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齊叔,是在七月潮濕悶熱的成都。彼時,我在中介的介紹下,幾乎穿越了整個小鎮(zhèn),才在天色欲黑的時候,來到那條小河邊,見到他。
那天,他穿的黑色背心已經(jīng)被汗完全浸濕了,貼著他結(jié)實的背脊,黝黑的皮膚在黃昏的照射下,閃著溫柔的光。嘴里叼著一支煙,眼睛盯著河面,像一只伺機而動的獸,機警且野蠻。
我一靠近他就發(fā)現(xiàn)我了,回頭瞄了我一眼,若無其事地繼續(xù)盯著他的河面?!澳莻€……”我頓了半晌,見他沒什么反應(yīng),欲開口。他回頭對我笑:你是那個下午給我打電話,說話文縐縐的孩子是吧?我一時有點羞怯,點頭。他倒是挺大方的,回頭繼續(xù)盯著河面,吸了一口煙,暈出煙霧。等我把煙抽完就打電話叫我兒子帶你去先安頓下,好吧。“好的,麻煩你了?!?p> 他點頭,又猛吸了幾口煙,在鞋底掐滅了煙頭,掏出手機來,不是很熟練地搜索著他兒子的號碼,播通?!褒R大爺,有點事麻煩你,到河邊來一下?!闭f完就掛了電話,對我說,我兒子應(yīng)該和你一般大,誒,你沒讀書了嗎?我有點惆悵,“我高考落榜了,所以……”見我情緒好像快要低落,他安慰我:沒事,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早就出來闖蕩江湖了,其實讀不讀書只是一種選擇。你還小,以后就懂了……
其實這樣的話,我聽過很多遍了。離開家的時候,我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建設(shè),不過聽別人又在我耳邊絮叨,我不禁還是覺得惋惜吧。
在他絮叨的時候,他兒子到了,一個少年,穿著白T恤,休閑褲,腳上是一雙略大的拖鞋??雌饋礤邋邋蒎?,不過還好長相清秀。來了招呼了他爸一聲,齊叔簡單交代了一下,少年就瞇眼打量我,好像看了半天也沒什么收獲,他輕嘆了一口氣,可能是他發(fā)現(xiàn)我并無什么姿色吧,一副煙嗓,“走吧!”
為了套近乎,我和他搭話套近乎,誒!你多大???“十八?!闭O!你爸以前是干嘛的啊?“他啊,流氓。”流氓……我以為我聽錯了,打趣到,哪有人這么說自己父親的。少年笑了笑,。
我心里有點訕訕,流氓,不會吧?
齊肆一把我安頓在店二樓的一個小房間,就沉迷于自己的手機去了。唉……失足網(wǎng)癮少年,難自救啊。
齊叔家是開面館的,附近有個工地,顧客是工地上的工人,都是些糙漢子,并不注重什么精美好滋味,管飽就行。平時生意并不太忙。
齊叔并不很在意這些,那年成都夏雨連綿,河里漲水,齊叔天天往河邊去捉魚,在他看來,捉魚比他那點小買賣有意思多了。
盡管齊叔成天往外跑,店里多半是齊肆一照顧著,但每月有那么幾天,他還是會一整天呆在店里,并且還會親自下廚,招待代邀月。代邀月是齊叔的干兒子,齊肆一嘴上總抱怨說,對干兒子比對自己親生兒子還好,但事實上,他和代邀月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倆人好得公不離婆的。
齊叔其實并不是什么流氓,他早年服役于部隊,退役后就被調(diào)去當(dāng)警察。幾年前,因為執(zhí)行任務(wù)時受了傷,警局讓他回家養(yǎng)著,他病好了以后就東忙西忙的,一直拖到現(xiàn)在還沒回警局。而代邀月是齊叔戰(zhàn)友的兒子,當(dāng)年代邀月剛上初中,他爸就因為緝毒,因公殉職了。
可他母親并沒有因為丈夫的去世,而對警察事業(yè)失去信心,他從小教育代邀月,一個人如果能在死后以國旗掩體,是一種榮譽。他的父親是一位英雄。
代邀月年滿十八歲,就被他母親送去參軍。雖然如今并不像他父親一般戰(zhàn)斗在緝毒一線。但也是堅守在保衛(wèi)國家的前沿。
初見代邀月那天,齊肆一早早收了工。那天星光燦爛,他站在門口,身影修長,齊叔一見他就高興地招呼他,他笑起來,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皮膚略黑,板寸顯得人特別精神,眼睛特別大,是個好看的男孩子。當(dāng)他看到我時,有點疑惑,齊叔解釋,齊大爺嫌太辛苦了,非要找個幫手……他點頭,禮貌地沖我笑了笑。在二樓的陽臺上,齊肆一支起一張桌子,端上齊叔親自下廚做的菜。不錯,齊叔喃喃,缺酒!齊叔近來身體不太舒服,嚷嚷著要戒酒,但那天他說定要小酌幾杯,打發(fā)我去買些酒。我剛要出門時,齊叔推搡著代邀月,說,帶上他,你拿不動。嗯,好。
我與代邀月并排走著,空氣里彌漫著尷尬,我正猶豫要不要說點什么來打破這尷尬的場面,代邀月先開口了,齊爸說你沒讀書了,落榜了?我訕訕點頭,低低應(yīng)了聲:是……他突然笑出聲,你其實不用難過,可能你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吧!我盯著他,有點憤憤,真想揪著他的領(lǐng)子質(zhì)問:你說什么呢?給我注意點!當(dāng)然我很理智,人家警察,打不過……
他側(cè)臉看了我一眼,收住了笑,換上了一副成熟的面孔,像警察叔叔教育小朋友一樣,對我說,其實你們女生啊,還是多讀一點書,以后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比較好。我盯著他看了兩秒說,你知道你現(xiàn)在像什么嗎?他狡黠一笑,說,像你爸。然后故作深沉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我倆都笑了,
他笑的時候,眼睛彎出好看的弧度,好像此后許多年,我再沒見過更好看的了。
齊叔喝一口酒,抿嘴陶醉,盯著滿天的星,直呼痛快。像一個毫無心機的孩子,酒過三巡,就開始耍酒瘋,一直纏著我問,小芥啊,有男朋友沒有啊?你看我兒子怎么樣?我忙搖頭,不不不……齊叔狡黠一笑,那我干兒子呢?我猶豫了兩秒,有點沒底氣地說,這種事情不能強求的,而且我還小……
代邀月當(dāng)時正喝了口酒,險些嗆到,忙擺手對齊叔說道:齊爸,你別亂點鴛鴦譜啊,我有女朋友的!然后轉(zhuǎn)頭對我說,小芥啊,你別介意哈,齊爸喝多了是這樣的……我干笑了兩聲,說,沒事沒事,我懂的……
其實我心里突然失落了一下,哦,他有女朋友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覺得有點無助,拉了拉齊肆一的衣袖。齊肆一盯著手機,湊得很近,他是個五百多度的近視眼,但很倔,不肯戴眼鏡。他被我拉了衣袖,也并沒有抬頭看我,還是一直盯著手機。在我快絕望的時候,他一邊在桌上摸花生啃,一邊對他爸說,哎呀,我說你就別耍酒瘋了,等下我給你拍下來,你明天能笑死。齊叔卻根本不在意,嚷嚷著,臭小子,老子說話你插什么嘴,你閉嘴!沒跟你說話。
齊叔嘿嘿地笑著,轉(zhuǎn)移了話題,開始吹牛。他手里拿了一瓶啤酒,對我說,你信不信,我能直接把啤酒蓋擰開,然后再恢復(fù)原樣?我似乎成了他的主要攻擊對象。我只能捧哏,一邊扒飯,一邊搖頭,不信。
好好好,齊叔笑著說,看我給你表演哈??春茫∥尹c頭盯著他。然后我見證了這個中年男人用手生生把啤酒蓋擰開了!他看著我驚訝的表情,滿足地說,我還能再擰回去,信不信……
等第二天我醒來,代邀月昨晚就已經(jīng)離去。齊叔在陽臺上為他的花花草草澆著水,時不時地撓撓他的背,口中念叨著,下次不能再喝了……我有些想笑,這老小子每次喝了酒都渾身起紅疹子,每次都說下次不喝了,甚至將店里全部的酒都處理出去了,卻總是戒不掉。
其實人生就是這樣,有太多的事,可以用:我知道ta其實……但我就是……的句型概括。我不主張克制,盡管我很佩服那些意志力超強的人,但人生隨性,偶爾咋咋呼呼說克制、克制一點,就真的克制一點,雖然堅持不了太久,但人生很短,開心比什么都重要。
此后日子平常,代邀月每個月抽空來店里,齊叔三天兩頭往河邊跑,齊肆一每天周旋在干活與手機之間,痛苦不堪,不過每天嫌棄我,是他做過最多的事,他老是指使我做這做那,用他的話說就是:付過錢的好不好,閑著當(dāng)擺設(shè)?我真的想問他,你是真的不懂憐香惜玉怎么寫是不是?當(dāng)然,我不敢問,一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本來不該多言。二來,我想都能想到那貨的回答:你就是一糙漢子好嗎?哪個女的像你一樣?看來你對自己沒有明確的認知?。∥摇?p> 某日,再聚,齊叔一邊喝酒,一邊抽煙,煙霧彌漫,我很難受,又不敢當(dāng)面嫌棄他。只能低頭猛扒飯,想速戰(zhàn)速決。齊叔和齊肆一是倆大煙鬼,每天幾包幾包得抽,我也曾勸過齊叔,他瞇眼笑,酒我可是不會再喝了,煙嘛,慢慢來,慢慢來……他敷衍了事,至少有個響,齊肆一作為當(dāng)代直男的代表,發(fā)表以下言論:男人都得抽煙,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懂嗎?再說了,我抽不抽煙……關(guān)你屁事?。⌒邪?,齊肆一小朋友,你贏了,不過我還是得祝你這個直男一輩子沒老婆!
我對著碗里的飯猛吃,代邀月看著我笑,說,你慢點……我差點感動流淚,齊肆一!你瞧瞧,相比之下,你簡直就是個敗類??!我有點激動地看向代邀月,他接著說,你不知道吃得快的豬是最容易被宰的嗎?咳咳咳……我瞬間嗆了飯,代邀月趕緊替我拍背,一面一直道歉。齊叔有點擔(dān)心地看著我,叫我小心一點。而……齊肆一那個混蛋,瞄了我一眼,蹦出倆字:粗魯!好小子,你真行!
齊叔喝醉了,被齊肆一扶著回房間。就我和代邀月倆人在一起,他喝了酒,臉紅紅的,月亮很好,我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你說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代邀月呆了一下,抿了一口酒說,不用管日子的頭在哪里,過好日子就行了……
我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突然對我絮叨起來,不知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我其實并不想當(dāng)警察,只是我爸因公殉職了,大家都說他是英雄,漸漸地,我好像必須去繼承他的事業(yè),不過……不重要,這世上路有那么多條,最后我們能選擇的不過一條而已,既然已經(jīng)改變不了,就盡全力去做好它就行了,至少對得起自己吧……
他說完就沉默了,我感覺他心情復(fù)雜,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只能跟他一起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又押了一口酒,突然想到了什么,轉(zhuǎn)過頭問我,我說得還有點道理吧?我……有道理,有道理,呵呵。
干什么?嬉皮笑臉的,還不快收拾了!齊肆一打破了我倆的氣氛。我白了他一眼,知道了,知道了,催催催,催命??!齊肆一癟嘴,沖我豎了個中指,就拉著代邀月打游戲去了。我看著滿桌子的碟碟碗碗,暗叫命苦。
我雖然那時候和代邀月的交流并不多,但憑我的直覺,我總覺得他其實表面挺毒舌的,但實際上心里面柔軟脆弱。不過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漸漸地壓制了自己關(guān)于他的企圖,我沒有身份去關(guān)心他。安慰自己說,人生在世,可遇不可得的,多了去了。
三個月后的某一天,早冬,陽光混合著微涼的冷空氣,刺激著鼻腔,是個清新萬分的日子。代邀月來店里,笑容滿面的,神神秘秘對我說,有好事哦!
我忙問他是什么?他笑了笑,說,等會兒告訴你,然后就徑直上樓去找齊叔了。我覺得怪怪的,就問齊肆一怎么回事兒,那小子瞥我一眼,道,多管閑事!我便跟他杠起來,說到,什么叫多管閑事?你真的是一點文化都沒有,我這叫關(guān)心,關(guān)心,懂嗎?
我還在嘰嘰喳喳地說著,齊肆一白了我一眼,道,人家要你關(guān)心嗎?說完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我一時無話可說,但心中仍是憤憤不平。作為二十一世紀(jì)的新青年,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fēng)里,從小那是受到了健康向上的教育,在其熏陶下,茁壯成長,可以說是,五官端正,三觀筆直,不信可以去問問,在沒遇到這貨前,彬彬有禮一直是我的大眾形象好吧。
最后如愿知道了,代邀月要結(jié)婚了,我壓制許久的失落再次翻涌。
臨走前,代邀月拍了拍我的肩,說,小芥同學(xué),不要缺席哦!我擠出一個笑,當(dāng)然……
婚禮訂在來年的初夏。
故事的后來,所有人各得其所。齊叔回警局,在三環(huán)路外做交警,齊肆一個人打理著店,游刃有余,長大了些,代邀月結(jié)婚了,后來我與他并不怎么聯(lián)系,應(yīng)該挺好的。
而我,繼續(xù)在這個世界,跌跌撞撞地學(xué)著成為一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