這附近吃飯,我要一杯黑咖,不加糖不加奶,謝謝。”
陶綺芮急忙答應(yīng),垂下頭在電腦屏幕上操作起來。穆熠要了杯熱水就朝里面走去,尋了個座位坐了下來,陶綺芮不停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察看著穆熠的動作跟表情,可惜什么也沒看出來。
林晏桓等著姐姐走開了,才站到收銀臺前點單。他冷冷的看著陶綺芮,突然笑了笑,說道:“給我一杯熱牛奶?!?p> “好。”陶綺芮頭也不抬,匆忙的下單、遞小票。她的臉紅的能比得上杯子的紅紙包裝了,林晏桓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朝穆熠和姐姐的方向走去,他臉上掛著嘲弄的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誰。
在他們身邊坐下來的時候,他正聽到姐姐說道:“趕緊吃藥吧?!绷株袒赴褵崤D谭旁谀蚂谇懊?,說道:“喝杯熱牛奶,對胃好?!?p> 穆熠看了他一眼,大驚小怪的問道:“沒下毒吧?”
林晏桓冷笑了一下,朝后靠坐在沙發(fā)上,抱著胳膊朝外面看去。林晏生拍了穆熠一下,說道:“趕緊吃藥,話那么多。”
“好嘞。”穆熠拿出藥片,就著水吞服了下去。越過他的肩膀,林晏生看到站在柜臺后面的陶綺芮正在擔(dān)心的望著他們,但她什么也沒說,移開了目光,跟弟弟和穆熠討論起別的話題來。
這次偶然的碰面就這么不咸不淡的過去了,穆熠也沒有跟她聊關(guān)于陶綺芮的話題,回到家的時候,林晏生打開微信,本想看看陶綺芮的近況怎么樣,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把自己的好友刪掉了。林晏生苦笑了一下,關(guān)掉手機(jī),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看來她們只是萍水相逢的緣分,林晏生本來還想打算勸勸陶綺芮,幫她排解一下心結(jié),但自己這么想,對方卻不會這么覺得。林晏生從來覺得沒有什么矛盾是化解不了的,人心都是肉做的,誰會一直揣著對別人的敵意生活呢?但這也可能只是她孤單的太久而產(chǎn)生的想法,對于林晏生來說,友情是一件很遙遠(yuǎn)卻讓她很渴望的東西,在跟陶綺芮接觸的時間里,有那么一瞬間,她是想同她做好朋友的。
但是她們之間有一個穆熠,只要她們存在這個問題上的矛盾,她們就永遠(yuǎn)不可能做朋友的。
即使明白這個道理,但林晏生還是決定第二天去找陶綺芮。她的細(xì)心讓她察覺到了陶綺芮的驚訝與羞恥,她心里的浪漫想法讓她想要彌補一下這個偶然的過錯,即使這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拒絕了穆熠來看自己的提議,打了車就往陶綺芮工作的那家咖啡店駛?cè)?。一路上,她在心里琢磨著見面時的說辭,想像著兩人見面時的場景,或許一番交談下,陶綺芮能對自己拋開偏見,兩人說不定就此能做上好朋友呢。
到了咖啡店的時候,店里剛開門,里面還沒有生意。林晏生走進(jìn)去,一眼就看到陶綺芮在彎著腰擦玻璃,鼻頭被凍的紅紅的,不停吸溜著鼻涕。
林晏生躊躇了一下,轉(zhuǎn)身又走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手里已經(jīng)拎著一袋感冒藥。她微笑著,帶著胸有成竹的自信,走到陶綺芮跟前,說道:“中午好?!?p> 陶綺芮愣了愣,抬頭看到是林晏生,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她低頭繼續(xù)擦玻璃,權(quán)當(dāng)作沒聽見。
“陶綺芮?”林晏生見她不理自己,又喊了一聲,把手里的藥遞到她跟前,笑道,“你是不是感冒了?我給你買了藥?!?p> 陶綺芮停下手里的動作,站直了身體,冷冷的看著林晏生,問道:“你什么意思?”
“嗯?”林晏生不解的看著她。
“我問你什么意思?”陶綺芮皺著眉頭,又問了一遍。林晏生把藥放到旁邊的桌子上,猶豫了下,說道:“昨天,我們真是在這附近吃飯,然后穆熠胃疼,所以來這邊......”
“嗯,然后呢?”陶綺芮抱著胳膊,冷冷的看著她。
林晏生頓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她低下頭,有點后悔自己來這里的決定。
“我知道你們昨天在這附近吃飯,然后你今天來要干什么?”陶綺芮問道,她瞧著林晏生的樣子,覺得有點可笑。
“是這樣?!绷株躺鷽Q定實話實說,“我怕你昨天忽然碰到穆熠,覺得有點尷尬,所以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聊一聊——”
“聊什么?”陶綺芮把抹布扔到桌子上,拉住林晏生的胳膊朝外走去,她不想讓同事聽見她們之間的對話。外面的空氣寒冷而清冽,冷風(fēng)吹的她腦袋都快要炸了,“林晏生,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就非得要來同情一下我?”
“不是?!币幌蜴?zhèn)定冷靜的林晏生此刻在陶綺芮跟前變得有些慌亂起來,在陶綺芮的質(zhì)問下,她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做非??尚?,是啊,如果真的要讓她說出一個來這里的理由來,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里也占不上什么理,或許真像陶綺芮說的,自己只是來同情一下她,但林晏生發(fā)誓,自己心里從來沒有想過要同情陶綺芮。
“那是什么?”陶綺芮丟開林晏生的手,冷笑道,“我知道,穆熠不會喜歡我,也不愿意跟我做朋友,我連陪伴他的機(jī)會也沒有了,我認(rèn)清這個現(xiàn)實,我離你們遠(yuǎn)一點,這還不夠嗎?你還想讓我怎么樣?”
“我沒想讓你怎么樣。”林晏生辯解道,“況且,我也沒說——沒說讓你離我們遠(yuǎn)一點。”
陶綺芮不可置信的看著林晏生,“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林晏生看著陶綺芮,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她搖了搖頭,低下頭去。
“你意思是——”陶綺芮歪著腦袋瞧著她,“讓我回到穆熠身邊,然后像以前一樣看著你們秀恩愛,然后我心里難受是吧?”
“我沒這么說?!绷株躺泵φf道,“我不是這個意思?!?p> “我真不明白?!碧站_芮說道,“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來這里,也不明白你跟我說的這些話是什么意思,我就當(dāng)你今天沒來過,你走吧,我還要上班?!闭f完,她轉(zhuǎn)身朝店里走去,步履有些拖沓緩慢。
“陶綺芮!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好好聊一聊,解開我們之間的矛盾,說不定我們能做朋友!”林晏生急忙轉(zhuǎn)身說道,她有些緊張地看著陶綺芮的背影,就像以前看著那些女性友人的背影一樣。
“你別逗我了!”陶綺芮回頭,她的臉紅的有些不正常,“我們之間有什么矛盾?我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林晏生,你是不是覺得逗我特別好玩啊?你要覺得這樣好玩你去找別人,我的時間很寶貴,我不想跟你玩!還有,你以為你只要放下身段接近別人別人就會付出全心跟你做朋友了是吧?你以為你是誰,天皇老子?嬌貴公主?難道你是人,你容易受傷,別人就不是人不容易受傷了?我沒接近過你不代表我不知道你,你當(dāng)初在班里怎么樣我心里都清楚,你不覺得你這樣有點虛偽嗎?你就是來同情我,可憐我,還美名其曰要跟我好好聊一聊,我謝謝你的這番好心,但我們之間,真沒什么好聊的?!碧站_芮冷笑一下,她后悔起自己當(dāng)初居然還為了穆熠生出想要接近林晏生的想法,這種想法太可笑了,好在自己及時放棄,不然在這種人身上,自己是絕對不會撈到什么好處的。
林晏生被陶綺芮劈頭蓋臉說了一頓,頓時呆在了原地。從小到大,她小心翼翼地跟任何人保持著距離,用自己覺得的最恰到好處的方式來對待著別人,衡量著自己的付出以及對別人的回報,這種方式給了她最好的安全距離,所以從沒有人會對她產(chǎn)生什么意見,也不會當(dāng)面對她提出什么意見。當(dāng)然,這也導(dǎo)致了她從小到大沒有什么真心朋友,身邊陪伴她到至今的也只有穆熠和弟弟。今天,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對陶綺芮表達(dá)一下自己的好意,卻被陶綺芮斥責(zé)了一番。她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
但是,她不想就此放棄,在遭到了斥責(zé)之后,她還是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打算等著陶綺芮閑下來了再好好聊一聊。不知怎地,她居然不生氣,還覺得陶綺芮說的有道理?;蛟S自己是太過于防備別人了,就連穆熠,雖然是跟他一同長大,在知道他心思之后,她還是忍不住要考驗他一番,才下定決心要跟他在一起。這個世界節(jié)奏這么快,人是不會永遠(yuǎn)等一個人的,想到這里,林晏生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么那些女孩子到最后都不愿意跟自己做朋友了,她們確實對自己很好,然而自己為她們做的,現(xiàn)在想起來,卻好像沒多少。
林晏生捧著腮,看著陶綺芮在柜臺前忙來忙去。陶綺芮并不看她一眼,就當(dāng)她不存在似的,坐久了,林晏生覺得有些無聊,便朝窗外望去。外面街上人來人往,牽著手的情侶,歡笑打鬧的一家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逛街的女孩子。林晏生看著那些女孩子,臉上露出羨慕的神情,她多么希望自己身邊也有這么一個朋友,能知心知意,互相打鬧。那是一份同親情跟愛情完全不同的感情,那種感情能讓人感到生活充實、真正有未來可期。林晏生把目光轉(zhuǎn)回到陶綺芮身上,心想,自己從小到大都希望能得到這么一份友情,可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要怎么樣才能達(dá)到一個平衡?才能既讓自己滿意又讓別人滿意?
林晏生坐了一下午,陶綺芮就忙了一下午。到傍晚的時候,陶綺芮換下了圍裙,終于準(zhǔn)備離開了。她的臉紅通通的,整個人也顯得有些憔悴,匆匆穿上了外套,快步朝外面走去。
林晏生急忙站起來,跟著她朝外面走去。穿過人潮洶涌的步行街,兩人很快來到了那條破舊的小巷子。人一下子變少了,周圍的環(huán)境也變得冷清下來。陶綺芮放慢了腳步,緩緩地朝前走著,不時停一下。
林晏生不吭聲,只默默跟在陶綺芮后面,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的腦袋里還在回想著陶綺芮對自己說的那一番話。手里的塑料袋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在她的手里一前一后的晃著。
終于到了陶綺芮的家,門大開著,林晏生看見陶綺芮的母親坐在門口的柜臺邊正在算賬??匆娞站_芮回來了,陶母抬頭朝她看了一眼,見她滿臉通紅,急忙問道:“你這是怎么了?感冒了?”
“好像有點。”陶綺芮在母親身邊坐了下來。陶母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觸手滾燙,明顯是發(fā)燒了。
“發(fā)燒了,你等著,媽給你找藥去。”陶母起身朝里面走去,柜臺邊只剩下了陶綺芮一個人。
林晏生朝里面走了幾步,把手里的藥放到柜臺上,默默地瞅著陶綺芮。陶綺芮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迷離,整個人顯得有點恍惚,她無力地問道:“你還跟著來我家,你到底想干嘛?”
“藥?!绷株躺噶酥缸雷由系乃帯?p> “我家有,用不著你施舍?!?p> “不是施舍,本來就是給你買的?!绷株躺蛄嗣蜃齑?,仿佛鼓足了勇氣似的,“你要不要去醫(yī)院?”
“不關(guān)你事,你趕緊走吧?!碧站_芮站了起來,不悅的看著她。
“我想了一下?!绷株躺f道,“你說得對,我不反對你說的?!?p> 陶綺芮的嘴角泛出一絲嘲笑,說道:“公主,別在這里顯擺你的重要性了,你回去吧?!?p> “我是真的想跟你和解......”
“你要我跟你說多少次,我跟你沒矛盾,用不著和解,咱倆就是陌生人,別裝什么朋友?!碧站_芮揮了揮手,朝里面走去,邊走邊喊道,“媽!藥找到了沒有???”
林晏生怏怏地看著陶綺芮的背影,二十二年來,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挫敗感,而這種感覺又是無力的、無法挽回的,令人心里真是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