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懷疑我頭頂?shù)奶炜?。那時已是黃昏,西邊的地平線上掛著太陽的半個額角,天邊是它燒出的一片云霞,霞光在微風(fēng)中像彈抒情曲的手指一般撫摸著我們的船,我們的水面。這不過是很常見的一幕,也是我相信了十七年的一幕,可是今天,我不得不對那一幕質(zhì)疑起來。
我問沙塵:“你認為那是真的嗎?”
沙塵說:“不一定?!?p> 雖然這場歷險發(fā)生在那邊,屬于我們模擬體的經(jīng)歷,但我們照樣感到精疲力盡。我們靠著船舷坐在甲板上欣賞晚霞,主要是想讓受驚的心得到平息。我們都還處于情感活躍的年齡,對自然(如果這真是自然的話)美景還保持著應(yīng)有的熱情。
我說:“你說過我們的船也有可能是代碼?!?p> 沙塵說:“水也可能是。”
我說:“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沙塵說:“答案不在我這里。”
我說:“還好我們這具軀體是真的。”
沙塵說:“你憑什么?”
我說:“憑它們會生老病死。這船上可不全都是意外死亡的?!?p> 我還說:“憑我們女生的月經(jīng),憑女人能生孩子?!?p> 沙塵扭頭看了我一眼,我感覺他在懷疑什么,于是我再一次堅定口吻,說:“我洗著‘女單2號’所有內(nèi)褲,我?guī)缀跆焯於荚谙磶а膬?nèi)褲,那是月經(jīng),我們有月經(jīng),代碼人會有嗎?”
沙塵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臉,最后問我:“如果你是對的,那你又為什么要那么憤怒呢?”
我很驚訝:“我憤怒了嗎?”
他說:“當(dāng)然?!?p> 我吐了一口氣,似乎那樣就把憤怒吐掉了,再開口時,我果然就顯得平靜了許多。我說:“我只是……已經(jīng)開始懷疑了?!?p> 沙塵又把臉扭過去看著西天。那里,太陽已經(jīng)完全不見了蹤影,晚霞正在追著它淡出天空。他說:“那又有什么?我早在五年前就開始懷疑了。”
我說:“你認為‘文明社會’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
沙塵說:“那只是他們的一種叫法而已?!?p> 我說:“長生不死呢?”
沙塵說:“也是他們的理解而已?!彼f:“一個不死的人造之身,裝了人的意識,這是一種不死的完美結(jié)合。所以,也不能說他們的理解是錯的?!?p> 我說:“你認為后臺的操控者是人還是人工智能?”
沙塵笑起來,他說:“你別急,真相很快就會揭曉。”
我說:“你認定我們的意識被裝進了他們的大腦嗎?”
沙塵說:“我暫時是這么猜測的?!?p> 我說:“我想你可能是對的?!?p> 沙塵意識到了什么,把臉轉(zhuǎn)向我,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說:“我今天在那里撞鬼了!”
我說:“就剛才,我遇見了我媽?!?p> 沙塵喊起來:“你媽?”
我肯定地說:“是的,我媽?!?p> 沙塵說:“你怎么這么肯定?”
我說:“她說她就是我媽,她還叫我‘豆芽’了。”
我說:“我媽一直喜歡叫我‘豆芽’,盡管我后來為自己起過很多名字,我也表示過我有多討厭她叫我‘豆芽’,但她依然喜歡叫我‘豆芽’?!?p> 沙塵說:“那么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在那里找到我爸媽呢?”
他身體一彈就站了起來,他說他要抓緊破譯“金鐘罩”并將它升級,因為他要盡快回到紅殿去。
他說:“更何況我們還要拜訪電路系統(tǒng)管理員,不是嗎?”
說完他就拉上我回艙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干,不能再坐這里偷懶了。那時候大頭又巴在玻璃窗上看著我們,還是那副把臉擠扁了的樣子。沙塵突然停了下來,他看著大頭,尋思著悄聲問我:“你覺得會是大頭嗎?”我一聽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但我還是想求證一下:“你指黑臉的親戚?那個給我們幫助的人?”他點點頭。我看看大頭,覺得可能性非常小,就癟了癟嘴,表示不可能。或許沙塵也覺得不太可能,他再沒逗留。
我們各自回艙。
“女單”4號等著我的是一大堆的內(nèi)褲,和一只骯臟的馬桶。只有室長和魚醒著,魚在喂孩子的奶,室長在為魚的孩子編織毛衣。其余的全都死著,靈魂早已經(jīng)到那邊過夜生活去了??粗菐拙呋蛱苫蜃目諝?,我不禁生出一種感慨:我們手機族這具身體到底有多大作用???它無非就像個船艙,好讓我們累了困了的時候,有一個休息的地方嗎?或者,它不過是我們惟一可以用來證明自己的真實的東西嗎?我們可以用它來體驗情感、欲望,可以用它來繁衍生息,但除此之外呢?我們每天都必須離開它,去到別人為我們虛擬的那一邊工作、生活,我們每天又必須按時回來供給它食物,以保證它不被餓死,我們究竟是在為靈魂奮斗,還是在為這具身體活著?
我一邊洗著內(nèi)褲,一邊胡思亂想,最后終于忍不住沖室內(nèi)那兩位還醒著的發(fā)問了:“你們懷疑過自己的生活嗎?”
那里沉默著,我能想象得出魚跟室長長時間地對視著。后來是魚回答了我:“懷疑什么?”
“意義?!蔽艺f。
那邊又是沉默。
“既然他們給我們的生活是在那邊,為什么又要留著我們這具身體,讓我們每天這么來來回回地折騰?”我說。
“你是洗內(nèi)褲洗煩了嗎?”這是室長幸災(zāi)樂禍的口吻。她說你要是洗煩了,你明天就留在那邊不要回來了唄。
魚卻趕緊告誡我說:“你可千萬別那么做?!?p> “為什么?”我舉著滿是肥皂泡沫的雙手走到洗手間門口,靠在門框上看著魚問。
魚說:“因為有人曾經(jīng)也這么想,最后就真留在那邊沒有回來?!?p> 我腦子里回放了一下那邊的情形,咕噥著“留在那邊也沒什么不好”,但很快我又想起了紅殿里的“母親”。那么,我想我還是趕緊離開這個話題為好。
“你們?nèi)ミ^紅殿嗎?或者有別的人去過?”我問。
室長清了一下嗓,沒說什么。魚也清了一下嗓,照樣沒說什么,但她看著室長。室長看樣子是在她的目光的壓力下不得不回答了我:“我爺爺去過。”
我想我是驚喜了。我情不自禁就到了室長的鋪前,我希望她能看著我說話。我問:“他看到了什么?”
室長果然就抬起頭來看我了,而且她給我的,還是一張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心平氣和的臉。她說:“什么也沒看到?!闭f:“他實際上剛走近紅殿就給一群蟑螂男綁了?!?p> “蟑螂男?那他去的是三等艙的紅殿?”我忍不住喊起來。
室長一下子就警惕起來:“你怎么知道?”
我趕緊撒謊:“我也是聽說的。”我說:“我還聽說四等艙守著紅殿門的是一群女人。”
室長的表情又放松回去了。她說:“那之后我爺爺再也沒回來?!彪S后她冷笑兩聲提醒我道:“你最好不要對那種地方抱好奇,還是本分點吧?!蹦侵笏龑︳~說:“我爺爺當(dāng)初本來已經(jīng)升到了三等艙,要不是好奇心害死了他,誰敢說他就到不了‘文明社會’呢?”
“實際上紅殿就是‘文明社會’,我們不論怎樣,最終都是要去那里的,不過,那里也分等級,看起來跟我們這里沒什么兩樣?!蔽艺f。
“你怎么知道?”室長和魚同時問。
“我猜的?!蔽艺f。
室長沉默。她又開始專心織起毛衣來。
我離開室長,回到洗手間,又漫不經(jīng)心地問:“有人懷疑過我們的水面嗎?”
魚說:“當(dāng)然也有人懷疑過,但這些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
我說:“去了哪里?”
魚說:“死了?!?p> 她說:“我們船上就有過一個男人,曾經(jīng)相信自己能通過自己的無畏和頑強找到一片陸地。他為自己準(zhǔn)備了一只求生艇,某一天他坐上求生艇開始往前劃,一直劃,一直劃……結(jié)果他到死也沒能找到他夢中的陸地?!?p> 我問他是怎么死的,魚沒有說,室長接過去說了?!敖^望死的?!彼f?!八麆澃澃。娱L出來了,頭發(fā)也長長了,可他的周圍還是船,除了船還是船,除了水還是水,沒完沒了的船,永遠沒個盡頭的水,而他的陸地,卻不知在哪里?;蛘哒f,還依然只存在于他的想象里。于是他絕望而死了?!?p> 她還說:“他是魚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