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時間不曾對他說謊（一）

　　他想他之所以喜歡晴天，是因?yàn)樗谝淮我娔莻€女孩時，她的笑臉被太陽過度曝光，從此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他八歲生日的那天，奶奶說要送給他一個禮物。

　　他很開心，以為奶奶又要送自己她年輕時從世界各地搜集到的糖果，那些糖果或五彩繽紛或造型各異，他從沒有拆過一顆，向來都完完整整地收集到了一個大大的罐子里，如今再有幾顆，他的糖果罐子就要裝滿了。

　　奶奶說，等他的糖果罐子裝滿，爺爺就會來探望他和奶奶。

　　他滿心雀躍。

　　可這次奶奶的禮物不是糖果，而是一個女孩的照片。

　　“你們會成為朋友的?！蹦棠绦χf。

　　他看著照片里白色絲絹領(lǐng)外套著紅色絲絨短裙的女孩，懵懵懂懂地問：“她是誰？”

　　“她叫琰琰，是個可愛的女孩兒?！蹦棠痰男ο袷潜蝗蚰ズ蟮氖^，溫潤而細(xì)膩。

　　他常常看見奶奶這樣笑，尤其她是在庭院的躺椅上反復(fù)翻著那幾本老舊的相冊的時候。

　　那躺椅吱嘎吱嘎地響著，他的腳步聲來來回回。

　　等到院子里的青藤爬滿了墻壁，他終于見到了那個照片里的女孩。

　　那時是午間，他被朋友們招呼著去看那個新來的轉(zhuǎn)校生。孩子間的玩笑總是開得輕易，在他遠(yuǎn)遠(yuǎn)地一眼看見那個女孩之后，朋友們提議猜拳輸了的那個要去給轉(zhuǎn)校生一個“下馬威”。

　　毫無意外，他輸了整局游戲。

　　在朋友們的推搡中，他裝作不情不愿地邁出了第一步。

　　他心中有隱隱的得意，他的朋友們不知道，她是他八歲生日的禮物，其實(shí)他早就見過了她，雖然只是在照片中。

　　走到她身邊坐下，他想和女孩打個招呼，然后很酷地介紹自己。但女孩似乎沒看見他，只顧著一口又一口吃完了飯盒中的食物。

　　他等著女孩發(fā)現(xiàn)他，等著等著有些餓。

　　剛剛的游戲開始時，他的午飯還沒有吃完。

　　“下次別浪費(fèi)了?！迸⒌男δ樣柟?，燦爛又冰冷。

　　他的血似乎一下全涌上了腦袋，又羞又氣他對著女孩的背影喊道：“你，你給我等著！”

　　朋友們在他身后笑作了一團(tuán)。

　　那天回家他陪著奶奶在院里看星星，看得久了眼睛有些發(fā)脹。

　　他撓了撓微微卷起的頭發(fā)，嘟噥道：“奶奶，我見著她了?！?p>　　奶奶的回答輕輕的，若有似無。

　　“奶奶你騙我，她一點(diǎn)也不可愛?！?p>　　搖椅吱嘎吱嘎，奶奶的蒲扇在他頭頂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不一會兒，奶奶的笑聲從身邊傳來：“我們斯達(dá)，還得有幾年才能長大呢?！?p>　　斯達(dá)是他的小名，取自英文“star”的諧音，父親告訴他，奶奶年輕時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年老后英文單詞卻只認(rèn)得這么一個。

　　那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親人身上如此確切地感受到了時光的流逝。

　　*

　　時間原來會從人的生命里帶走很多東西。

　　*

　　那年入夏，父親把院中的躺椅搬回了里屋。

　　他看著院中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們來來回回，耳邊卻再也沒有了奶奶搖著椅子吱嘎吱嘎的聲音了。

　　奶奶離開這個家的那天天陰陰的，他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取出了罐子里所有的糖果，看著空空的罐子，他把糖果塞滿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

　　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鼓鼓囊囊的衣服，問他口袋里裝了什么。

　　他拿出一顆糖塞到父親的手里，說：“奶奶喜歡糖果，我分你一個，爸爸你帶我去見見她，我，我把糖果拿給她我就走?！?p>　　父親用干燥而粗糙的大手覆上了他毛茸茸的腦袋，看了他很久才說：“斯達(dá)，奶奶不會回來了?！?p>　　“我知道?！彼笾掷锏奶?，兩滴眼淚砸了下來。

　　就在他把罐子清空的那天下午，他在父親半掩著的書房門縫里，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那個男人和這些天在他家里來來回回的人們一樣，都穿著正式而筆挺的黑色西裝，即使是個背影，都透露出了濃濃的壓迫感。

　　“不，這不可能。我說過了，我們和那個家已經(jīng)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了。”那是父親因?yàn)閼嵟兊玫统恋穆曇?，“你們還想怎么樣，母親剛剛過世，還請你們留她一點(diǎn)安寧?！?p>　　“她這一輩子，缺的安寧還會少嗎？”男人點(diǎn)起了一支煙，嫻熟地吸上了兩口，“張銘，你回不回張家，我無所謂，但你的兒子，必須是張家人?！?p>　　隔著煙霧，他這才看清點(diǎn)煙的男人頭發(fā)的顏色很淺。

　　他的喉嚨因?yàn)闊熚抖l(fā)癢，咳嗽聲不合時宜地從他的口中冒了出來。

　　男人轉(zhuǎn)過了身，父親也看向了門縫。

　　男人幾乎是一伸手，就把門后面的他抓了出來。

　　“你干什么！？”父親把他奪回了懷里。

　　他抓著父親的臂膀，狠狠地，瞪著這個藍(lán)眼睛的不速之客。

　　“很不錯，小東西?！蹦腥说鹬鵁?，露出了一個邪肆的笑容，“有幾分你爺爺年輕時的模樣，不像你老子，是個窩囊廢?！闭f著又猛吸了一口嘴里的煙。

　　“夠了！”父親往前跨了一步，把他擋在身后，“你走吧，沃克，告訴他，斯達(dá)是我最后的底線。不要再來挑戰(zhàn)我的底線?！?p>　　“呵。”男人吸完手里的煙，俯視了他幾秒，“張銘，希望之后再見你還能守住你的底線。”掐滅了手里的煙，男人走出房門前說，“她要是在天有靈，也應(yīng)該慶幸這么些年，張家就留下了這么一個孩子?！?p>　　男人走后，他站在煙霧未散的書房里抬頭望著自己的父親。

　　那是怎樣一個表情呢？

　　混合著悲傷，憤懣，不甘與無奈，更多的情緒他讀也讀不出來。

　　那天之后，父親的工作開始變忙，每一天早出晚歸，父子倆常常一個星期也見不上幾面。

　　聽父親特意找來照顧他的裴嬸說，父親最近常去一個叫做青市的地方。

　　兩個月后，他也跟隨著父親的腳步，第一次來到了青市。

　　他搬進(jìn)了一座空蕩蕩的宅子，宅子里只有裴嬸陪著他。