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注定沒得睡了,安禾自半夜驚醒就有這種自覺,被撞爛的窗戶淌進沒止境的冷風,水吒倒還睡得安逸,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睡了,只知道她閉著眼睛,呼吸安穩(wěn),沒有動罷了。
安禾坐在窗邊,仍然看著窗戶,仿佛是練習了許多年的動作,可以沉靜如此,只是窗外的景色可比當年豐富太多。
漫天的星星死了,明天大約不是什么好天氣,可下了雨就總能慰藉干枯的樹,是很具善意的事。
遠處傳來大聲喊叫,一個個兒沒了命地喊娘,也不管身前生后事了,說來于這些宮人內(nèi)宦來說,跟近的事尚且弄不分明,哪里顧得了其他。
今夜來客頗多,窗外嗖一聲風響,一束流光從窗上的窟窿進了屋子,停在床頭的梳妝柜上,定睛一瞧,是只翠綠色的鳥兒,尾羽艷麗,脖頸修長,它將翅膀一擺,揚起青光將身子裹了起來,繼而伸展凝實,待余光散去,梳妝柜上便坐了個面容頗妖異的女子,她從梳妝柜上下來,向安禾行禮道:“見過恩公,我是琵琶的二姐雉雞,大姐姐擔憂琵琶,不敢太過勞煩恩公,便讓我與恩公同去,也好為恩公帶路?!?p> 安禾點點頭,吩咐道:“你先去休息吧,我們明日一早便從王城宮出發(fā)?!?p> 雉雞卻不曾挪步,站在原地手腳局促,半晌問道:“恩公,恩公為何要幫我姐妹?”
安禾轉(zhuǎn)頭看她,徹底背對窗戶,窗外的月光也照不見她的臉,但雉雞還是感到那雙視線,輕飄飄又鋒利地刺過來,她感到一團黏稠的黑暗從安禾背后舒展開來,慢慢侵蝕浸染了整個屋子,細細密密的恐懼感從她的背脊向上延展,汗毛根根立起,有些發(fā)癢,她偷偷捻了捻指尖,才發(fā)現(xiàn)滿手都是冷汗。
不是惱怒,也并不見責怪,仿佛眼前的人變作一個黑漆漆的洞,摸不著情緒,只能深深陷在那篇黑暗里,緩慢地下沉,下沉。
安禾說:“琵琶身上一團清氣,不曾害傷性命,不該作妖物殺死?!?p> 雉雞覺察自己有所冒犯,壯著膽子,起手行禮下拜,道:“雉雞一時不察,無禮冒犯,請恩公見諒?!?p> 她松下一團氣,那凝滯的氣氛在瞬間化為烏有,月光透過窗戶,照亮安禾的側(cè)臉,隱約可見汗毛鋪散,軟而細。
水吒猛地坐了起來,雉雞一驚,險些梗過氣去,等她緩過起來,看見安禾和水吒的神色都極古怪,安禾向窗外望去,手指在窗框上似乎無意識地敲擊。
屋外的夜沉入一泓寂靜,只有手指敲在窗框上輕巧的“嗒嗒”聲,蕩起一圈一圈連一圈的漣漪,鳥兒和蟲豸都沉靜了,死一樣的沉靜。
水吒輕輕地輕輕地又躺回去,安禾轉(zhuǎn)過臉來,輕聲吩咐:“變作原形,過來吧?!?p> 雉雞不敢怠慢,當下閃身變了原形,那只嬌艷絢麗的鳥兒,徑直飛上安禾的肩頭,爪子緊緊勾住她肩頭的布料,再不敢用力了。
“走了?!卑埠陶f。
漸近偏殿的侍衛(wèi)們終于靠近了偏殿的大門,門口的侍衛(wèi)左右看看,然后猛然把門推開,轟隆一聲,門扇狠狠摔在了地上,摔成橫七豎八幾塊木頭碎片,屋內(nèi)的月光從窗外淡淡照進來,濺起的灰塵成了浮塵,漂浮在這朗照的白光里上下起伏。屋里沒有人,連活物都不曾有。
一大堆侍衛(wèi)涌進去,翻開床鋪,打開柜子,雙雙眼睛刷子似的上下一掃,有人發(fā)現(xiàn)了破損的窗戶,便叫起來:“窗戶!他們是從窗戶逃了!”
順理成章便有人喊道:“追!”
留三兩個侍衛(wèi)看守偏殿,一干侍衛(wèi)反身入了夜色,挨戶搜尋,可謂聲勢浩大,帝辛傳令王宮戒嚴,打定主意如何也要抓住那一大一小兩個嬌女子,妲己靠在他肩頭,不言不語,只是輕輕緩了口氣。
一團白霧不知從何處起,猛然浮上來,叫雉雞吸了一口,便頭腦發(fā)昏,滿眼都是迷蒙蒙的白色,好在她爪子還勾著一絲衣料,腳下也有結(jié)實的觸感,才暗暗放了心,等她再清醒時,眼前的景象已起了變化。
無邊無際昏黃的天,干枯的單調(diào)的黃土地,一條看不見盡頭,渾濁而平緩的河,河的盡頭有一團深紅,仿佛夕照余韻的顏色。河邊零星長有幾根雜草,雜草周邊一圈,似乎隱隱泛起一點黃色的光,水吒蹲在草邊上,用手指輕輕碰它的葉尖兒,然后伸手攥住了。
明明是很平常的景色,但這片景象當中,卻隱隱透著古怪,極端的古怪,猶抱琵琶,又呼之欲出。
“這是哪兒?”雉雞無意識問。
安禾將臉微微一側(cè),臉頰同雉雞的羽毛觸在一起,吐出的氣幾乎刮過她的眼睫,雉雞慌忙從她肩頭跳下來,化成人形,手腳仍然局促。
她聽見安禾說:“黃泉,這里是黃泉?!?p> 雉雞駭然,整張臉嚇得煞白,水吒松開攥著草的手,那草葉子便迅速彈起來,變回原狀。
安禾撫慰她道:“在此處中轉(zhuǎn)罷了,你不必害怕?!?p> 雉雞只得喏喏點頭,安禾則拉起水吒的手,沿著河流向前走。
雉雞提步跟著,一雙手緊緊捏著,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此處是……黃泉絕地?”
安禾頭也不回,只答道:“是。死之歸處,輪回之所,這是忘川河,向前就是輪回池了。”
雉雞問:“可我聽說,黃泉隸屬閻王殿,由昊天上帝轄管,此處卻不見有閻王殿……”
安禾拉著水吒徑直向前走,過了一會兒,才回答道:“黃泉開辟在數(shù)萬年前,閻王殿只是數(shù)百年前造起,談何轄管?”
雉雞一驚,聽安禾又說道:“所謂閻王殿,不過是昊天在黃泉外圍建造的竊運之所,黃泉里面,卻不是他想入就入的?!?p> 雉雞感到脊背發(fā)涼,仿佛一陣微風刮過,讓她的后頸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她直覺不該再向下問,卻又不能自已地張口問道:“盜竊什么?”
安禾似乎偏偏頭看了她一眼,又說:“竊天機,竊生機,只是天機不可泄露,虎豹豺狼,花鳥蟲魚,凡人小修的命理能竊也便竊了,讓他寫在簿子上成了生死簿,真正輪回的道理,掌控輪回的法子,卻不是他能曉得的,只是他總不死心罷了?!?p> 雉雞繃緊了身子,感到指尖都在發(fā)抖,真是太古怪的事情,叫她心里發(fā)燙,如火燎似的一路滾上來,滾上喉口,咕嚕嚕冒出來:“黃泉,到底是什么?”
安禾沒有回話,拉著水吒一路走,雉雞自覺又冒犯了,她心跳得極快,卻無意識地等待安禾的回話,她緊緊跟著,走出極遠,才隨著安禾停下來。
安禾側(cè)轉(zhuǎn)過身,看著眼前的忘川,它平緩地,平穩(wěn)的流著。
“你知道忘川里是什么?”安禾說,“它不是水,是最碎裂的魂靈,它們順著忘川河,一路流進輪回池,投胎轉(zhuǎn)世,遂成萬物生靈。”
她說:“這就是黃泉,它是引導魂靈入世的轉(zhuǎn)接點,受天道認可,沾上了天道氣運,便叫人覬覦?!?p> 她輕輕地嘆氣,閉上了眼:“黃泉誕生以前,所有的魂靈游移于凡世,碎裂,重合,消散,凝聚,直到遇著投胎的機緣。沒有魂靈,胎亦不成,不過是徒徒損耗,日復一日。那時候,遍野都是嘶叫,碎裂的魂靈旋轉(zhuǎn)漂浮四散,可惜沒人聽得見,看得見,便只當他不存在。”
那火燎的沖動從喉口漸漸涼了,雉雞卻仍不能泄氣,她頓了好一會兒,終于小心問道:“您究竟是誰?”
安禾睜開眼,回頭看她,輕聲道:“我是安禾。”
雉雞心中念頭急轉(zhuǎn),驚慌和不安在她心里積蓄,卻一時找不到由頭。沒等她再細細梳理自己的想法,安禾捉住了她的肩膀,說:“到了。”
一團白霧不知從何處浮上來,雉雞腦子里歸了一片混沌,滿眼是迷蒙的白色,這樣的迷蒙中,她終于抓住一個念頭,那是黃泉古怪的源頭。
——黃泉的一切,無論是草是花,是安禾,還是自己,都沒有影子,原來果真不是活靈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