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禾感到一陣極端的痛苦,從她的胸口處傳來,那般炙熱,像有一把燒紅的烙鐵擱在她的心口,將那片單薄的皮肉熔開來,伸入她的軀體,在空蕩蕩的胸膛上下打轉(zhuǎn),她鎮(zhèn)靜地坐著,喉嚨里熱燙的火氣不斷地向上冒出來,咕嘟咕嘟使她不自覺把嘴張開了,如果不是體會過更甚的苦痛,她已經(jīng)開始忍不住嘔吐,蜷縮起來渾身發(fā)抖了。
窗外是潺潺的流水聲,連續(xù)不停地,仿佛將要流向千萬年的水聲,緩緩地,呼嚕呼嚕地,讓人昏昏欲睡,陷于某種沉靜地。借著這副沉靜,安禾也靜靜地坐著,這是千百萬年來,她最常做的,也是最擅長做的事情,安靜地坐著,坐在這座木屋里,坐在黃泉岸邊,坐在天色永遠昏黃的黃泉絕地。
好一會兒,安禾昏沉的腦袋才反應過來,好像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呢?她一時想不起來,她的頭一向是這樣昏沉的,這些日子尤甚,這是她需要付出的代價,或者說,那極天極上的膽小鬼想讓她付出的代價,只是這代價似乎還不夠,那兩個膽小鬼遮掩天機,以至于她也不知道剩下的代價,它們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在什么時候向她索要。
“開辟鴻蒙本無性,打破頑冥須悟空。”
她不是毫無頭緒,盡管她并不想得到這啟示,但那線索還是讓她知道了,于是她只能嘆氣,坐在這里,安靜地等著便罷了。
安禾漸漸睜大了一雙眼睛,那一抹細微的靈光在她腦海深處輕飄飄乍現(xiàn),她猛地站了起來,用力掙弄著沉重的軀體,一步一步,向木屋外面走去,她的四肢僵硬,踏在地上卻好似置身在粘稠的油脂里,即使是顫動指尖,也讓她無比費力,等到她終于摸到木屋的門,那覆蓋在她身上的壓力陡然一輕,同時某些東西從她身上抽離開來,化作一道流光飛向黃泉遠處。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那東西同她之間的聯(lián)系永遠不會斬斷,她不久之后便會重新回到這里,坐在這木屋里,繼續(xù)長長久久的等待。
煌煌天宮,孫悟空高舉著自己的金箍棒,站在凌霄殿頂上,向所有神明叫囂,他的一雙眼通紅,幾乎要從中滴出血來,一身衣衫也殘破不堪,零碎的布料被風刮得獵獵作響,在他的身后,是無比明亮的金光,把他的整個身軀襯托得偉岸異常。
“玉皇小兒,卑鄙無恥!”他大叫道,“你叫我前來天宮赴職,又如何欺辱于我?幾次三番,三番幾次,你真當我是面團捏的?”
不遠處神仙叢內(nèi),站出來一位身穿甲胄,極為高大的神官,那神官倒是一副大嗓門,正正能與跳脫的猴子對陣:“你這潑猴子,休要口出狂言,你自上天宮以來,擅離職守,私自下界,作惡多端,蒙陛下恩典,才給你齊天大圣名號,既往不咎,你卻又監(jiān)守自盜,偷取蟠桃,擾亂蟠桃大會,如今只不過略施小懲,你便要死要活?”
猴子氣得吱哇亂叫,尾巴一下下抽在凌霄殿的屋瓦上,他倒真同那漢子爭執(zhí)起來:“呸呸呸!你那蟠桃園的爛桃子有甚稀罕的,倒沒有阿姐自家種的桃子好吃!還當做寶貝供起,蟠桃會那么多神仙,只給可憐兮兮拳頭大小一個,我看你這天宮遲早沒了供奉!這樣破爛的蟠桃大會,卻沒有我的名帖在內(nèi),這天宮里,不待也罷!”
說著,他冷笑道:“略施小懲,你也將這小懲承一番給我看看!到那老官兒的煉丹爐內(nèi),燒上七七四十九天,這分明是奔著殺我性命來的!”
漢子道:“殺你性命如何?你屢次犯上作亂,陛下命人拿你,你倒公然違抗,殺傷天兵無數(shù),這般滔天大罪,殺你性命不過是代行天道!”
孫悟空叫道:“代行天道,好你個代行天道,你有那本事,不如上前來,同我比劃比劃,讓你曉得什么叫做代行天道!”
說罷,他橫起手上的棍子,正要沖上前來,再進那神仙叢內(nèi)殺個痛快,見那神仙們后邊亮起刺目的光,神仙們分開兩路,從中間駛來一輛排場極大的車駕,麒麟拉車,鳳羽華蓋,車駕關節(jié)處的寶石,輝光閃閃不停,從那車里出來一個人,只是一現(xiàn)身,便集了萬千的威勢在身,那正是天宮正主,玉皇大帝。
孫悟空被那洶洶的氣勢壓得不能喘息,只能將金箍棒杵在凌霄殿的屋頂上,才不至于腿軟跪地,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牙齜了出來。
玉皇大帝道:“孫悟空,你是如何從老君的八卦爐中脫身?”
孫悟空只顧著呼哧呼哧喘氣,從穹頂上蓋下來的壓力讓他不能呼吸,于是他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玉皇大帝又問:“你壞天規(guī),闖天宮,朕罰你入八卦爐,你因何出逃?”
孫悟空不能回答。
玉皇的眼珠便向右下一斜,好似從未將眼前的猴子看在眼里似的,只是將手撫在腰間掛著的寶劍上,漫不經(jīng)心道:“本想留你一命,才給你機會進那八卦爐,既然你再無從辯駁,朕便將你就地處斬,眾愛卿可有異議?”
孫悟空不能說出話來,倒是玉皇周圍俯身下跪的臣子齊聲說道:“陛下圣明?!?p> 悟空真切地覺得可笑,這般不容許人辯駁的判決,竟也稱得上是“圣明”二字,于是他使盡了渾身的力氣,終于將一聲嗤笑從胸口擠了出來,他渾身顫抖地笑著,若不是那深重的壓力讓他動彈不得,他大概已經(jīng)在凌霄殿上打起滾來。
“錚”的一聲,玉皇拔出了腰間的劍,劍上三尺寒光粼粼,此劍一出,就連玉皇身邊的大臣都不能動彈,俯身在地,大氣也不能喘一下。所謂天道劍,承天之意,統(tǒng)四海九天,天帝所配,當日玉皇同瑤池戰(zhàn)后談判,此劍從極高極遠處落下,定在和談的桌子上,放出萬道金光,三清及其弟子均不能將其拿下,玉皇只是輕輕一提,便拿了下來,握在手中,自此知道是天道劍,唯有天帝才能持有,以帝皇名義,斬盡逆臣,攜帶在身上,便加持無邊威勢。
玉皇將劍平平端在胸口,揮手只是一劃,一道白光便從劍弧脫出,見風即長,以磅礴的氣勢向?qū)O悟空迎面撲去,只是倏忽之間,便撞在孫悟空跟前,孫悟空根本躲閃不及,也沒有力氣躲閃,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凌霄殿的屋頂被削去大半,碎裂的琉璃瓦像斷裂珠簾上的珠子,“噼噼啪啪”摔了一地。
玉皇收劍回鞘,先前同孫悟空爭執(zhí)的漢子這才能吸了一口氣,道:“陛下,這妖猴當真罪有應得。”
然而玉皇并沒有答他的話,他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那篇碎瓦落地的方向,輕輕搖了搖頭。
從哪些色彩瑰麗的瓦片中間,朦朧地顯出一個人影,將孫悟空護在身后,并隨著塵埃落定,漸漸露出身形來。
“昊天君?!蹦侨溯p聲道。
玉皇聽聞人聲,竟退了一步,弓了弓身,十足恭敬地行了禮,叫一聲:“后土娘娘?!?p> “昊天君,我從未教過你這樣尖銳不饒人?!眮砣说馈?p> 玉皇行完禮數(shù),也不聽什么免禮,便自己直起身子:“是,因為后土娘娘是天地正神,公正無私。”
“……昊天君,我不是后土,我現(xiàn)在,應該是安禾……”安禾沉聲說道,她的身周隱隱浮出一團黑,順著她肌膚的每一寸紋路蔓延開來,像是沁開的一團濃墨,將玉皇所帶的威勢悉數(shù)壓下。
玉皇毫不驚奇,只是付之一笑:“我也不是昊天君,現(xiàn)在,您應該稱我玉皇大帝,安禾先生。您既然不是后土娘娘,便沒有這樣大的臉面能抵消這妖猴所犯的罪孽?!?p> 猴子在安禾身后扯扯安禾的衣角,道:“阿姐,休要同這潑皮爭辯,他慣會使詐?!?p> 安禾嘆了口氣,輕緩地摸了一下他的頭,說:“玉皇陛下,他已經(jīng)入了八卦爐,受了責罰,你何苦這樣咄咄逼人?”
“潑猴,你說朕慣會使詐,倒不如你與朕將早前的賬算上一算。”
猴子半點不覺得不妥:“你算你算,有什么要緊!”
玉皇:“你先前往東海,奪了東海的定海神針,又毀壞龍宮,驚傷蝦兵蟹將,是也不是?”
猴子跳著腳,似乎是想爭辯兩句,卻只是急慌慌張了張嘴,細想在龍宮的舉止,他當真是做了劫掠之事,于是并不反駁,因此也少了三分底氣。
“而后,你又到黃泉幽冥界,打碎幽冥界,棍傷十代冥王,牛頭馬面,是也不是?”
他深覺這樁罪名是可辯駁的,于是張口道:“若不是!…”
只是玉皇并不叫他辯駁,于是打斷了他的話頭:“這兩樁罪名,哪一樣不是罪惡滔天,朕判你受八卦爐之刑,已是法外開恩,況且,這八卦爐之刑也未服滿,讓你脫逃出去,你又怎么顛倒黑白,說朕咄咄逼人?”
猴子性情單純,如此讓他三言兩語說來,沖散了一腔銳氣,倒真有做了錯事的自覺,于是連跳腳也免了,只是漲紅著一張臉,齜著牙露出兇相:“……你胡說!”
安禾深吸了一口氣,反詰問道:“玉皇陛下,定海神針原本就是摻了息壤鑄成,這樣追究,它本來就該是我的所有物,我便是把它送給這猴子,也是理所應當?shù)模趺淳徒小畩Z’呢?再說黃泉幽冥界,”她的神情冷了下來,卻難得舍出一點笑意,“幽冥界是個什么路數(shù),你心里應當清楚,那不過是你造來奪取黃泉權(quán)能的工具,沒有將它一掌毀掉,只是我不在乎你自以為是的盜竊,你現(xiàn)在說猴子毀了幽冥界,我卻要說他毀得好,你待如何?”
“……安禾先生,既然您這樣說,那此兩件事,朕便不提?!庇窕饰⑽⒁恍?,“只說朕招他上天做官,本是存著一片好心,讓他能得俸祿教化,卻不想他擅離職守不算,又殺傷無數(shù)天兵天將,這一筆賬又該如何抵消?安禾先生,您在黃泉河畔,想見這些事情不是沒有絲毫察覺才對?!?p> 安禾想起這些日子意識過度遲鈍的狀況,便將玉皇的話信了大半,天兵天將也是世間生靈,縱有漫長的壽數(shù),也有魂魄所在,死傷之后,也會進入地底黃泉,轉(zhuǎn)世輪回,而輪回的秩序依賴她的意識維持至今,過量的魂魄涌入,自然會使得輪回負荷太重,讓她頭腦昏沉。念及此,安禾回身看了猴子一眼,將一口氣從胸中呼了出來。
孫悟空從她這一聲嘆息中再一次察覺到那悲哀,他下意識地握住安禾的手臂,一抹恐懼從他心底里升騰而出,他的心臟劇烈跳動,同他手心里安禾脈搏的跳動同在一處,他似有若無地感到一陣痛,沿著握著安禾的手向他的胸膛和四肢百骸爬過去,頭也隱隱昏沉,幾乎快要讓他昏過去,他下意識想到,阿姐平日是承受這樣的昏沉和苦痛嗎?
他認定自己必須要辯駁一番,起碼壓下心里的不安,于是他勉強喝道:“玉皇小兒,你休要胡說八道,顛倒是非,若不是你出兵捉拿我,我又何必奮起反擊?我的性命難道便該壞在你手中么?這便是你的公正么?”
玉皇笑道:“這樣說,你便是承認了殺傷天兵天將之事?若不是你擅離職守,擾亂蟠桃大會,朕又為什么要出兵捉拿你?孰是孰非已經(jīng)分辨清楚,安禾先生,依朕所見,您該有所裁決?!?p> “……”安禾上前一步,張開手臂擋在猴子身前,將他護住了,玉皇的臉因此變了顏色,先前一直掛在嘴邊的笑容撤了下來,改換成一張眉頭微皺的臉,道:“我以為您是天地正神,公正無私?!?p> 安禾只道:“只是還差一點?!?p> 玉皇將手撫在劍柄上,煌煌天宮的威嚴壓在他的身上,并從他的后背散溢出來,這使他不能退縮,從安禾顯出身形開始,他的眼睛便有意無意地避開安禾的眼睛,此時卻正正對視過去,掃開一切漫溢在心中的疑慮糾結(jié),帶著身后的天兵天將,用決然的姿態(tài)同安禾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