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娉有三位舅父,但從母卻只有一位——小王夫人王兒姁。
是的。
她唯一的從母,也入了宮,成為了她父皇的嬪妃。
宮中為了區(qū)分她母親和她從母,便分別喚她們?yōu)橥醴蛉撕托⊥醴蛉恕?p> 從母是在她三妹劉怡出生那年入的宮,三妹今年都九歲了,從母卻直到去年才終于懷上頭胎。
父皇高興壞了,平日里但凡有空便會去看望從母。
母親更是隔三差五地親自為從母下廚,就為了從母吃的順心一些。
大家都盼望著從母順順利利地生下孩子來。
卻不想,轉(zhuǎn)過年來,太皇太后病了。
且病勢越演越烈,終于在上月壬午撒手而去。
彼時,從母已經(jīng)懷胎六月,大腹便便,起臥都變地有些吃力起來。
可長幼有序,尊卑有別。
大喪之中,便是皇后懷著身孕亦不能免,何況是從母?
母親為此成日里提心吊膽,生怕從母一個不慎動了胎氣。
好在到今天大喪終于要結(jié)束了,而從母也一直平安無事。
今早起身,雖然母親怕落人口舌,人前人后都不敢說一句擔憂的話,但劉娉還是明顯感覺到母親長出了一口氣:大喪終于要結(jié)束了。
劉娉想到此處,越發(fā)心慌意亂。
從母三十五天都熬過來了,千萬不要臨了出什么意外啊。
但母親又一早便三令五申過,大喪中就是天塌地陷,也得恭恭敬敬地祭拜完畢后才能去逃命。
因而劉娉雖然急地五內(nèi)俱焚,當下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敢在原地踮著腳竭力張望著。
可她的兩個妹妹,劉容和劉怡,到底年紀尚小,不懂這其中的利害。
一見前頭亂了起來,便關(guān)心則亂,把母親的囑咐拋在了腦后,抬腳便要往前頭跑。
劉娉嚇了一大跳,忙一手拽住一個,低聲呵斥道:“干什么去?快回原位!”
劉容還當長姊腦子沒轉(zhuǎn)過來,急地都要跳腳了:“姊姊,可能是從母出事了!”
劉娉壓低了嗓音,聲色俱厲地罵道:“可我們?nèi)チ擞帜茉趺崔k?快別給母親和從母找事了!回去!”
劉容猶還不服,但畏懼長姊威嚴,到底不敢再多說什么。
她忿忿然地牽著劉怡,剛要跺腳回去,忽地身邊卷過一陣風(fēng),一個小小的身影不管不顧地朝前跑去了。
周圍人霎時全傻了。
誰這么無法無天?
劉娉這三姊妹鬧騰的就夠讓人矚目了,居然還有更出格的!
她們姊妹三個也忙朝后看去,一眼便掃到堂邑翁主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是阿嬌!
但她為什么要這么擔心從母?
她和姑母同她們一向算不上親厚啊。
劉容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但這并不妨礙她立時向劉娉抗議起來:“長姊!”
劉怡也跟著嚷道:“長姊!”
她們倆的意思很明顯:阿嬌都能去,她們憑什么不能去?
劉娉氣地腦仁都要炸開了。
是。
按制而言,公主是比翁主尊貴。
但也得看是什么樣的公主,什么樣的翁主。
畢竟父皇只有姑母這一個嫡親姊姊,更只有阿嬌這一個嫡親外甥女。
而她們只是父皇眾多庶出子女中的其三,認真論起親疏來如何比得過阿嬌?
可這話,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劉娉也委實沒法和兩個妹妹分說。
她只能又一次厲聲喝道:“回去!”
…………
阿嬌自然沒法知道她身后的爭執(zhí)不休,她只是用盡全力,一路狂奔而去。
前世今生,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永壽殿如此宏大,大到她這么久都沒能跑到盡頭。
呼嘯而過的風(fēng),在她耳邊凄聲尖叫著。
一張張從她眼眸前飛速掠過的臉,跟記憶中一樣地悲切又驚慌。
喘進喉腔中的每一口空氣,都在肺腑間火燒火燎。
她洶涌而下的淚,止也止不住。
她不是不知道大喪之中不可任意妄動,但——
外王母……外王母前世時,便是這樣驟然離她而去。
她緊趕慢趕,也只來得及看到最后的一片騷亂。
于是——
于是哪怕她很肯定,這是在外曾王母的大喪中,但她還是不受控制地恍惚了,模糊了。
滾燙的淚灑地她眼前模糊一片,她跌跌撞撞地跑著,直到被人一把狠狠拽住。
“嬌嬌!怎么了?”
耳邊響起的聲音那般熟悉。
是母親!
是母親!
她宛如終于抓著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立時便緊緊攀上了母親的胳膊。
“外……外……”
可或許是茫茫然無措間終于尋到了主心骨,她渾身的氣力都在剎那前散去了。
她腿腳軟綿綿地,唇舌更是因為不住地哭泣而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她又急又惱,滿頭大汗。
“怎么了?孤的嬌嬌怎么了?”
又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那么地慈祥,那么地溫柔。
阿嬌霎時渾身一震,淚眼朦朧地抬眼望去。
是外王母!
果然是她胡思亂想,外王母好生生的,一點事都沒有。
她心下一塊巨石落地,越發(fā)眼淚磅礴。
外王母雙眼早盲,只能聽聲辯位,她摸索著向阿嬌伸出雙手來:“嬌嬌!到外王母這來!”
館陶雖不知道阿嬌到底怎么了,但見她哭地這般撕心裂肺,也跟著慌了神,哽咽著連聲哄她:“嬌嬌,怎么了?別怕別怕,母親和外王母都在這呢?!?p> 阿嬌一頭撲進外王母懷中,緊緊地抱著她,哭地肝腸寸斷,任憑誰也哄不住她。
兩年了。
她一直在跟自己說,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如今的每一天都是上蒼對她的額外恩賜。
她要知足,要惜福。
倘若有一天真的猝然夢醒,重新讓她回到那無邊冷清的困局中,她一定不要失落,不要憤懣,更不要不舍。
可她剛剛腦海中一涌起可能又要失去外大母的念頭,便立時心如刀割,難以入睡。
她清楚地意識到,她回不去了。
她沒法再忍受那無邊的寂寞了。
她想擁有外王母,擁有父母,擁有兄嫂,擁有所有的美好和溫暖,直到永遠。
她知道,做人不能這么貪心。
可怎么辦呢?
她是人,有七情六欲的人
她不知道她哭了多久,也不知道后來是怎么收的場,更不知道引起騷亂的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
當她的意識再次清明過來時,她已經(jīng)躺在長信殿中的臥榻上,頭頂上是熟悉到令她心安的仙鶴飛天圖。
她在錦被中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有些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大喪是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