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塵到的是四等艙,大頭正站在門口等他。他一上前就抓住大頭的手,迫不及待要告訴他關于真心英雄的情況。他說:“你爸現(xiàn)在在頭等艙黑籠子里你知道嗎?”他以為大頭會很驚訝,沒想到大頭完全是一副早了然于胸的樣子,他僅僅只點了點頭,就帶著他進門朝里走了。
沙塵在他身后十分費解:“你既然知道他會進黑籠子,為什么還要幫他升艙?”
大頭頭也沒回地說:“‘文明社會’難道不是手機族的終極愿望嗎?”
沙塵說:“可‘文明社會’不過是個謊言,這你太清楚不過了。”
大頭說:“紅殿里的人并不這么認為?!?p> 沙塵感覺給挫了一下。末了他才對自己要去的地方好奇起來。他問大頭:“你要帶我去哪里?”
大頭說:“是我爸要我出門來接你的。”
沙塵已經(jīng)看見黑臉了。他就在前面十步遠的地方,雙手抱在襠前,正看著他。完成了任務,大頭便讓到一邊,算是把沙塵交給他父親了。
“你好?!鄙硥m用生硬而略帶著不恭的口吻跟黑臉打招呼。
黑臉毫無表情地說:“我奉命帶你參觀我們的發(fā)電廠?!?p> 沙塵狂喜:“真的?”
黑臉沒說是不是真的,他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便前面帶路了。沙塵看了一眼大頭,趕緊跟上??创箢^沒有跟上的意思,他又沖他招了招手,要他也跟上。大頭想了想,跟上了。
“我喜歡有你在我身邊?!鄙硥m悄聲對大頭說。
“今天你沒有危險。”大頭說。
沙塵很懷疑自己從大頭的口吻里聽到了一種妒嫉,他回頭認真地看了看他的臉,得出了一個結論:“看上去見到我讓你很不開心?!?p> 大頭說:“沒有?!睘榱吮砻髯约菏钦娴臎]有,他還強打了一下笑臉。
他們這就進了一道門,沙塵這才發(fā)現(xiàn)那應該是一道電梯。黑臉按了一下惟一的按鈕,電梯開始迅速上升。
“我們去哪一層?”沙塵問。
父子倆都懶得回答他。
這當口,電梯已經(jīng)停下,門自動打開,黑臉和大頭依次出了電梯,沙塵跟上。走過一條走廊,又來到一道門前。黑臉按響門鈴,一白髯老頭打開了門。
“我奉命帶人來參觀發(fā)電廠。”黑臉說。
“我知道了?!崩项^說著讓在一邊,他們進去了。那實際上是出門才對,因為門的那一邊其實是室外。一出門,沙塵便給迎面而來的景象打傻眼了——那是一片一眼看不到邊的風車陣,高高的管塔排列像列隊的士兵一樣整齊,巨大的葉片轉動出風暴來臨前的巨大的“呼呼”聲。
“你們用風力發(fā)電?”沙塵禁不住驚訝地問。
“無輻射無污染。”老頭簡短地回答。
那之后,黑臉像導游一樣帶著沙塵在風車陣里漫步穿行,時不時劃拉一下遠處,要他看那種壯觀,時不時又拍拍那巨大的塔身,要他欣賞一下它的偉岸。沙塵當然也一直保持著極旺的興致,時不時地發(fā)出感嘆。但是他問了一個令大頭和黑臉都意想不到的問題:“這大平原、大風車也都是程序吧?”
父子倆不約而同地回答:“當然不是?!?p> 別提沙塵有多驚訝了:“這里是真正的陸地?!”
父子倆忍不住交換著眼色,他們想不明白為什么沙塵會那么大驚小怪。
沙塵喊道:“紅殿是程序,船是程序,海是程序,天空也是程序,怎么可能在這里有一塊真正的陸地?!”
大頭說:“這有什么稀奇,虛虛實實而已?!?p> “哈哈!”沙塵干笑了兩聲,說:“說得好,‘虛虛實實’而已?!?p> 因為太興奮,他已經(jīng)發(fā)起了癲,他在這塊真正的陸地上奔跑、尖叫,他可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陸地,實在沒有理由假裝淡定。不過他很快就想起了風,他想要是風在就好了,他是多么希望馬上就跟她分享這塊真正的陸地啊??伤F(xiàn)在正危在旦夕,正盼著他去救她啊。
他一個急剎,冷靜了下來。
“蓄電房在哪?還應該有一個數(shù)字逆變器?”他問。
那父子倆對視了一眼,看似很不情愿,但最后黑臉還是前頭帶路了。
“你會炸掉這里嗎?”大頭在沙塵身后問。
“這就是你不高興的原因?”沙塵回頭反問。
“你是炸不掉的?!贝箢^說。
“紅母擁有一個巨大的量子管理系統(tǒng),她的東西沒有一樣是人為可以毀滅得掉的,如果有的話,那也只能是那個東西被她當成了垃圾。”大頭接著說。
“你們見過紅母嗎?”沙塵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你在炫耀你見過紅母了。”大頭說。
“你在妒嫉這一點嗎?”沙塵依然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對于他來說,有一件事情更重要,那就是記住這條路。
說著話,他們已經(jīng)通過電梯到了地下的蓄電房,父子倆站在門口,讓出路來,任由沙塵自己觀看。沙塵其實什么也看不明白,況且對于沙塵來說,一屋子電機也沒什么好看的。轉了一圈兒,他又回到了黑臉和大頭跟前。
“你告訴我紅母有一個巨大的量子管理系統(tǒng),就是想告訴我,風車炸掉后可以迅速重建對嗎?”他問大頭。
大頭說:“當然?!?p> “如果把這里炸掉呢?”他用開玩笑的口吻問。
“等等,你為什么要炸掉我們的發(fā)電廠?”大頭喊道。
沙塵沒有理會大頭,他在問黑臉:“電路系統(tǒng)管理員呢?能不能順便也引見一下?”
黑臉用下巴指指其中一臺機器,說:“他們都在這里?!?p> 沙塵意外地問:“機器?”
因為他的被捉弄,黑臉在竊笑。
“那么誰能告訴我大停電的真相?”沙塵喊起來。
“那不過是程序設置的問題,人口數(shù)量增長到上限點,機器會自動選擇裁員方式。”大頭說。
沙塵徒勞地張著大嘴看看大頭又看看黑臉,無語到極點。
“你知道這些又能干什么?”黑臉問。
“能干什么?我要炸了這些機器!”說著他竟撒野地狠踢也機器兩腳,但除了把自己的腳踢痛了以外,別的什么作用都沒有。
看著他發(fā)完脾氣,黑臉說:“所有蓄電房都有自動防爆和自動切換設置,遇上情況它們自己就能應付。我們有很多這樣的蓄電房,想達到徹底切斷電源的目的,你得全部炸完,否則,只要有一個存在,就等于全部都存在?!?p> “很多是多少?”沙塵喊起來。這一點他真的沒有想到。
“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焙谀樥f。
沙塵去看大頭。
大頭很遺憾地說:“我當然也不知道?!?p> “誰知道?”沙塵問。
父子倆異口同聲地回答他說:“紅母?!?p> 他們說:“主機就在頭等艙,由紅母親自操控。”
沙塵問:“紅母是誰?”
父子倆奇怪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來又全都看著沙塵:“難道你不正是從她那里來?”
沙塵懷疑地反問:“你們是說,讓我來這里的那一位,那個女人,真的就是紅母?”
父子倆又互相看看,才又轉而盯著沙塵。
黑臉說:“我們從來沒見到過紅母,不知道……你說紅母竟然是個女人?不是神像的樣子?”
沙塵說:“她說她就是紅母,我也不敢確實?!?p> 大頭說:“那就應該是,要不然,你怎么能變成這樣?”
沙塵奇怪地看看自己,問:“我變成怎樣了?我變了嗎?”
黑臉或許怕自己判斷有誤,便上前把沙塵從上摸到下,又從下摸到上。這么檢查了一遍,他才完全肯定了?!巴耆珱]錯,你現(xiàn)在有了一具最高級的肉身?!彼麕е鴿M嘴的羨慕嫉妒恨說。
“目前,這樣的肉身只有頭等艙的人才能享有?!贝箢^也滿嘴的醋。
沙塵這才認認真真去摸自己的身體。他可一直都只以為自己身上的不過一具普通模擬體,或者來這里的自己不過就是一個全息投影。一陣摸下來,發(fā)現(xiàn)果然不一樣。他選了些地方掐了掐,痛感非常明確,看得見的地方,擠壓時血色也非常逼真。不過,他又一想,這不就跟大頭他們的身體一樣嗎?不就是一具生化身體嗎?他上前掐掐大頭,說:“不就跟你的一樣嗎?有什么不同?”
大頭說:“差別不是一般的大呀,就大腦而言,我們腦子里不過是一塊納米硅,而你的腦子里,則裝的是量子技術的產(chǎn)物,而且你這具身體也一樣?!?p> 看沙塵云里霧里的樣子,黑臉又接過去說:“運用量子技術,從你意識里找到你在宇宙中呼應的‘思維體’,再通過它找到你的DNA,你就回到了原來的模樣?!?p> 沙塵反而越聽越糊涂。
大頭看得心急,便打了個希望他能理解的比方:“就像是找到你的社區(qū)派出所,拿到你的身份信息,對你進行全球通緝,最后抓到你,把你遣送回來?!?p> 沙塵終于似懂非懂了:“你是說,我現(xiàn)在是死前的我?”
大頭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黑臉說:“升入頭等艙的精英都是這種待遇?!?p> 沙塵若有所思地說:“怪不得叫‘文明社會’。”
黑臉說:“所以說,‘文明社會’不是謊言?!?p> 大頭說:“可我們想不通的是,你一個偷渡客怎么也得到了這樣的待遇?”他的臉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妒嫉,現(xiàn)在沙塵完全明白他妒嫉的是什么了。他安慰大頭說:“你這么上進,很快也會升入頭等艙的?!?p> 大頭說:“紅殿里的人沒有升艙的機會,生在四等艙就永遠在四等艙。”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沙塵就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大頭說:“你不光是偷渡客,還是紅殿的敵人,為什么紅母要給你這樣的待遇呢?”他這么問,也還是因為純粹的嫉妒。
不尋思這個問題倒也罷了,一尋思沙塵就來氣。他氣乎乎對大頭說:“你想知道答案是吧?那我告訴你,如果你們嘴上的紅母就是我見著的那個女人,那她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玩。”
“玩?”黑臉和大頭都疑惑了。
沙塵說:“就像貓逮住了老鼠,總是要把它玩死再吃?!?p> 黑臉問:“讓你來看發(fā)電廠,也是玩?”
沙塵說:“這有什么奇怪的,也就是為了滿足她那可憐的虛榮心,向我炫耀她的神通廣大唄。”
大頭對沙塵的判斷嗤之以鼻了:“你把紅母看成什么人了?她可是神?!?p> 沙塵說:“是啊,她是神,她高高在上,她無所不能,她還母儀天下,連你這個叛徒也仁慈地包容了。”
“什么叛徒?”父子倆得到同一指令似的擺出了同一副驚駭表情。
“這可是你們的紅母的說法?!鄙硥m說。
又說:“天上地下,你們我們,她用的是全知視角。她無處不在,也無時不在。我們干的那點兒事兒,全在她的掌握之中。你大頭兩次救我性命,被她說成是叛變行為?!鄙硥m的口吻里有明顯的幸災樂禍。
那父子倆早已經(jīng)白了臉。
“不過她好像并不打算拿你怎樣。”沙塵說。
“或許她也像上帝一樣,只在死后為人準備著一場審判?!彼醵僧?shù)匮a了這么一句。這時候他看到大頭如釋重負地笑了笑,他大概想的是,那樣的話,審判的日子就還遙遠得很,因為紅殿里的人暫時被告知:一般是不死的。
關于紅母的話題到此為止。如果真如沙塵所說,紅母無處不在,那最好還是少在背后說到她為好。
沙塵收起那副吊二郎當?shù)淖髋?,認真了起來。既然紅母還沒讓他閃回,那他就還想?yún)⒂^一下手機網(wǎng)絡的核心設備??墒呛谀槄s告訴他,那在頭等艙。
“那么基站呢?四等艙肯定也建有基站?”沙塵問。
“可我沒有接到這方面的命令?!焙谀樥f。但這話剛說完,他就得到這個指令了。于是跟著他又說:“那么走吧。”
沙塵好奇:“向你發(fā)出指令的是誰?”
“我的上司?!焙谀樥f。
“我還以為是紅母在直接發(fā)號施令呢。”沙塵說。
父子倆卻緊閉著嘴,看上去是發(fā)誓不再用自己的舌頭褻瀆紅母了。
基站建立在一座高高的山上,考慮到節(jié)約時間,黑臉調用了一輛山地車。車行駛起來不到五分鐘,他們已經(jīng)能看到基站了。
“你想炸基站?”這時候大頭問。
“如果發(fā)電廠炸不了,你認為我還能炸什么呢?”沙塵問。
“可你知道紅殿一共有多少基站嗎?”大頭剛這么說,就被他父親瞪了一眼。
“上面都讓他參觀呢,這顯然算不上泄漏機密?!贝箢^申辯說。
末了又對沙塵說:“我只知道單單四等艙就有五百個?!?p> “啊?”沙塵驚傻了。
他就那么一直傻著,任由黑臉駕駛的山地車搖搖晃晃地把他拉到了那只鐵塔前。如果炸基站注定又成為泡影,那么這座鐵塔又有什么看頭呢?沙塵心里亂得慌,最后他把大頭拉過來,湊到他耳朵跟前悄聲問道:“你能再幫我一次嗎?”大頭乜著眼看著他,沒做聲?!艾F(xiàn)在風的處境很糟糕,我一時又回不去,希望你能有辦法?!彼^續(xù)說。說話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看過天空幾眼,他知道有雙眼睛正盯著他們,但他希望他們的說話聲能小到?jīng)]法聽見。
大頭是這樣回答他的:“我不能再做叛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