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不動神色地攥緊了寬大袍袖中的右掌心,讓指甲深陷進皮肉中,以此來回攏飄忽散漫的神智。
但館陶大長公主如何能知道天子心中的風(fēng)云變幻?
在她看來,天子語氣和緩,神色如常,仿佛真把她之前的詰問當(dāng)做胡言亂語而沒往心里去一般。
她凝望著他剛毅英武的眉眼,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嘲諷。
先帝十四個皇子中,她最喜歡第十子,喜歡到把唯一的女兒都托付給了他。
本以為姑表姐弟,親厚無間,再放心不過了。
可結(jié)果呢?
她忽地輕笑一聲,正色道:“既然陛下說阿嬌好生生地,那懇請陛下開恩——”
她說著,便雙手撐榻強行起身,跪坐在榻邊,再次頓首深拜下去,“看在姑母時日不多的份上,讓我們母女再見最后一面?!?p> 天子卻并沒有理會她。
空氣又凝固住了。
錯金云紋博山爐中零陵香只怕燃盡了,那蘼蕪一般的味道漸漸淡不可聞了。
窗外聒噪的蟬也似乎被這緊繃而壓抑的氣氛嚇地收了聲。
四下里靜地令人心驚肉跳。
館陶大長公主仍執(zhí)拗地跪在床榻邊不肯起身。
不知為什么,在這種時刻她竟還走了片刻的神。
她想起阿嬌還小時,約莫也就五六歲的光景吧。
她在未央宮中陪著太皇太后說話,阿嬌氣呼呼地打漪瀾殿回來,咬牙切齒地說再也不理彘兒了。
可等傍晚阿彘捧來一大束剛打上花骨朵的蓮花,她便立時把之前的信誓旦旦拋諸腦后,興高采烈地使喚起宮人去尋瓶子來養(yǎng),還挑三揀四地什么都嫌不好看。
她那時看著這小兒女,萬般好笑。
…………
館陶大長公主閉了閉眼。
回憶宛如一把尖刀穩(wěn)穩(wěn)地捅進她的心窩,輕輕一轉(zhuǎn),便是一大片一大片地血肉模糊。
繞是她再想維持住最后的體面,但洶涌激昂的情緒已然遏制不在,它們轟轟烈烈地決堤了,無聲無息地順著她的臉龐墜入絲被中,留下斑駁而錯落的淚痕。
可天子仍是無動于衷。
他抖動著光芒,從容起身,“姑母好生養(yǎng)病吧,有什么需要的盡管跟少府①說,朕他日再來看望您?!?p> 館陶大長公主心下一驚,而后是徹骨的絕望。
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磅礴而下的淚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哆嗦著雙唇,聲聲泣血:“陛下!您真要讓姑母死不瞑目嗎?”
天子停頓了一瞬,而后頭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一重一重的帷幔被撥開,洶涌燦爛的陽光終于撲進室中,所向披靡地照亮一切。
館陶大長公主頹然癱坐于病榻上,哭地撕心裂肺。
她哭了很久,哭到幾乎渾身都抽起筋來,卻還是止不住淚。
她的長子堂邑候陳融和次子隆慮候陳須手忙腳亂地圍在病榻前,七嘴八舌地勸慰著她,希冀能將她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
可沒用了。
她眼中的光彩一點點地黯淡下去了。
就像是那炭火燒到了盡頭,即便拿火鉗拼命扒開表面的灰燼,獲得片刻的紅亮,到底也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
館陶大長公主的瞳孔開始渙散了。
在她彌留的最后一剎那,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了一句什么。
兩個兒子將耳朵貼上去,全神貫注地去聽她的最后遺言,卻是一個字音也沒有聽清。
只有那彌漫的絲絲涼氣知道她最后的懊悔。
“如若能重來,再不要阿嬌做什么皇后了?!?p>
一束星
①、少府:始設(shè)于戰(zhàn)國,秦漢沿置,為皇帝管理私財和衣食住行的職能機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