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叫巴豆。他又說叫什么都不重要了,反正已經(jīng)是一百余年前的名字了。一百余年前,他死于他的好奇心,他就是手機族歷史上那位想憑一只救生艇找到陸地的人,是魚的爺爺。不過在他現(xiàn)任老婆跟前,他又叫波音飛機。我們坐在客廳喝著老太太泡的茶,她偶爾會過來為我們續(xù)水,但她并不會坐下來聽我們談話。她應(yīng)該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中國婦女,賢妻良母型。她續(xù)完水離開后,他就俯身跟我耳語:“她什么都不知道?!彼呐淖约耗莻€模擬體說:“她不知道這里頭裝著一個陌生男人?!蹦┝怂中ζ饋?,說:“不過都一起過了二十多年了,也算老夫老妻了?!彼f:“要想躲過警察的眼睛,得學(xué)會隱藏?!彼f:“這幾十年來,我就是這么過來的?!彼峙呐奈?,說:“你這付自我模擬的鬼影,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來?!?p> 從一坐下來,就一直都是他在說話。我也滿肚子問題,但一直沒逮到開口的機會。當然,更多也是因為我毫無頭緒,我不知道該從哪里問起。我的問題太多,又太雜,它們又都爭先恐后,就全都擠在我喉嚨口,全都想擠到最前面。折騰到到這會兒,我也憋不住了。我說:“我知道人類意識作為一個量子信息團自由存在于空間的時候,肯定會有一個以死前的肉身為原型的自我模擬體,但凡人為什么看不見這個模擬體呢?”
巴豆,或者波音飛機笑笑說:“因為他們是凡人。”
我說:“可我們是手機族,進了手機也成了模擬體,可在那邊,他們照樣看不見我。他們是模擬體的時候也看不見我。”
他說:“模擬體跟模擬體也是有區(qū)別的,手機族進到模擬領(lǐng)域后變成模擬體,僅僅是為了方便工作,那是手機的行為,不是人類的行為。所以即使成了模擬體,也并不代表他們就不是凡人了。”
我說:“就算這一點我們沒有辦法,那么我們能不能想辦法讓他們看得見我們呢?”
他笑起來,說:“你的意思是往身上上點兒色,讓自己顯現(xiàn)出來?”他當然是在開玩笑。
我沒笑,我很認真地告訴他,我女朋友在船上,而且我很想讓她看得見我。
他依然笑。不知什么時候,他抽上了煙,這會兒一笑,給嗆著了。他咳嗽起來,老太太就趕過來了。她看上去就坐在隔壁什么地方隨時待命似的,過來為他抽一張紙巾,嗔怪了一句“別抽那么多煙”,又沖我謙和地笑笑,離開了。
我們的談話繼續(xù)。
巴豆,抑或波音飛機(這樣太麻煩了,我說你究竟喜歡哪一個名字,我叫一個就好了。他朝身后看看,覺得安全了,才沖我說,當然是巴豆)說:“當初我跟你一樣?!?p> 他說:“當初我要遠行的時候也想帶上老婆的,但當時我兒子已經(jīng)結(jié)了婚,而且兒媳也懷了孕,她要留下來等著照顧孫子。而我打的主意是,等我找到了陸地,就回頭去接他們?!?p> 我問:“后來呢?”
巴豆說:“后來我不就死在海上了嗎?”
“再后來呢?”
“再后來我就回去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死了。”
“再后來呢?”
“再后來我就開始了逃亡的生活?!?p> “船上很安全。”
“那只是一時的,等這里搜過了,就該搜船上了。”
“我這兩天在四等艙模擬領(lǐng)域也沒人管我?!?p> “那也只是一時的?!?p> “你的意思是他們總是要先從這云端搜起?為什么?”
“受人類意識的影響。他們的腦子里不都裝的是人類意識嗎?人類意識里儲存著牢固的‘人死升天’的認知記憶,因此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這云端。這也是為什么云端的警力比下面各個層次都要加強的原因。”
我深吸了一口氣。我以為因禍得福獲得的最大自由,看來是一場白日夢。
“有人被抓住過嗎?”我問。
“當然。”巴豆說?!澳憧蓜e小看那些警察,他們跟下面那些警察不一樣,每一年一次升級。”他說。
“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是代碼人?!蔽易砸詾槭堑卣f。
我說:“他們很可笑,初始時程序員在他們大腦里植入了一個‘兩地分居’的意識,他們就真以為下面有他的老婆。檔案館的那位也一樣?!?p> “檔案館的人可不是。”巴豆說。
他說:“檔案館的人大腦里可裝的是人類意識啊?!?p> “他們到底怎么做?”我問。
“他們將人類意識里的天賦部分分類提取,再針對性地使用。”巴豆說。
“他們身體里安裝的并非一個完整的人類意識?”我問。我感覺自己也想抽煙,便伸手去拿茶幾上的煙。
“準確地說,是更完整,或者說更完美。”他說。說著,他打著了火機,伸過來為我點火。
我從沒抽過煙,所以第一口就給嗆著了。老太太又趕過來了,我忙沖她搖手,她又回去了。我指指她的背影,問巴豆:“她……這樣的,是怎么回事兒?”
“這里跟下面不一樣,因為這里不存在人類的工作區(qū)域?!彼钢干砗?,說:“他們是一些很低級的模擬體,因為他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這個模擬城市看上去真實一點,熱鬧一點,主要是為了工作在這里的人們不感覺寂寞和冷清?!?p> “那么,你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呢?”我問。
“隱居?!彼f。
“一開始我也像你那樣高調(diào),耍點兒小聰明什么的,可我發(fā)現(xiàn)這樣反而是在暴露自己。你要是什么也不做,還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否則他們總是會在第一時間就發(fā)現(xiàn)你。”他說。
“所以你剛才叫我關(guān)掉‘金鐘罩’?”我問。
他白了我一眼,意思是“當然”。滅掉煙頭,他不屑地笑笑,說:“你倒是為它起了個不錯的名字?!?p> “這名兒不是我起的?!蔽艺f。因為談得投機,我把我在四等艙紅殿那一通奇遇告訴了他。他聽完之后便大笑起來,說:“要不然,你怎么能進得了紅殿呢?!?p> 我說:“我不是一般人?!?p> 他繼續(xù)大笑:“也就是個一般人而已?!彼f:“你現(xiàn)在的水平,跟我當初的水平也差不多。而且當初我也認為自己不是一般人,但到最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就是個一般人而已?!彼f:“一般人是進不了紅殿的,除非你說的那種情況。歷史上像你那樣被引誘進去的人也不少,但目的都是誘殺,有去無回的。像你這樣能逃出來的,倒不多?!?p> “那么他們現(xiàn)在都在哪里?”我問。
他又為自己點了根煙。我也是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煙早已經(jīng)燃盡,不是我吸完的,是它自己燃完的。于是我把只剩下過濾嘴的煙頭放進煙灰缸,等著他往下說。
“有的最后又被抓回去了,有的在追殺的過程中被打死了?!彼f。停了停,又說:“有的,像我一樣,在這云端流浪?!?p> “那……這里應(yīng)該有很多???”我暗自驚喜,就像掉隊的士兵終于找到部隊了一樣。
他笑笑說:“是的,這里差不多都成了游魂的避難所了?!?p> “他們都像你一樣,藏在這些模擬體里?”我怕老太太聽見,把聲音壓得很低。
他說:“當然。”又說:“我們只能這樣。”說:“如果你不想被抓回去,你也只能這樣?!?p> 可是我不相信這個模擬體有那么安全。
巴豆說:“當然得采取一些屏蔽措施。”
我問:“都是些什么屏蔽措施?”
巴豆說:“當然是各種各樣的,比如物理隔離呀,偽裝呀?!庇址诺吐曇羯衩氐氐貋砹艘痪洌骸安贿^我們比較喜歡老古董?!?p> 他得意地說:“科技越來越發(fā)達以后,某些老傳統(tǒng)反而會讓警察們蒙圈兒?!?p> 我對他的辦法很感興趣,但他表示暫時要對我保密。我想他可能是怕遭到笑話吧,也沒勉強。倒是一想到這云端滿大街都是瞞天過海的游魂的樣子,我也很振奮。我說:“到時候,這云端就是我們的天下啦!”
他說:“我曾經(jīng)也這樣想過,隨著我們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可以暗中建立武裝,伺機來一場解放戰(zhàn)爭,推翻這里的紅殿不是嗎?”
我說:“是呀,就是這樣啊?!蔽液荏@訝他跟我竟然想到一塊兒去了。
可他突然又非常認真起來?!澳阆氲锰嗔??!彼f。
他說:“我們即便是掀翻了這里的紅殿,也逃不出他們掌心,道理很簡單,這是紅母的天下,而紅母并不住在這里?!?p> “紅母住在哪里?”我傻乎乎地問。
“沒人知道。”他說?!胺凑也恢馈!彼终f。
我想我走了會兒神,我想到了“起義”“革命”這樣的詞匯,我想總該有一場革命才對。
“你這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巴豆的聲音讓我醒過神來。
“我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海水,和不計其數(shù)的船?!蔽艺f。
巴豆笑了一下,意思是完全不出他所料。他掄著雙臂比劃了一下,說:“對于我們來說,整個宇宙都是紅母的。”
“紅母到底是一個什么東西?”我問。
“我猜肯定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是人工智能們虛擬出來的一個神。”他說。
我說:“我曾經(jīng)也這么想,可……”
他打斷我說:“真正操控這個世界的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一個擁有著最好的人造身體和最智慧的人類意識的東西,或者叫升級人類?!?p> 我說:“可我現(xiàn)在認為紅母不是虛擬的東西,它更有可能是一臺巨大的人工智能,掌握著我們這個世界的總的算法。紅殿和手機,不過是它的一種體現(xiàn)方式而已?!?p> 巴豆瞪起了雙眼。他顯然被我的想法震住了。
我接著說:“我們可以設(shè)想一下,機器人統(tǒng)治人類世界之后,他們中間就會誕生一批領(lǐng)袖,領(lǐng)袖們割據(jù)地盤,建立起自己的王國,各行其政。我們手機族,可能就是其中一個王國,那么紅母就是這么一位領(lǐng)袖,它用手機統(tǒng)治人類,并將人類圈養(yǎng)在船上,用獎勵機制刺激人類意識,讓它們自發(fā)提升,然后再采收人類意識,進行合理利用。它早已經(jīng)不滿足于自己的人工大腦,將人類意識植入它們的不死之身,就構(gòu)成了它的所謂的‘文明社會’,也就是所謂的‘人類實現(xiàn)了長生’?!?p> 巴豆瞇起了眼睛,他在走神。
“那么……在你看來,它也應(yīng)該是一個實體,一個新人類?”他若有所思地問。
“那倒不一定。我倒更傾向于它是一個手機模樣。”我說。
“你是受他們塑的神像的影響?!卑投拐f。
“或許吧。但我還是寧可相信它一直保持著手機這個形象,雖然它得意于馴化人類,并為其所用,但并不等于它會喜歡人類的形象。比如一個養(yǎng)豬場的場長,會把自己變成一頭豬的形象嗎?”我說。
“你怎么這樣打比方呢?”巴豆不高興。
“話丑理正吧。要是我,我也會一直保持自己的形象,與被奴役者之間的區(qū)別越大,那種唯我獨尊的感覺就越明顯也越牢固?!蔽艺f。
“隨你怎么說吧,那么……你認為紅母可能就在頭等艙的紅殿里?”
“我也不知道?!蔽依侠蠈崒嵉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