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罷太乙真人,李靖轉(zhuǎn)眼去看哪吒,語氣生硬:“為父昨日交予你的書,可讀完了?”
哪吒怯怯地抱緊安禾,一面小聲回道:“兒……沒有,兒子……只剛讀完一小半,?!?p> 李靖皺緊眉,眼光從哪吒臉上刮過去,喝道:“把手里的怪東西放下,回去把書讀完!你整日無所事事不學無術(shù),怎承我李家功業(yè)?”
“是……是……”哪吒立馬把安禾放下,訥訥道,“兒子錯了,兒子這便回院子里,盡心讀書?!彼膬芍荒_交替踩動,只是還不敢起身離開。
李靖的眉頭只是舒展了片刻,便又皺起,他深深一嘆,伸手一指房門,道:“去吧!”
哪吒蒙大赦般點頭:“是,父親?!北氵B忙出了書房,乍一進院子,他便顯得雀躍,眼睛晶亮,小臉通紅,腳步都輕快許多,他蹲在花園邊上,對石階上的安禾小聲說:“小黑,我有名字了,我要去告訴母親!以后,我叫了哪吒,便不會有人說我是小怪物了。”
他捉著安禾的兩條前腿,把她跑起來,搭在肩膀上,一頭跑向殷四娘的院子,正進了院子,看見一個丫頭在花壇邊上剪花枝子,便頂著一張熱騰騰的臉,大聲叫道:“扶柳姐姐,我有名字了!”
扶柳見他說話,只是向他一笑:“是,三少爺。”
“不!我叫哪吒!”哪吒高聲辯解。
“是。”扶柳彎腰,把手上折的一枝子花遞給他,“少爺,你且高興呢。可你的名字,我們這些下人可是叫不得。你要記著。夫人就在屋里,新做了糕點,正叫你去吃,可巧你就來了,你把這花帶去,送給夫人。”
哪吒點點頭,仰頭笑道:“嗯!我記著了,走吧!”他放下安禾,接了那花,匆匆向前跑。
扶柳帶著哪吒進了殷四娘的小院,哪吒一瞧見母親,便忙跳向前去,伸出手上的一枝子花:“母親!”
殷四娘接過那花,先用指頭尖摸了摸花瓣,笑道:“好孩子,快坐吧。扶柳,你去給我尋個裝水的瓷瓶來。”
扶柳應聲便出去,殷四娘握著花兒踟躕了一下,暫將它插在發(fā)髻里,對那送花的童子道:“孩兒,娘給你做了糕點,你嘗嘗合不合口。”
哪吒爬上凳子,看桌上糕點,便伸手取一塊,啃了一口。安禾走到桌子邊上,殷四娘倒還沒忘了她,用手帕拈一塊糕,遞到安禾嘴邊,安禾伸舌頭舔舔,張嘴銜了。
殷四娘觀看這孩子的神情,問道:“孩兒,你時什么事情這么高興?”
孩子便咽了糕點,高聲應答:“母親!我如今有名字了!”
殷四娘本要拿帕子去擦他的臉頰,到這會兒又停住,問:“是今日來的……太乙?guī)煾?”
那孩子高興地點頭:“是師父,母親,兒今后就該叫哪吒了!”
殷四娘斂下眉眼,捏緊了帕子,喃喃地說:“哪吒……真人叫你哪吒……”不知想起什么,她的眼竟涌出淚來,盈盈地反光。
哪吒興頭正好,這會兒卻被一嚇,爬上凳子,便要上桌,問母親道:“母親?您是怎么?是不高興了?”
殷四娘聽聞這話,才忽地醒回神來,猛地一收臂膀,桌上一樣糕點讓她一帶,“噼啪”摔在地上,摔成一地殘渣。
“母親?……”哪吒怯怯地喊她。
殷四娘強笑起來,收回帕子,又伸手去摸哪吒的頭,生疏地喊他:“哪吒,母親一時走了神,這桌上的糕點還有,你先拿去,若再餓了,母親再做。”
“母親。您是哪里不舒服么?”哪吒問。
“……是,母親坐得久了,頭有些暈。歇歇便是了?!币笏哪锏?。
哪吒連忙從凳子上下來:“那母親快些休息,快些休息。”
殷四娘笑著答應:“好,母親這就去歇息,不必憂心,有扶柳在呢,哪吒,你拿著點心先去玩吧?!?p> 哪吒連忙應了,敦促殷四娘上了一邊的小榻,才拿上糕點跑出門去,孩子最沒定性,沒一會兒連蹤影也不見了。安禾起身跟上,一回頭時,看見殷四娘躺在榻上,一張臉埋在袖子里,渾身微微顫動。
扶柳終于拿了瓷瓶兒進來,一見屋里的狼藉,忙問道:“夫人?是什么事?”
殷四娘用帕子擦臉上的淚,好一會兒才扯住扶柳的臂膀,哽咽著對她道:“扶柳,我兒命苦啊……”說罷,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安禾知道哪吒會去哪兒,因此耽誤一會兒絕不打緊,到九灣河的時候,她看見哪吒坐在九灣河邊的石頭上吃糕點,舔著指頭上的糕點渣子,向安禾傻笑:“小黑,我今天高興極了!”
安禾抬頭看著他。她想起之前殷四娘的話,一時間渾身發(fā)冷,隨著時間流逝,更多的往事開始復蘇,往昔的知識和閱歷重新盤旋在她的腦海,又有一個聲音從她的記憶深處傳來,勾拉著她撞向一個深重渾厚的去處,她本能地抗拒這股力量,她曉得一旦回復一切記憶,她便不能再這般行于人世。
安禾走到哪吒身邊,曬著太陽,慢慢趴了下來。
“開心?你有什么可開心的?你這贗品!你這假貨!你這蠹蟲!”那本安靜坐著的哪吒猛然站起身來,揚手把整盤糕點扔進河里,“撲通”一聲。
他抖手揚起混天綾,那混天綾一卷,便使得那九灣河揚起三尺高的浪花兒,些許魚蝦被拋向半空,拼命扭動身子,然后被狠狠摔在岸上,河里的水草被連根拔起,雜亂掛在柳樹上,滴滴答答畫著水痕。
“此子生於丑時,正犯一千七百殺戒?!碧业馈?p> 安禾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她猛地起身,彈跳間已然變成人形,伸手便把混天綾挽住,按住了哪吒的手腳,把他錮在懷里。
“做什么生氣?”安禾問他。
“你又將我作孩子哄么?你以為我也像他不曉事?”哪吒惱怒起來,他掙扎了一會兒,哼道:“我見不得這個假貨高興,他要是高興,我就要攪得他不得安寧?!?p> “他不是假貨?!卑埠虛u了搖頭,用混天綾纏裹他的身體,嘆道,“要說穿了,你才應當是?!?p> “胡說!”這孩子愈加怒氣沖沖,“你們護著他!才編出這等謊話!若不是投胎時讓他摻了一腳,這個身子就只是我的!”
安禾只是將他錮住,這一雙魂魄的情狀她早看得透徹,也模糊抓住了事情的原委,只是對記憶的抗拒讓她幾乎無能為力,于是她只得嘆道:“你再細想想,究竟是誰先投了胎,又是誰插了那一腳?你再細想想?!彼涯倪副饋?,便要轉(zhuǎn)身離開,哪吒蜷在她懷里,嘴里咕咕嚕嚕,仍然低聲詛咒著。
“站??!”遠遠傳來一聲厲喝。
安禾回頭看時,見一個怪物從九灣河那頭沖了來,臉上是灰藍色的鱗片,細細密密地排在一起,泛著一片金屬般冷厲的光,眸子血紅,里面是豎立的瞳孔,赤紅色的頭發(fā)亂糟糟團在頭上,像是胡亂生長的水草,他手持一柄鋼叉,擺著一條粗壯的蛇尾,順著水流向安禾撲過來。
“放下你手中的孩子!”他大聲喝道。
這是傳說中在九灣河邊上時常出沒的怪物,因長相猙獰可怖,于是受了人的懼怕,無人敢踏近九灣河,由此讓哪吒尋了個安逸耍處。只是這怪物實是東海龍王手下巡海的夜叉,專督管這九灣河一處,以防此處水患泛濫,沒了這夜叉,九灣河水便不知會淹沒多少良田,淹死多少黎民。
“夜叉,我對這孩子沒有惡意?!卑埠虛Ьo哪吒,忙后退叫道。
夜叉本有遲疑,哪吒卻猛地扯開嗓子哭叫起來:“救命!救命呀!救救我呀!”安禾連忙去掐他的嘴,可為時已晚。
“我不容許你傷那孩子!把他放下!”那夜叉聽了叫喊,越發(fā)狂躁,一聲咆哮,便舉起鋼叉向安禾面門刺來,那鋼叉來勢極快,眨眼已到跟前,安禾側(cè)身一步,險險躲開,那鋼叉便改刺為劈,橫桿斬至眼前,安禾只得飛速將手臂間一夾,騰出一只手來,伸手便把鋼叉柄握住,向前一推,把夜叉推得踉蹌幾步,安禾透過氣來,又道:“夜叉,先聽我解釋,再打算不遲!”哪吒的哭喊讓夜叉無暇聽她言說,他急急把鋼叉扎在地上,聽“嗡”一聲,背后的河水便倏忽縱起來,揚起數(shù)丈高的大浪,呼嘯著向安禾撲來,安禾只得把哪吒又拐在腋下,騰出雙手作出個手訣,便有一層透明的罩子攔在身前,那些河水砸在罩上,反濺起水花,不能再進一步,安禾急得大喝:“夜叉!”
“放下那孩子!”那夜叉斷不聽她話,頭發(fā)向上揚起,火一樣熊熊燒起來,血色的眸子也熊熊燃燒,他暴喝一聲,架起鋼叉,借著那九灣河的大浪,又向安禾撲過來。
安禾捉襟見肘,不能兩顧,哪吒便抓住機會在安禾懷里一拱,總算松開兩只手,把手腕上乾坤圈取下,用力擲將出去,安禾眼見不好,停下手訣便要拉住哪吒,只是乾坤圈已然出了手,它化作一道金色的弧光在空中劃過,“當”一聲砸在夜叉的頭上,夜叉瞪大眼睛,頭上噴濺出紅白之物,他怪異的軀體砸進水里,深紅的血色在河水中蔓延開來,原先揚起的大浪把那尸體一打,便順著河水漂遠了。
“你!”安禾終于發(fā)了怒氣,她咬牙瞪著哪吒,把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
“我怎么?”那哪吒好似不看見她的忿怒,嘻嘻直笑,一張臉興奮得發(fā)紅,他從安禾懷里掙脫,落在地上,乾坤圈在在空中回轉(zhuǎn)一圈,恰恰又轉(zhuǎn)回到他手邊上,他接住圈仔細端詳,沒在意把圈上夜叉的血蹭到臉上。
安禾盯視著他,怒視中涌出一團悲傷和悔恨,過一會兒,那怒氣慢慢從她眼里沉了下去,更深厚的悲哀從眼里泛起來,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恨道:“是我錯了?!北戕D(zhuǎn)身離開
“臟了我乾坤圈?!蹦倪缚匆姲埠屉x開,那一臉嬉笑便轉(zhuǎn)為冷笑,用力擦凈臉上的血漬,又去九灣河邊洗那圈子。
安禾秉著一身殘剩的少年意氣,憑著那些七零八落的記憶,一路奔向到乾元山,她知道事情的源頭正該在此地洞府之中,于是抬手一掌轟碎了那金光洞洞門,引出來洞內(nèi)太乙真人座下的金霞童子,他跌跌撞撞趕將出來,哼聲哼氣叫喚:“是何人毀我洞門?”
他見安禾站在門口,便問道:“你是誰?”
安禾憋著一口氣,并不答話,只要進洞,金霞童子忙忙把手中寶劍運起,揚手一指,寶劍便向安禾刺去,帶起一道燦燦的流光,安禾只是伸手攔了一下,那劍在空中頓一頓,送到她手心里,她看看手中劍,狠手便是一折,“咔嚓”便折成兩半,金霞童子鼓著眼看那斷劍,不一會就“哇”一聲哭出聲來,連滾帶爬向洞里跑去,抽抽噎噎地喊著:“師父!師父!有人來砸場子!師父!”
安禾便踩著那洞門的殘軀進去,走過七拐八繞的隧洞,便是豁然開朗,一片靈氣氤氳,仙音裊裊,那是山坳里一個巨大的洞穴,向上開著又開著一個石洞,于是便有陽光從那處潑灑而下,照見中央木橋一座,木橋底下有一大潭荷花,荷花潭向極遠處綿延而去,不見盡頭,橋的那邊,倒有一座木屋立在那里,后面種著一大叢竹子,有風從不知何處刮來,吹起大團的竹風,“窸窸窣窣”響起來。
“好幽靜的去處?!笨v使是怒氣在胸,安禾也不禁嘆出一聲。
那太乙真人站在木屋前面,金霞童子手捧一柄拂塵,站在他后面,幾乎要把頭埋進拂塵的白須里。
太乙背著手,身體微微側(cè)著,偏偏又做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擺足了架勢,開口問道:“閣下是何方道友?駕臨蔽府,所為何事?”頓了頓,又皺著眉頭:“貧道直言,道友硬闖蔽府,這般行徑,怕有些粗野吧?”
“太乙真人?!卑埠痰溃菇兴⑽⒈牬罅搜劬?,“我只有句話想告誡于你,你且記好。闡截相爭也好,斬將封神也罷,更休管什么天庭和局,這些種種都與我無關(guān),只是行事對人還該有些掂量,否則便休怪我無情?!?p> 太乙只是顫了兩下眼皮,問道:“道友說的是?”
“哪吒。”安禾道。
太乙只好捋捋胡須,輕輕嘆道:“道友,此事關(guān)乎我闡教大局,恕難從命。”
“好,好得很?!卑埠膛瓨O反笑,冷聲道:“那便瞧瞧,是你們能殺了他,還是我能救回他。”
“告辭?!辈还芴夷樕兓?,安禾轉(zhuǎn)身就走,到木橋上,正遇見一只白鶴擋了去路,抬手就是一掌,等她想收回力道,已然來不及,只聽“轟”一聲,那只白鶴猛地飛了出去,砸進巖壁整整一丈深。
洞穴四面?zhèn)鱽怼拔恕钡募毬?,把金霞童子聽得滾倒在地上,睜眼去看,那洞穴邊緣泛起了一層白光的罩子,而后便粉碎破滅了。
安禾打完這一掌,洶洶的怒氣算是泄了下去,又走向那巖壁,巖壁里傳來羽毛的撲騰和嘶鳴,那鳥兒在里頭拼命掙扎,仍是活著,安禾在那洞前將手一招,那大鳥就被一股力量拉將出來,渾身上下只掉了幾根羽毛,又并不覺眼前此人是傷它的禍首,忍著疼痛要用頭蹭安禾的手背,安禾輕輕摸了一下它的頭,道:“委屈你了”,才轉(zhuǎn)身離去,那白鶴還在洞口怔怔地目送著。
“一掌便破了護法大陣?此人功力實在不可測,往日怎就不曾聽聞?”太乙思來想去不能解,便掐指來算,又不得果,回到屋里取出龜甲銅錢,把銅錢扔進龜甲里,向天一拋,叫銅錢一個個落在地上,落下三枚都是反面,太乙皺緊了眉頭,再看那龜甲,上面已經(jīng)縱生了裂紋,沒等太乙起卦再算,那銅錢同龜甲便都倏忽化為灰燼,風一吹便散得滿屋子都是。
“師父,這是什么人?這般囂張,目中無人?”金霞童子總算從地上爬起來,進屋瞧見師父正在卜算,待他卜算完畢,才敢上前拉拉他的袖子,問道。
太乙表情僵硬,許久沒有答話,驀地吐一口鮮血,他撐住一邊的榻坐下,才擦擦嘴角,搖頭啞聲道:“不可知,不可說。”
安禾決心去做一件事,即便她不再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